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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生 無顏都/暖飲雪

古有八匡州,存於六合之間,北接東流國,其上無草木,多青碧,多銅玉。有明封公子焉,手持鴛鴦鏡。凡人照此鏡,其顏留鏡中,從此無容顏。

東流歷三十七年,聖女扶乩測出南邪星。預示不幸之人生於八匡。

那人便是明封公子。傳聞犯有人誤入八匡洲 ,照的鴛鴦鏡,便會失去面容,從此只能面帶黑紗示人。

東流皇帝每每派去侍衛前去緝拿明封公子,不日侍衛便回來了,個個面帶黑紗,戒失去了面容。

於是皇帝便下了詔令,凡有能人異士可將明封公子拿下者,即懸賞一萬兩黃金。

我坐在窗前絮絮叨叨將這些講給公子聽的時候,他只是專心描摹畫中的人,偶爾迴應我幾聲表示他在聽。

等到我終於不在說話,他才略略擡眼:“惜惜,你又偷跑出去了?”

我嘿嘿一笑:“八匡城玩膩了,出去透透氣!”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來一點,也不再說什麼,繼續畫筆下的人。

我知他絲毫不忌憚東流人,那羣凡夫俗子嗜錢如命,聽聞八匡玉石琳瑯滿目便爭先恐後趕來。公子不過是給了他們一些教訓。

那個時候,在東流人的眼中,八匡便是金山。只是八匡洲位於天盡頭,我並不知曉他們是如何進來的。

公子畫得專心,我覺得無聊,便開始收拾他貼身的物什。然後我就發現了那面鏡子。

鏡子被黑布覆蓋著,鏡面鍍著金邊,手柄由翡翠製成,一看就知價值不菲。

那便是傳說中的鴛鴦鏡。

傳說鴛鴦鏡以顏養之,以吸食麪容保持靈氣。名爲鴛鴦,便是兩面皆爲鏡子。正面可以照出自己的容貌,然而人只要照這一面,容顏便會被鏡子吸攝,從此再沒有了面容;至於鏡子的另一面是什麼,我想,除了公子,大概沒有人知道。

公子從來不讓鴛鴦鏡離身,這一次卻不知爲何將它放在桌上。

我撫摸著鴛鴦鏡,而公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他站在我身後,慢慢彎下腰來,淡淡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後:要不要照照看?

我只覺得耳後癢得厲害,忍不住便抖了一下。我將手輕輕覆在了鏡子上:我可以照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自然可以。只是你若是照了,你的臉就會永遠留在鏡子裡。

我有些後怕地吐了吐舌頭,將鏡子放回原位:啊,那還是算了。雖然我長得不算好看,可我還是很愛惜自己的臉。

他不動聲色地將鏡子藏進袖子裡,然後走開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公子似乎有些難過。

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

那個時候的我只是對那鴛鴦鏡有著難以言說的好奇之心,卻從未揭開那層黑布。我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照了這面鏡子都會失去面容,我更好奇鏡子的另一面到底是什麼。因爲我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見公子緩緩揭開黑布,神色溫柔地盯著鏡子的另一面瞧。

公子一定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眼底的深情,足以讓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在他的眼神裡溺斃。

而我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站在城樓上望著安居樂業的八匡子民,公子輕柔地將一件大氅披在我的身上:這裡風大,怎麼穿得這樣單薄?

大氅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我狡黠一笑:就等著公子將衣服脫下來給我穿呢。

他愣了一下,然後寵溺地搖了搖頭,食指彎曲,在我鼻尖輕輕一劃:你呀。

我轉過頭去繼續望著底下的人。那是一幕在凡人眼裡看來十分奇異的景象,無數個沒有面容的人若無其事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用筆畫上去的五官,或顰或笑,十分詭異。

