黃昏已至,夕陽的餘輝透過潔白的窗紗,將整個房間暈染成一片絢麗的金色。
齊致遠背對著窗戶,坐在牀邊的那張沙發椅上,一聲不吭。
因爲逆光的緣故,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從他的坐姿上,我知道,他很滿足。
剛纔的歡愉是有始以來他最激情的一次投入,可我認爲,對他來說,那是宣泄,是慶祝,是爲了結了多年的願望而痛快燃燒。
原本是美妙的浪漫之夜,卻因著他嘴角邊凝著的那抹冷笑增添了幾許詭異。他頭一次自顧自地動作著,毫不憐惜身下那個被他口口聲聲宣稱是他的最愛的那個女人。
我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惟有蜷縮,纔可以緩解身體上的痛楚;我癡癡望著他,委屈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我不能接受他將一腔怨氣用這樣的方式宣泄在我身上。
“爲什麼要這麼做……”我無力地側臥在牀上,望向那團黑影,哽咽著說,“他們是你的親人……那個,還是你的母親……”
“那又怎麼樣?”那團黑影無動於衷地回答,“我有多愛你……就有多恨她!”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回想剛纔的情形,我突然間發覺,彼時的他就像只困在囚籠裡的野獸,咆哮著,掙扎著,直至遍體鱗傷,直至玉石俱焚。他眼中爍著令人生畏的光,那看似冰封冷漠的眼神裡,包藏著的卻是熊熊怒火,這怒火,不但會將他的仇人吞噬,遲早也會吞了他自己。
我驚愕於他的回答,卻無法想像,童年缺失的母愛,會給他帶來如此深刻的影響,深刻到足以令他想要摧毀一切。
不等我再發問,他突然起身向我走過來,俯下身,抱住我,再次用嘴封住了我的脣。
“她已經毀了我父親一生,我不能再讓她毀了我……”他閉著眼,喃喃低語,大滴大滴的淚從眼角迸出,一頭跌進枕頭上,浸成一片朦朧。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臉上。與以往不同,這次,他用著手指的背面輕輕觸著我的臉,骨感的手指相比纖柔的指尖,這感覺只會令人更加心驚膽顫。
爲什麼他要這麼說?他有多愛我,就有多恨他媽媽……我同他媽媽的交集,至於鬧出這樣的深仇大恨嗎?
他突然捧住了我的臉,喃喃著問:“小艾,愛我,你怕了嗎?”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收了手,支撐著身子坐起來,無力地倚在牀頭,目光投向已漸昏暗的窗外,冰冷得好像要將所有的一切冰封。
這樣的舉動只會令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跟著緩緩坐起身,坐在他的對面,想投進他的懷裡,卻被這樣的冰冷所震懾,不敢靠近他。
他看了我一眼,默默伸開雙臂。我想也想便一頭紮了過去,緊緊依偎在他懷裡,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如水。
“齊致遠……別這樣……”我小聲啜泣著說,“不然我真的會怕,怕你從此不再愛我了……”
“這樣就是不愛你了?……”他喃喃嘆息,“真是個傻丫頭……”
聽到他這樣親暱地稱呼我,我總算放下心來。
“那你爲什麼一個人在這裡出神?”
他沉吟著,眼中滿是懊悔地嘟囔:“我真後悔不該帶你回國去。”
“爲什麼?”我想擡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大手卻將我摁在他胸前,不讓我看他。
“因爲我不想讓你看到人世間這麼多的醜惡。”他喉中一陣哽咽,胸膛大幅鼓起又落下。
我心中一動,大滴大滴的淚水跟著淌了下來。曾幾何時,在他的庇護之下,我覺得自己簡直生活在天堂。身邊所有人都是善意的,友好的,同我沒有任何金錢上的瓜葛。而後兜兜轉轉了這麼大一個圈,到現在,出現在我身邊的這些人,無論是父親還是曾經有名無實的丈夫,都是衝著錢而來……人間的真情是不是都被錢收買了?
突然間我好像明白爲什麼我對他來說,有那麼重要。每個人都是需要真情的。被虛情假意包圍得太久,他當然渴望擁有一份純真的感情,不帶任何雜蕪。而他,偏偏遇到了我。
像我這樣的傻瓜,只要付出的,都是真心,他怎麼能不珍愛。
但現在,經歷得太多,我彷彿覺得自己也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污染。人似乎是變精靈了,可事實上卻是越變越無情了。我站在了虛僞的道德準線上,用著常人慣有的視角去評判他的所做所爲,這本身就是對他的傷害。
我想起齊天逸在那天傍晚同我說:“致遠心裡很苦”……我的心就一陣緊縮。我好後悔那天齊天逸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有追問下去。他臨時換了話題,而我習慣了被人(準確地說是被齊致遠)牽著鼻子走,面對他的父親,我也習慣成自然,他怎麼說,我就怎麼聽了。
事到如今,我越來越覺得,齊致遠和他母親之間的恩怨,遠比我所知道的還要複雜。
我禁不住抱緊他,輕輕反問:“那已經看到了,又該怎麼辦?”
“忘掉它。”齊致遠想也沒想便吐出這三個字。他的手指穿過我的長髮,復又像捧著嬰兒一樣托住我的後腦,重複著說,“忘掉它。”
我擡頭望向他。他的雙眸中藏著永遠都抹不去的憂傷。這憂鬱的氣質彷彿與生俱來,即便在他最開心的日子裡,眼底那抹憂傷始終揮之不去。
我很想問他爲什麼。
究竟是什麼讓他如此哀怨,如此心酸,如此無奈,如此絕情。
但他從來不說。
他不說,我就不問。
這是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規則。
現在,他要我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那麼,他是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這背後的隱秘了。
“好……”我輕輕應道,“但你要給我時間。”
“你需要多長時間?”他追問。
“我不知道……”我垂著眼皮,深吸了一口氣,“我想離開一陣,散散心。”
他將我舉出懷中,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愈發明亮起來。
“你還是隻會逃避。”他嘆。
“不是逃避,是給時間自己淡忘。”我怔怔望向他,“齊致遠,你不知道你現在變得有多麼可怕……我不想你變成這樣冷酷無情……”
“他們罪有應得,怨不了別人。”他依然理直氣壯,“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是他們的貪婪造成了今天的下場。他們原可以選擇不接受我的提議,路都是自己選的,與旁人無關。”
這幾句輕描淡寫的推搪,只會叫我更加心寒。
“你要對付你母親,有很多方法,何必要選最絕的那種呢……”我長長嘆息,“我不在意你對付她,我在意的只是你的手段,你明白嗎?我不想你越變越冷血,冷血到六親不認。你教過我,凡是不能做得太絕,可爲什麼你自己……”
“行了!”他一反常態,厲聲打斷我的話,生氣地說道,“我怎麼做事,用不著你來教!”
“OK……”
我迅速從他懷裡掙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砰”一聲關上門。
他沒有再追來。
這是我回到他身邊後第一次和他分房而眠。
我早已習慣枕著他的肩臂入睡,失去了他溫暖的懷抱,我竟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往昔種種,像一部沒有剪輯的電影花絮,在腦海中有一段沒一段地重現,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到了江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