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月搖頭:“不信。”
裴霖展眉,笑意增大,輕慢的瞟了瞟斬月:“那還問我?”
“我只想說,做人應該光明正大。”
他往窗外彈彈菸灰,閒適的靠著椅背,瞇眸看向遠處:“我以爲你會對靳東盡忠。”
他的話有些咄咄逼人,聽在斬月耳中更是深具諷刺窀。
“裴霖,你想說什麼直說好不好?”
裴霖靠著椅背將視線移向斬月,疏淡的眼睛卻很有力量,凝望目標時有捕獵時的狠辣:“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回深圳?當然,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在一起,嫁給我,做我太太。妲”
“我以爲我說的很清楚了。”斬月抓抓頭髮,不想再與他對視:“我有老公,就算離婚了,也不會跟你在一起,我不喜歡你,你真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自認還沒那麼有魅力。”
裴霖吸了一口煙把菸頭扔了,他靠著椅背默默沉思,微合的雙眸像一條淡淡的鉛筆痕跡,雋秀而工整,他是個很雅緻的男人,即便沉默寡言。
“06年九月我第一次見到你,在籃球場,你和你的室友看你們班男生打球,穿一件淡黃色小罩褂,牛仔熱褲,白色運動鞋,我打球有點心不在焉,後來下場,就在你後面喝水,你跟室友在看球,順便聊天,沒看到我,但我看了你很久,後來打聽到你是大一新生,文學系的,十月份的學生會招生,那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我們面對面我問你問題,第一次近距離看你,心裡很不平靜。”
“那又怎樣?”斬月討厭已經過去的事情拿出來反覆咀嚼:“都九年了,你說這些有意思嗎?”
“路斬月,”裴霖認真的看著她,希望從她的眼睛當中確定她的真誠,“如果學生會招新之後我就追你,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裴霖之所以耽誤了最佳時機,是爲了備戰不久後的全國魔獸爭霸賽,他沒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知道幾個月後會有一個叫靳東的男生追走他心裡的女孩,有時候時機只有一次,錯過就錯過了。
斬月不喜歡這個話題,因爲這些年她一直儘量迴避回憶,想多了心情會起伏,會難受。
“不會,我說了,我不喜歡你,你不是我的款,好嗎?”
“知道了。”裴霖淡漠而平靜,他輕敲方向盤,表情陷入沉思:“其實成家的那個人或許跟愛情沒有多大關係,你喜歡靳東,可你們走到一起了嗎?愛情找你動心的,婚姻找你適合的,每個人都在戀愛中受過挫折,我以爲你會成熟一點。”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表達什麼,看看錶,出來時間過長,急著回去工作:“你開門吧,我要上班了。”
裴霖依言打開了車門,視線從擋風玻璃移向斬月,帶著衰敗:“如果你嫁的是靳東,我根本不會打擾你,你們兩兩情相悅,本來就是一對,但你嫁的不是他,你根本不喜歡靳湛柏,路斬月,即便你今天對他有感情,也是因爲生活過幾個月,那是人類彼此接觸後都會產生的結果,不是愛,你不要糊塗。”
斬月下車時回頭對他說:“愛不愛,都跟你沒關係。”
裴霖乾澀的點頭微笑,不再多言。
她從來沒這般堅硬過,更別說刺傷別人,裴霖知道,他惹怒了她。
側後視鏡中斬月的影子漸漸變小,從公司升降桿彎腰鑽了進去,之後方向一拐,消失了。
裴霖踩離合器,奧迪離開了物流公司。
……
送快遞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斬月之所以願意辛苦,是因爲快遞員工資很高,同一家公司裡的男同事說,這裡是計件付薪的,你送的越多拿的也越多,工資最高的能一個月破萬,錢就是動力,斬月接下來的生活非常積極投入,早七點半離開家,晚上六七點回家,中午送到哪在哪買盒飯,她定期做產檢,腎檢,對自己身體非常上心,沒有硬朗的身子骨,什麼都白說。
八月中旬,她拿到了幹快遞以來的第一份工資,有七千多塊,非常激動,帶雞鴨魚肉回家的那天晚上,也向媽媽坦白了她懷了孩子的事。
爸媽都驚愣了,良久才透了一口氣,爸爸紅著眼睛就質問斬月:“那你還幹快遞?不要命還是不要孩子?”