八匡的子民,除了我與公子,每一個人都是沒有面容的。要在八匡長久居住下去的人,都必須照一照鴛鴦鏡,將面容留在鏡子裡。

公子說過,八匡洲外的人因爲容顏而生出許多欲與禍事,所以留在八匡的人必須沒有面容。

那個時候的我無條件地信任公子,況且我偷偷溜出八匡去外面的世界看過,那些有關紅顏禍水的故事聽說得並不少。

所以我覺得,公子是對的。至少八匡的子民在失去面容以後生活得無憂無慮。

面容不過是爲了區分每一個人,而不是用以劃分等級的。

所以人的面容是最無關緊要的,沒了便沒了。而我從來愛惜自己的容顏,不過是因爲公子長得太好看了。

通緝公子的畫像貼滿了東流的大街小巷,幾乎每一個東流人經過畫像的時候都會駐足觀賞許久。甚至連東流皇帝下的通緝令裡,也是要抓活的公子。

我知道我的容顏是怎麼也不可能和公子相比的,可是我若是沒有了容顏,便更不配站在公子身邊了。

我可以說服自己容顏沒有用,可是我不能忍受自己沒有容顏。

看,我真自私。

起初八匡的人失去面容以後,我也曾嚇得躲在房間內不敢出去。那麼多沒有臉的人在你面前走來走去,任是再大膽的人也是要被嚇暈過去的。

後來時間一長,我便也習慣了。

失去面容的八匡子民沒有五官,我便拿了公子的筆在他們的皮上畫上五官,於是他們便如同常人一般,能呼吸,能說話了。

而那些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來到八匡的東流人,即使沒有失去面容,在看到八匡這樣奇異的景象之後,全都嚇瘋了。

我總以爲人間的世外桃源可以長久與世隔絕,後來我才明白,當時的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那時的我只是笑著對公子說道:公子,這裡風太大,我們回去吧。

我從來沒有想過,爲什麼整個八匡的人都失去了面容,而我和公子卻沒有。

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公子,他建立這樣一個八匡洲是否會有別的目的,而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下是否有著一顆果真如我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善良的心。

整個八匡洲的人似乎都不曾懷疑過,擁有那樣一面邪惡之鏡的人,真的會是純良無害的嗎?

八匡洲又一次混入了東流人。那人是揭了皇榜而來,夜裡潛入廚房下藥的時候被公子抓了個現形。

那人氣焰囂張:我是東流皇帝派來的,你最好殺了我,不然你若是放我回去,我還會再來的!

我有些憐憫地望著他,然後公子便從袖中裡將鴛鴦鏡取了出來,另一隻手輕柔地覆在我的眼睛上:乖,不要看。

他的手心很溫暖,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我覺得非常安心。

等到那人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公子纔將他的手拿下來,聲音異常柔和:好了。

我看到那人如同之前所有闖入八匡洲的人一樣,失去了面容。然後我取來公子的筆,在那人面上隨意添了幾筆,便將他的五官畫了出來,並且好心提醒他:沒有面容的人,只要離開了八匡洲,是再也不可能回到這裡的。

那人逃離以後,我再一次溜出八匡洲,從東流帶回來一個女子。我將她的雙手綁在身後,將她的嘴堵上,然後帶著她去見公子。

最近公子的容顏有些憔悴,我知道是因爲鴛鴦鏡長久未受到面容的滋養,所以開始吸食它的主人也就是公子的靈氣。

那個女子是東流最美貌的。公子說過,越漂亮的女子,鴛鴦鏡能吸食的靈氣便越多。用這樣一張傾城的容顏來養鏡子,一定是最好的。

我原以爲公子見到我帶回來這麼一個女子一定會很開心,卻沒想到在我將那女子送到他面前,他擡起頭的剎那臉色就變了。

從前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事,公子從來不會責怪我,他最多用那種寵溺的語氣說一句下不爲例便不了了之。

而這一次,他卻生氣了。

他沉著臉走過來,給那女子鬆綁,然後皺著眉說道:惜惜,你太任性了!

我覺得有些委屈。

我是任性,可是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每一次任性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爲什麼這一次就不一樣了呢?

