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白馬輕裘,不羨萬壽無疆。
她捨棄所有尊榮,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跟著他來到中原,不過是想做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看長風掠過浮雲,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切都最歡喜不過。
紫冉在秦錚心中,一直是毒婦一般的存在。
就像今早在後花園,不知哪來的一隻白兔,躥到了她腳下,她瞧著小巧可愛,伸出手正要撫上那柔順的兔毛,遠處卻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別碰它!”
是一襲紗裙的蕭月,急急奔來,一把抱住白兔,如臨大敵,她旁邊的秦錚看了眼紫冉,又看向她身後的歡喜,無甚表情,眸中卻閃過一絲厭惡。
紫冉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蕭月這時才意識到什麼,吐了吐舌頭,小聲解釋道:
“這是夫君送給我的……姐姐莫怪,方纔情急之下……月兒並無別的意思……”
紫冉聽得臉色訕訕的,身後的歡喜冷冷一笑。
秦錚卻不耐地開口打斷:“她本就是南疆蠱女,渾身是毒,月兒何必解釋這麼多。”
說著他摟過蕭月,看也不再看紫冉,轉身拂袖而去。
“趕明兒就毒死它!”歡喜哼了哼,腳上的銀環(huán)叮噹作響。
紫冉嚇了一跳,趕緊回頭拉著歡喜就走,生怕這話被秦錚聽見了,那他一定又會用嫌惡的目光看著她,譏上一句:“歹毒妖女。”
已走遠的秦錚聽到身後動靜,故作不經意地回頭一瞥,見那兩人果然又是拉拉扯扯,大庭廣衆(zhòng)之下依舊毫無男女之防。
漆黑的眼眸幾不可察地染了一抹怒色,嗤之以鼻。
**毒婦,不守婦道。
歡喜是跟隨紫冉一道嫁進秦家的,中原這邊的禮儀,新婦身邊跟著的往往都是陪嫁丫鬟,偏只有紫冉,這個從南疆遠嫁過來的白黎族聖女,身邊卻跟了個衣著古怪的少年,把當時的賓客都看呆了。
眉間勾勒著一朵妖魅的幽蓮,墨發(fā)如瀑,衣飾誇張,露出的肌膚上滿是濃墨重彩的刺青,雙腳還套著層層疊疊的銀環(huán),一走動,便發(fā)出颯颯清響。
最駭人的是,拜堂的時候,前廳忽然涌出了一大串的蜈蚣、蜥蜴、蜘蛛等毒物,把衆(zhòng)人嚇得面如土色,紅蓋頭下的蕭月更是被條長蛇纏住了腳,一聲尖叫,直接昏死在了秦錚懷中。
紫冉嚇得趕緊掀了蓋頭,一下拉住身邊的少年,低聲道:“歡喜,別鬧了!”
她以手作哨,鋒銳長鳴中,滿廳毒物立刻如潮水般退去,她這才怯生生地靠近秦錚,想查看蕭月有沒有哪裡受傷,秦錚卻猛地將她推開,“看看你乾的好事!”
紫冉被推得一個踉蹌,身後的歡喜手疾眼快地接住她,還不待她開口,少年已繞過她身前,昂首對向滿臉怒容的秦錚,冷笑道:
“我白黎族聖女大婚,族中百毒不該前來道賀嗎?”
秦錚被一噎,正要反駁,少年像已忍耐許久,眸光驀厲:
“秦大公子,當日離開南疆,你是如何在族長面前發(fā)誓的,結果轉頭就弄個二女同嫁,你既愛熱鬧,我便讓你這熱鬧個夠!”
秦錚是半年前踏足南疆,與一幫武林同道被困在了白黎族。
白黎族,這個大山中繁衍不息的神秘族教,以蠱毒巫術而聞名,在中原正派人士眼中,儼然就是一個妖教。
其族長都由族中擁有特殊蠱血的聖女繼承,這一任族長,便是紫冉的姐姐,紫儀。
抓到那幫中原人時,紫冉正和歡喜在溪邊捕魚,玩得不亦樂乎。
一回去,她就看見族裡火把通天,祭祀神殿跪了一地的人,人人腰間佩劍,穿著和他們不一樣的衣裳。
長老告訴她,這些人鬼鬼祟祟地摸入禁地,意圖不軌,卻失手被擒。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掃過大殿,卻忽然眼前一亮,在黑壓壓的人羣裡發(fā)現了秦錚,不,確切地說,是發(fā)現了秦錚腰間掛著的那個玉葫蘆。
她風一樣地奔上去,腳上的銀環(huán)叮噹作響,在滿殿注視中一下蹲在了秦錚身前,激動不已:
“這是你的嗎?你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我嗎?”