斬月洗了手從衛生間出來,倒白開水喝:“月份還小,沒關係的。”
這裡沒有不懂事的孩子,都是飽經風霜受過生活的苦的人,爸媽眼神悽迷,漸漸都涌出血淚,人家家女兒懷孕,自家和婆家前呼後擁的伺候著,廣告詞說了:一天的公主,十個月的皇后,可他們的女兒呢,騎著電動三輪車,在八月酷暑下整個城市的奔波,孩子嘴上不說,心裡有多苦當家長的不會不知道,只可惜夫妻兩現在全部失去了自理能力,媽媽拿幾張抽紙捂著臉好好的哭了一場,斬月哄不來,因爲自己也想哭,堅強了太久,一個小小的火苗都能點燃她的情緒。
媽媽哭的心情舒服了一些,擦掉眼淚,開門見山的問斬月:“你和靳湛柏到底是分居還是鬧離婚?”
問到斬月痛處了,她躲避不及,不願多談:“應該是離婚吧。”
媽媽也不往下繼續追問,直接扔出答案:“那去把孩子拿掉。”
斬月沒表現的特別激烈,拉開椅子坐:“我去過醫院了,不太想動手術。”
“那你還想把孩子生下來?”
斬月低頭默認。
“琪琪,如果你們真的打算離婚,這個孩子就打掉,你還小,你以後總歸是要再婚,你總不能帶個孩子嫁人吧?不說你自己負擔重,你對孩子公平嗎?再好的男人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沒有那份心意,你何必害這個孩子呢?你今天不忍心,你以後會更操心。”
斬月來回瞅著爸媽,是嗎?不是親生骨肉就不會好好對待?那爸媽你們呢?不是把我當成自家人疼愛嗎?
她沒問,心裡酸澀一次。
“媽,我不打算結婚了,你和爸離不開我,這個孩子我自己撫養,咱們以後就是四個人生活,再過幾個月你們就當爺爺奶奶了,開不……”
“你是說我和你爸拖你後腿了是不是?”媽媽的情緒突然失控,拿起枕頭砸到斬月身上:“誰讓你管我們的?你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行不行?我和你爸是生是死都是命,跟你無關,你已經爲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還想怎樣?讓我到地底下都閉不上眼睛嗎?你不結婚?你再說一遍?你敢說你不結婚?”
爸爸滾動軲轆到斬月身邊,推她出去,斬月要說的話嚥下肚子,把媽媽扔過來的枕頭放在牀上,帶上門,走出房間。
……
爸爸在房裡勸慰媽媽,媽媽第一次罵斬月,說她多麼不懂事,多麼讓她操心,斬月沒再聽下去,回自己房間,關上門,送快遞很辛苦,但凡她能擠出點時間,那一定都想用來睡覺的。
晚飯還沒做,斬月先撲到牀上,睡著了。
……
靳家將靳東從倫敦惠靈頓醫院轉院去紐約後,佟家的人也帶走了佟憐裳,表面上說辭冠冕堂皇,怕孕婦情緒不穩影響胎兒,實際上回了京城的四姨太,已經將佟憐裳和靳東離婚的事提到了佟家議事的桌面上,當時佟家大太太也在,沒有同意四姨太這個想法,所謂夫妻,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怎麼可以利益當前,在人危難之際落井下石呢。
佟老將軍九十多高齡,多虧幾十年國家動盪大半個中國東奔西走,練就一副好身體骨,耄耋之年卻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比家中許多疏於身體鍛鍊的小女兒都要健康強健,只是爲整個國家操勞諸多年歲,到這個年紀,已經無力多問小輩的感情生活,家中如無大事,佟老將軍是不出書房門的,一心向佛,常修心經以靜心境。
家中瑣事落在大太太蘭馨格格身上,因著出身太過高貴華麗,大太太說的話堪比佟老將軍,在佟家地位非常之高,三位姨太心有腹誹,也不敢多言。
既然大太太發話了,四姨太只好忍氣吞聲,自個兒房間裡卻拉著大女兒佟吟裳的手,詆譭大太太的一番箴言:“不是她自己的女兒,她當然這麼說,我們裳裳跟一個殘廢,後半輩子怎麼辦?當傭人伺候他?裳裳可是將軍的女兒,不誇張的說,全中國上下,優秀的男人給我們裳裳挑,她憑什麼說這番話?自己女兒養成那樣,還好意思教訓我教訓裳裳?”