我瞧了瞧那個我從東流帶來的女子,她長得真漂亮,甚至站在公子身邊,她的容顏也絲毫不遜色。

果然容顏還是區分人的等級的吧。

我撇了撇嘴,然後主動向她道了歉。就算我心裡再難受,只要公子覺得我錯了,那麼我便是錯了。

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便是這樣的吧。他永遠沒有錯,錯的那個人,永遠都是自己。

後來公子告訴我,我從東流帶來的女子,名叫畫顏,是大荒僅存的畫顏師,是公子尋覓多年的畫顏師。

畫顏師,顧名思義便是畫顏的人。他們爲世人畫顏,只要那個人能夠滿足畫顏師的條件。

如果公子能夠讓畫顏師爲他畫顏,那麼我們再也不用讓鴛鴦鏡吸食人的面容,只要讓畫顏師畫出來的顏養著鴛鴦鏡便可。

那也是我一直以來期盼著的事情。即使我每天都安慰自己容顏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卻還是不能消除自己對那些被奪走容貌的人的愧疚。尤其是八匡的子民,他們每天見到我和公子都是充滿了感激,感謝我們爲他們創造了一個世外桃源。

而畫在他們臉上的可笑的五官卻在時時刻刻提醒我,是我和公子自私地奪走了他們的容貌。

所以無論畫顏提出什麼樣的要求,我都會竭盡全力滿足她。只要她答應爲我們畫顏。

我和公子靜靜地等著畫顏的答覆,原以爲她會思考很久,沒想到她只是擡眼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說道:我的條件很簡單,我要她的臉。

她的手指指著我。

我的眉心跳了一下:你在開玩笑吧?我相貌平平,這張臉實在沒什麼亮點。

畫顏嫣然一笑,長得漂亮的女子笑起來更是好看,連我都看得呆了。她繼續說道:鴛鴦鏡需要以顏養之,畫顏師的筆也同樣需要。而且鴛鴦鏡只吸食麪容,我的筆還需要臉的主人的生氣。

我嚥了口口水:什麼意思?

她的目光如同匕首一般在我臉上剮得生疼:意思就是,我的筆需要你的臉和生氣。而你沒有了生氣,就會像花朵一樣枯萎。

那天夜裡我再一次爬上城樓。夜裡的八匡並不點燈,只用明珠照亮。上萬顆明珠掛在檐下,將整個八匡映得如同白晝。

我依然穿著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這一次公子不會再來了,他不會解下他身上的大氅爲我披上了。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期望那有著公子體溫的大氅披到我的身上,抵擋那徹夜的寒風。

我想起幾個時辰之前,公子靜如死水的雙眸和他沒有一絲溫度的話語:惜惜,你將你的臉送給畫顏吧。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在那一瞬間停止了:公子

他沒有說話,仍舊一筆一畫地描繪著他的畫。

我輕輕地笑起來:好,公子要我怎麼樣,我便怎麼樣。我會去養畫顏的筆,只是公子,我希望畫顏在取走我的容顏之後能爲我畫一張顏。我不想在我入棺的時候是沒有面容的。

他手中的筆停了下來,然後點了點頭:好。

我又補充道:我想要一張漂亮一點的顏,要那種讓人看一眼便再也不會忘記的臉。

他答:好。

我別過臉去,淚水忍不住就掉落下來。他一直沒有擡頭,一直到我轉身離去,他都沒有擡頭看我一眼。

我想讓他永遠不要忘記我,我怕我相貌平平,他很快就會記不得我長什麼樣子。所以我希望畫顏爲我畫一張漂亮的顏,讓公子永遠也不能忘記我。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畫顏竟然死了。

她死得很恐怖,竟然是因爲身上的肉慢慢腐爛而死。而她那張傾城的容顏也已經不見,只剩下了一張皮。

公子見到畫顏的屍體的時候異常平靜,只是令人將她埋了,便再無言語了。

我想在整個八匡洲,我的嫌疑最大,雖然公子並沒有說什麼,可他心裡也許已經認定了是我將畫顏殺死的。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誤會我,只有公子不可以。

於是我去找他,鎮重其事地看著他:畫顏不是我殺的。

公子臨窗而立,雪白的衣衫被風吹起一角。他緩緩轉過身來,面上波瀾不驚:我知道。因爲她是我殺的。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爲什麼?她是唯一一個畫顏師,我們找了她這麼久!