彼時的紫冉臉上還畫著白黎族的圖紋,一雙眼眸粲然若星,秦錚卻毫不客氣地一口啐去:“呸,妖女別碰我!”
紫冉眼裡的光瞬間滅了下去,如墜冰窟。
就是從這聲“妖女”開始,她成了他心中的毒婦,百般親近也不改絲毫印象。
他們被關在地牢裡,紫冉每天都會去看秦錚,送水送食物,還會守在牢門外,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話。
但永遠都只是自言自語,秦錚遠遠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戒備與厭惡。
時日久了,族裡私下都在議論,說聖女被一箇中原人迷住了……紫儀提醒妹妹,紫冉卻聽不進去,聲音裡飽含稚氣的期盼;
“我每天去陪他說說話,他總有一天能想起我的!”
終於,一直守在一旁的歡喜看不下去,一把將紫冉拉出地牢,沒好氣地道:
“你怎麼知道那人就一定是他?世上物件千千萬,還不能有一模一樣的玉葫蘆嗎?”
紫冉搖頭,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歡喜,不一樣的,他那個玉葫蘆不一樣,我記得清清楚楚……”
記了好多好多年,刻骨銘心,怎麼會看錯呢?
那時不過才六歲,她和姐姐混在一羣逃荒的饑民裡,一次混亂中不幸走散。
她又餓又怕,隨著人羣擠到了一處破廟,縮在角落裡眼淚汪汪。
半夜驚醒,她渾身顫抖著,可怕的夢魘裡全是母親滿頭白髮,鮮血淋漓地掛在城樓上的樣子。
她們的母親也曾是白黎族的聖女,體內流著特殊的蠱血,能驅使百毒,施展巫術,永葆容顏,卻在繼任族長時,放棄一切,跟著一個琴師私奔去了中原。
那琴師就是她們的父親,她們並不是從小在南疆長大,母親沒死前,她們一直住在中原青州。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也許一切都不會改變。
青州城主有一日忽然召父親入宮彈琴,相隨的母親卻被那老城主看上,向父親討要,父親寧死不允,竟被那老城主殘忍殺害。
向來溫婉如水的母親一下像變了個人似的,陡然發(fā)狂,滿頭青絲瞬間變白,悽聲長鳴中,無數毒物洶涌漫出,重重圍住了宮殿。
老城主嚇得魂飛魄散,侍衛(wèi)們點燃火把,濃煙滾滾中燒得一地噼啪作響,她們的母親也終究難逃厄運,被萬箭穿心,當作妖女掛於城頭示衆(zhòng)。
姐姐帶著她拼命逃了出來,想逃回南疆,投靠族人。
途中卻遭遇了***,和姐姐失散後,她縮在那個破廟裡,飢寒交迫,迷迷糊糊中以爲自己快要死了。
她甚至聽到旁邊幾個瘦骨嶙峋的漢子圍在一起,用餓狼般的目光打量著她,竊竊私語著若連樹根都挖完,徹底斷了後路時,就將她燉了吃……
天知道她那時有多害怕,瘋狂的飢餓將人性泯滅,她不過是別人眼中活命的食物,說不定下一刻就被投到鍋子中用沸水煮熟,分而食之。
她想逃跑,卻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就在這樣與日俱增的恐懼中——
他出現了。
一隻小小的手,端著一碗滿滿的粥,一口一口喂入她嘴裡,撲鼻而來的久違米香中,不僅溫暖了她的胃,更佔滿了她的心。
是城裡的幾大世家聯(lián)合起來施糧賑災,他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心地純良,也跟著長輩來做善事。
一片昏沉中,她只看見他腰間掛著一個玉葫蘆,搖搖晃晃的,漂亮極了。
他在她耳邊柔柔道:
“你別睡著,我和你說說話,你就有精神了……”
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不知他的姓名,但那溫溫良良的聲音卻在此後許多年不住縈繞在她心底,念念不忘。
如果沒有他,她可能早就死在那個破廟了,根本撐不到姐姐找到她的那一天,更別說回到南疆,做上白黎族至高無上的聖女。
“所以,歡喜,”紫冉的眼眸亮晶晶的,拉起少年的手,“我真的很歡喜,能夠再次遇見他,他和我想象得一樣好看,聲音也那麼好聽,就和小時候一樣……爲他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爲他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紫儀又問了一遍妹妹,紫冉擡起頭,目光依舊是篤定而執(zhí)著的。