佟吟裳聽的雲裡霧裡,打住四姨太,好奇問道:“媽,我們大姐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什麼爸不給人提大姐?”
四姨太輕蔑的冷哼一聲:“她不是愛新覺羅家的女兒嗎,照理說,那皇族血統多尊貴多萬里挑一啊,不還是教育出了一個未婚懷孕的女兒嗎?”
佟吟裳從來沒見過大太太的女兒,也就是佟家大小姐,因爲兩者歲數相差太大,她出生乃至有記憶後就沒見過她大姐,只是早些年聽三姐提起過,大姐叫佟雲裳,未婚懷孕給爸爸趕出了家門,再後來她還想多打聽一些,不料兩人背地裡嚼自己大姐舌根的事給佟戰知道了,關了兩人禁閉,甚至叫到書房,言辭犀利的最後一次警告,自此以後,佟家上上下下,再無人敢提大小姐佟雲裳的事,這個下人口中美如蓮荷的女人,漸漸在流逝的歲月中叫人遺忘了,但遺忘的只是她們這些並不親厚的姐妹姨娘,在佟老將軍以及大太太的心中,女兒佟雲裳卻成了久久難愈的一塊心病,一碰就痛。
“唉,就這一個女兒,搞成這樣,也確實遺憾。”
佟吟裳感慨道。
四姨太不以爲然,捻著修剪極爲漂亮的蘭花指,端那碗已經溫度適宜的燕窩:“叫我說,她活該,子女的事,根本不能太約束,約束越大,反彈越大。”
佟吟裳有前車之鑑,怕又因談論佟雲裳被爸爸逮到,便交頭接耳的往窗外望,之後再湊近四姨太,小聲問起:“媽,大姐跟什麼男人懷上孩子的呀?憐裳不也是未婚懷孕嗎?爸爲什麼不能寬容大姐?”
四姨太搖頭揮手,本能的否定:“你不懂啊。”
越這麼神秘佟吟裳越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啊?那男人很窮,爸爸看不上?”
“你爸可不是這種人。”四姨太辯解道:“工農階級,又趕上國家大難,今天佟家的一切,都是你爸爸靠命換來的,可不能這麼說,他沒資本家的勢利眼。”
四姨太雖然是姨太,但對佟老將軍的感情還是很純真質樸的,作爲老將軍的女人,她時時刻刻護著他,爲他說話。
佟吟裳點點頭,表示認錯。
“唉,孽緣啊,佟雲裳跟那個男人,真是孽緣。”
“怎麼啦媽?到底是誰?”
四姨太撇開與大太太微妙的情敵關係,作爲長輩,也確實感慨,當年的事一發生,連她自己都唏噓不已。
“八幾年的時候,日本幾位國務大臣來中國友好訪問,這也是戰後爲了縫補破裂的兩國關係進行的建交,你爸爸當時還在黨中央,請客人到家中做客,誰能想到雲裳會跟那個國家的人好上。”
佟吟裳嚇了一跳:“天吶!她找死呀!不知道爸有多恨……”
四姨太點頭:“是呀,不過那男人長的又高又瘦,在那個國家很少見的,確實有魅力,你姐姐跟了他也不奇怪,但你爸爸死不同意,寧願把她趕出家門也不接受她的愛情。”
“那個男人是誰啊?”
四姨太輕輕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向電視機屏幕:“新聞聯播放過他,當時是政府內閣一名隨行翻譯,比較年輕,還沒什麼底子,現在是外務大臣,就像我們國家外交部部長一樣,非常有權利的。”
佟吟裳想不起來這個人,決定放棄,但另一個問題讓她非常激動:“那那個孩子呢?我大姐不是懷孕了嗎?”
“不知道。”四姨太攪動瓷勺,喝燕窩:“她跟你爸大吵了一架離開佟家,說要去那個國家找那個男人,你爸沒攔她,但航空水路都交代下去了,雲裳是去不了那個國家的。”
佟吟裳非常震驚:“什麼意思?那這些年大姐沒回來過?爸也沒找?”