他冷冷一笑:她謊稱願意幫助我們,其實是覬覦鴛鴦鏡。縱使今後仍需要尋找容顏滋養鴛鴦鏡,我也不會將一個禍害留在身邊。

我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地顫抖:公子,你爲什麼將鴛鴦鏡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爲了它犧牲一切?

他靜靜地看著我,我看得出來他的眼中有了一絲波瀾,彷彿是在拼命壓抑著某種情緒。我以爲他會說些什麼,可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轉身走開了。

我根本沒有心情去探究他眼底的東西,只是難過地低下了頭。

那之後我仍然會跑到東流去,會抓幾個人,問他們願不願意將面容交出來。那些人不是罵我神經病便是掙開我逃得老遠。

後來我以珠玉誘惑,終於有一個乞丐跟著我回到了八匡。

他照了公子的鴛鴦鏡以後,我照例在他的臉皮上畫上五官,待他看到自己的模樣以後他便決定留在八匡,不回去了。

在這裡所有人都和我一個模樣,而回到東流即使有再多的錢也改變不了我是一個怪物的事實。

我問他:你後悔嗎?

他搖搖頭:在東流的日子活得沒有尊嚴,還不如留在這裡。

他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讓我將這個名字刻在他的麪皮上。沒有面容的人,爲了區分,只能在臉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看到他寫在紙上的名字:簡鈺。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那個名字我看了一眼便記住了,而且一直到很久以後都沒有忘記。

自從簡鈺來到八匡以後,我的生活就變了。我不再每天纏著公子,卻總是和簡鈺待在一起。

簡鈺是個很好的人,但他從不與我說起他在東流的事情,他只說前塵往事譬如昨日死,他既然已經決定在八匡開始新的生活,就不會再提東流之事。

他的演技很爛,我一看便知他在騙我,他根本不可能是乞丐,他的謊言編得那樣沒有技巧。

可我不願意去深思,我寧願選擇相信他。

那段時間我過得無憂無慮,不再去想鴛鴦鏡,不再想著要取別人的面容。我問八匡的子民是否願意回到東流,我可以贈給他們珠玉,他們猶豫了。

後來許是看我真誠待他們,有許多人主動來找我,說想回到東流。

我問他們:就算沒有了面容,在那裡只能面戴黑布生活,也不願意待在這裡嗎?

他們每一個人都很堅定:惜姑娘,我們知道你是好人。東流是我們的家鄉,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違背自己的意願在這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如今我們要走了,惜姑娘保重。

那個時候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八匡看似世外桃源,其實不過是公子製造出來的假象。他知道我內疚,所以才逼著這些人在八匡演了那麼長的一場戲。

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

簡鈺拍拍自己的肩膀:想哭就哭吧,我的肩膀借給你。

我搖了搖頭,甚至還衝他笑了笑:簡鈺,你不會明白的。如果你喜歡上一個人,那麼即使知道自己做的是錯的,可就是沒有辦法不去做。就算夜裡會被噩夢驚醒,就算心裡難受得要死,卻還是要裝著微笑。

他的神色漸漸地冷下去:即使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一個惡魔嗎?

我想都沒想便答道:是。但是公子他並不是惡魔。

至少他一直待我很好,除非我威脅到鴛鴦鏡。他甚至願意爲了減少我的內疚,要那麼多的人演戲給我看。儘管這在他們眼裡看來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

我的話激怒了簡鈺,他猛地站起來,與平日裡善解人意的他判若兩人:他不是惡魔?擁有著那樣一面鏡子,他不是惡魔,難道那些被他奪去面容的人才是惡魔嗎?

我也有些生氣:如果不是那些人想要闖入八匡洲,公子也不會奪去他們的面容!

簡鈺冷笑一聲:是嗎?那麼畫顏姑娘呢?她只是覬覦他的鴛鴦鏡而已,難道就該死嗎?

我想不出反駁他的話,只能聽他繼續說下去:惜惜,那個人是一個惡魔,你不要再跟隨他了。實話告訴你吧,我來這裡的目的,便是偷出鴛鴦鏡,然後將它毀了。我的兩個姐姐就是因爲當年誤入了八匡,所以被他取走了面容。她們無法忍受自己那可怕的樣子,幾天後就自殺了。惜惜,只有你能幫我將鴛鴦鏡偷出來。

他的目光裡充滿著殷切的希望,我的眼前出現無數個八匡的子民們,他們的麪皮上由我畫上去的五官是那樣觸目驚心。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麼在蠱惑著我,我竟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

簡鈺將**交給我,讓我藏一點在指甲裡,趁公子不注意的時候撒在他的茶杯裡,然後等他昏迷的時候把鴛鴦鏡偷出來。

我去找公子的時候,他仍舊和往常一樣在案牘上畫畫。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茶。

公子緩緩擡起頭來,有些疑惑地望著我:惜惜,你怎麼全身都在抖?覺得冷嗎?

我搖搖頭,連我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原來抖得這樣厲害。我跟隨公子多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做背叛他的事情。我相信公子並不是簡鈺所說的惡魔,他也許只是被鴛鴦鏡迷惑了心神而已。

只要我毀了鴛鴦鏡只要我毀了鴛鴦鏡

公子又低下頭去專心作畫了,我狠下了心,手指輕輕劃過茶杯,那些細碎的白色粉末全都溶進了茶裡面。

我端著茶杯走到公子面前,將茶杯遞給他。

他接茶杯的手碰到了我的,不由得擡起臉來,皺著眉道:手怎麼這麼冰?莫不是著涼了?

我匆忙將手收回來,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容:剛剛用冷水洗了手,所以才這樣冷。公子,快喝茶吧。

我看著他將茶杯裡的茶盡數喝了下去,才鬆了口氣。

公子他果然是相信我的,一如我對他深信不疑。

他昏過去之前深深看了我一眼,眼裡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我將他安置到牀榻上,從他袖中將鴛鴦鏡取出來,最後看了他一眼:公子,你先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將鴛鴦鏡交給簡鈺:你知道如何毀掉它?

他點點頭:我帶來了三昧真火,足以將鴛鴦鏡燒燬了。

簡鈺在點火之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對我笑了笑:惜惜,你別看。我知道你不忍心,你並不想背叛他。

我怔了怔。我想起從前每一次公子拿鴛鴦鏡照別人的時候從來都是用手將我的眼睛遮起來,然後對我說:乖,不要看。

他知道我心裡很怕,怕看到那個人的面容被吸進鴛鴦鏡裡去的慘象。他從來都擋在我的面前,不讓我看到那殘忍的一面。

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去。

我聽到簡鈺將火點起來的聲音,聽到火舌舔舐鴛鴦鏡的聲音

我的心裡難受得很,連帶著身上也覺得難受起來。那是一種被火焚燒的感覺,我整個人都在冒汗,身上彷彿是被灼燒一般疼得厲害。迷迷糊糊之間我看到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閃過來,我聽到公子熟悉而焦急的聲音:惜惜!然後我便失去了知覺。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我醒來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看到公子倚坐在牀邊,緊緊閉著眼睛,顯然是睡著了。

看到他那般疲憊的模樣,我的心裡不由得生出無限的愧疚來。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特意將動作放輕了許多,卻還是把公子吵醒了。

他見我醒過來,便站起身來去端放在桌上的藥。在他站起身來的剎那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袖子裡掉了出來,正掉在我的被面上。

我的腦中轟的一聲便炸開了。

掉在被面上的東西,是鴛鴦鏡。它幾乎完好無損,除了手柄被三昧真火燒焦了一些。

我猛地擡起頭瞪著他:簡鈺呢?簡鈺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公子並不說話,只是緊緊抿著下脣,眼神陰鬱地看著我。

我根本顧不上看他眼裡的情緒,我簡直要急瘋了,我怎麼能把簡鈺忘了?我怎麼能!