“你見她回來了嗎?”四姨太反問,咂舌:“也許把孩子打了,嫁了人,也許一個人撫養著孩子,呦,算算看,孩子要是生了的話,跟憐裳差不多大呢,小也只小個一兩歲。”
佟吟裳太吃驚了,沒想到自己爸爸親自下達的不準任何人提佟雲裳的命令,背後竟隱藏這麼一段不爲人知的往事,一九八幾年,天吶,這事已經過去二三十年了,她不敢想象已經走到人生終點的老父親是以什麼心情回憶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的。
“唉,你爸戎馬一生,雖說娶了我們幾房姨太太,但最心愛的肯定是艾蘭馨,兩個人一輩子就這一個女兒,還搞成這樣,想想也傷心啊,她佟雲裳好歹也是愛新覺羅的後人,現在許多豪門千金,有錢是有錢,但能跟佟雲裳比嗎?這血統你有嗎?爲什麼人人都說,權利大過天,就是這意思,錢,人人都可以賺,權利地位,你是賺不到的。”
四姨太說完,起身去開音響,偌大的臥房熄了燈,只有輕音樂曼妙的流淌出來:“不早了,回家吧,雋航有沒有從行書家那邊接回來?”
佟吟裳拎包起身,看時間確實不早了,也不逗留:“嗯,昨天接回來了,媽那我回去了。”
四姨太點頭,準備開始每晚一小時的打坐冥想:“去吧,這週末把雋航帶回來,我想了。”
佟吟裳笑了:“好,我走了啊。”
夜幕徹底拉了下來,佟家花園上方有星星出沒。
……
八月下旬,靳東第五次手術,昏迷較久,術後第二天,佟家打來電.話,佟憐裳於昨天夜裡2:53分早產產下一名男嬰,三斤半。
這一通電.話可謂石破天驚,整個靳家沸騰了,一方面靳東數次手術後有局部感染的癥狀,一直未醒,一方面靳湛柏已經被紐約檢察院因公收繳了出入境證件,在調查清楚股市內幕交易真相前無法離開,這兩件事攪得靳家家無寧日,可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節骨眼上,祖國京城卻傳來佟憐裳生產的消息,老太太一聽胎兒早產,急的撓心撓肺,心神不定,當天就在夏雪、徐媽的陪同下,從紐約飛往北京。
十幾小時跨洋飛行,勞心勞命,下了飛機的老太太在夏雪和徐媽的攙扶下,先去取行李,然後腳步急促的往機場外走,攔車耗費了十來分鐘,終於坐上空車,直奔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婦產醫院,佟憐裳在那裡生下男嬰的。
這一次行程就像一場戰爭,老太太坐在車上就掉眼淚了:“可憐的東東,自己的兒子都出生了,能不能堅強一點?能不能給奶奶清醒過來?”
北京的空氣質量依然讓人發愁,夏雪舉目遙望窗外,視線投放很遠,她表情極爲空洞,自從兒子倒下以來,許多事她都想通透了,沒什麼比孩子更重要的,只要他開心,他願意,她什麼都給他,他想那個女孩,她就是拿刀殺了靳湛柏,也要成全兒子,可恨的是,世界上真的有拆不散的愛情,但她並不相信,她用她兒子做試驗,結果報應在靳東身上,夏雪從來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戳自己兒子的心窩,靳東不說,但不代表他不痛,當他和佟憐裳在一起後,夏雪甚至認爲他愛上了佟憐裳,何以至此?不是他在路斬月婚禮其間跑去英國賽車,直接出了嚴重的行車事故,她還蒙在骨裡,是的,大多數男人見異思遷,也有男人只取一瓢。
徐媽在後座安慰哭哭啼啼罵罵咧咧的老太太,夏雪已經聽不太清了,靳東這一次給了她當頭一棒,夏雪清醒了,突然意識到,只要一家人開開心心,沒有什麼是不能融合轉圜的。
只是希望,在媽媽懺悔以後,你還能勇敢的站起來,這麼年輕陽光的小夥子,不能在二十幾歲的韶華里失去他的腿。
……
計程車停靠在醫院大門外,三個女人都有些自顧不暇,老太太裹過小腳,走的急經常掉鞋子,這會兒下車又帶掉了一隻小皮鞋,徐媽追回去給她拾,扔到她腳下,老太太扶著夏雪的手臂緊急穿上,又一邊一個和夏雪徐媽拉著,三個人就像行走雪地一般,互相扶持,快步往住院部走。
大廳諮詢臺一提佟戰,沒人不曉得,小護士動作飛速,也不指指點點,而是穿過櫃檯,親自走出來給她們帶路。
……
佟憐裳住在加護病房,這一區非常安靜,雖沒有明說,但醫院已經形成不透明的規定,這一層專供國家領導人家屬產後調理,待遇都是人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