按公子的脾氣,畫顏不過是覬覦鴛鴦鏡就落得那樣一個下場,那麼簡鈺,試圖燒燬鴛鴦鏡的簡鈺,又會是怎樣的下場?

我一把掀開被子,正欲翻身下牀,,卻被公子一把按住。他用從前那樣輕柔的語氣說道:惜惜,乖,不要去。

可我不能不去。

那是我第一次違抗公子的命令,我看到他的眼神一點一點冷下去,而我只能撥開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然後朝著門外衝去。

我想起我曾經問過簡鈺後不後悔,那個時候他那雙被我畫出來的眼睛很是堅定地望著我,他說:不後悔。

可是我後悔了,我後悔自己將他帶入八匡,親手將他推向了死亡。

我在東流與八匡的交界處找到了他。或者說,是他的屍體。

那要比畫顏的死狀更爲慘烈。

他被吊在城樓上,彷彿是在警醒所有的東流人,千萬不要闖入八匡,更不要惹怒明封公子。

我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身軀,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便吐了。

那一刻我無比清楚地知道,公子遠要比我想象中殘忍得多。縱然他每一次都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從來不讓我看到這一切的殘忍。

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刻意避開公子。我怕我一見到他,就會想起簡鈺那血肉模糊的身軀。

直到那一日公子來找我,他整個人清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我望著他蒼白的臉色只覺得心疼不已:公子,再這樣下去,鴛鴦鏡會把你的靈氣吸光的!我們把鴛鴦鏡毀了,好不好?

他的嘴脣一點血色也沒有,可還是微微勾起嘴角:不好。毀了鴛鴦鏡,就是毀了你。

我怔住了:你說什麼?

他從袖中將鴛鴦鏡取出來遞給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鏡子的另一面是什麼嗎?惜惜,你自己看吧。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鴛鴦鏡,然後緩緩揭開了那層黑紗。

鴛鴦鏡的另一面,是它的記憶,是一段和公子以及一個叫作惜禾的女子有關的記憶。

那個女子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她是鴛鴦鏡的鏡靈。那個時候的鴛鴦鏡並不吸食人的容顏,只是雙面皆爲鏡,鏡中的碎光落在地上能夠化作珠玉。

惜禾一個人在八匡生活得無憂無慮。後來有一天,少年明封闖入了她的世界。

他是奉命而來。彼時的東流皇帝聽聞鴛鴦鏡的神力,便令侍衛尋找八匡洲,將鴛鴦鏡帶回東流。

而他,便是那侍衛中的一個。

他自小沒有父母,東流皇帝對他有養育之恩。所以儘管他對這做法十分鄙夷,卻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

他想過無數種與惜禾相遇的方式,他甚至連微笑的時候嘴角上揚的弧度都練習了很多次,只爲了讓她愛上自己。

然而他們的初遇卻並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離開東流翻越天宮山去八匡的時候,腳下一滑,便滾落了下去。

那是他最狼狽的時候,摔得並不重,可是衣服被擦破,身上還有許多傷口。而他一擡眼,便看到了惜禾。

那個少女沒有傾城的容顏,可是笑吟吟的樣子彷彿春日一樣明媚。

他沒猜中這開頭,所以後來他也沒猜到結局,更沒有想到自己會愛上她。

後來他將自己的來意托盤而出,他以爲不過是一面鴛鴦鏡,捨棄了便是捨棄了,爲了他,她一定願意放棄。

可是她猶豫了。

他並不知道,惜禾既爲鴛鴦鏡鏡靈,鏡在人在,鏡亡人亡。若是鏡中的碎光全都撒下化作玉石,那麼惜禾便也不存在了。

他只看到她的猶豫,以爲她是對珠玉的不捨,以爲她也如東流人一樣看重金錢。所以他失望了,那天晚上他便對她下了藥,趁她昏過去的時候偷走了鴛鴦鏡。

東流皇帝比他想象中要貪心許多,令他將兩面鏡子中的碎光全都撒下去,無數的金玉落下來,可是落到皇宮地面上的剎那就變成了普通的石頭。

他心中隱隱覺得不安,拿著鴛鴦鏡回八匡找惜禾,然而八匡唯有滿地的玉石珠寶,他再也沒能看到那個少女。

鏡中的記憶到這裡便戛然而止了。

我望著鏡中她那般相似的面容,再回想起之前簡鈺拿火燒鴛鴦鏡的時候,我全身感覺到的灼燒感,有些猶疑地開口問他:我就是惜禾?

公子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不,你不是惜禾。她已經化作了八匡的玉石,而你,是她的雙生鏡靈。

鴛鴦鏡鏡面雙生,故而鏡靈亦是雙生。

他頓了頓,又道:惜惜,如果鴛鴦鏡毀了,你也就不在了。所以我必須用容顏養著它,在沒有容顏養它的時候,我只能讓它吸食我的靈氣。只有這樣,我才能保住你。畫顏想要你的面容的時候,我沒有拒絕,因爲你是鏡靈,她對你根本沒有威脅。

那一剎那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原來他每次在畫卷上畫的,都是那個和我有著一模一樣面容的惜禾;他每每望著的鏡子的另一面中,是惜禾的化影。

原來,鴛鴦鏡吸食麪容養著的,不僅僅是鏡子,還有我。

東流御林軍的鐵蹄踏入八匡的時候,公子正站在城樓上靜靜地看著。這一次是我將他的大氅取來,然後踮起腳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沒有轉過頭來,可他用一如從前般柔和的語氣說道:惜惜,你不用擔心,那些凡夫俗子奈何不了我們。

我強笑著點了點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我知道他們根本奈何不了公子。惜禾化作滿地玉石的那一年,他就吸取了鴛鴦鏡的神力,早已不是凡人了。

我彷彿看到八匡那些沒有面容的人,他們頂著我給他們畫的五官到處亂跑,他們見到我的時候笑吟吟地喊我惜姑娘。

公子並不是惡魔,他只是將對惜禾的愧疚全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所以即使我纔是邪惡的存在,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我。

這麼多年來,公子一直擋在我的面前,他用他溫暖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到那些殘忍的畫面,可是我沒有想到,最殘忍的存在,其實就是我自己。

大軍列隊於城樓下的時候,我看到公子的右手動了動。我從沒見過他到底有多強大的力量,可我並不想見到。

我往後退了幾步,喚他:公子。

公子回過頭來,他的容顏一如從前般絕美。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公子,不要再濫殺無辜了。我知道,只有將鴛鴦鏡毀了,才能讓世間的人不再受苦。

公子,我知道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你從來只是將我當成惜禾的替身。你對我好,也只是因爲我是她的雙生鏡靈可是公子,我喜歡你,當我從鴛鴦鏡中出來,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公子,你莫要忘了我。

我看到公子的眼中終於有了波瀾,他失聲喊道:惜惜--

可是來不及了,簡鈺帶來的三昧真火我悄悄留下了一點,早在他登上城樓以前,我便已將鴛鴦鏡點燃了。

要愛一個人到什麼地步,纔會甘願將一切拋下?

他從未愛過我,可我卻無法忘記他。

劈天蓋地的劇痛席捲而來,意識漸漸模糊的剎那,我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閃過來,公子接住了我緩緩倒下去的身體。

真好,能夠死在公子的懷裡,我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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