紫儀嘆了口氣,憐愛地撫上紫冉的頭,又看向她身後薄脣緊抿的少年,嘆道:
“就讓歡喜跟你一同去吧,姐姐只願你沒有看錯人。”
婚事是秦錚提出來的,他娶她,她放了他們所有人。
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是的,只是一場交易,即使所有人都這樣告訴紫冉,但紫冉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秦錚,並在心中懷著無限憧憬。
她想,歲月那麼長,她總能叫他慢慢想起來,慢慢喜歡上她。
但紫儀卻是憂心忡忡,也許是母親的下場太過悽慘,她對中原人毫無好感,送紫冉走時,她不住叮囑妹妹,要她記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我在他體內下了合歡蠱,他若負你,你便能催動蠱毒,叫他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上船前,紫儀最後在紫冉耳邊低語道,紫冉大吃一驚,還來不及開口,船已揚帆起航,大風吹起她的髮絲,她回首只看見姐姐站在岸邊,率領著族人,向她招手送別,眸含淚光。
船隻抵達中土後,紫冉洗去了臉上的圖紋,散了髮髻,取下了腳上的銀環(huán),換上了中原女子的服飾。
當她怯生生地站在秦錚面前時,秦錚竟有一瞬間的恍惚,眼前的少女清如晨露,勝似曇花,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能和妖女兩個字聯(lián)繫上來?
但當紫冉一開口,秦錚臉就黑了下來,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少女囁嚅著:“書上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所以我就……”
進秦家前,秦錚看了眼歡喜,顯然很不滿他沒有“嫁雞隨雞”,還是作著那副古怪裝扮,歡喜哼了哼,不客氣地瞪回去。
紫冉趕緊拉開他,唯唯諾諾地在秦錚面前解釋,叫秦錚別勉強歡喜。
話裡帶著十足十的維護,聯(lián)繫起一路上兩人的形影不離,秦錚心頭不知爲何有些惱怒,皺眉喝道:
“你是嫁給他,還是嫁給我?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紫冉一愣,絲毫沒有注意到秦錚臉上不自在的神色,想了想,慢吞吞地開口:“不一樣,都很重要……歡喜,歡喜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話還沒說完,秦錚已經狠狠一甩袖,扔下她頭也不回地走在了前面。
等進了秦家,一襲紗裙風一樣地撲入了秦錚懷中,哭得梨花帶雨:“秦大哥,你總算回來了……”
嚶嚶哭訴中,紫冉傻了眼。
原來秦錚在中原早有婚約,未婚妻是門當戶對的蕭家小姐,此番他爲救同伴,捨身取義,贏得了武林正道的交口稱讚,那蕭家小姐也忍住眼淚,上前拉住紫冉,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
“以後月兒和姐姐就是一家人了,還望姐姐不要嫌棄月兒……”
紫冉被那聲“姐姐”攪得腦子亂作了一團,明明心裡頭難過得無以復加,卻還是含糊不清地應了下來,倒是歡喜氣得一把推開蕭月,指向秦錚:“騙子,不要臉的騙子!”
秦錚鐵青著臉,不發(fā)一言,眸光卻瞥向紫冉。
紫冉拉過歡喜,不住搖頭:“算了,歡喜,算了……”聲音微顫著,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
好不容易等到大婚那一天,紫冉穿上大紅的喜服,忘卻所有不快,對鏡羞赧一笑,嘴邊輕輕呢喃著夫君二字。
但當夜幕降臨時,她一切的幻想都破滅了,秦錚至始至終都沒有踏進新房一步。
白天那一鬧後,蕭月受了驚嚇,一夜沒緩過神來,秦錚便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
他甚至連夫妻禮也沒和她拜過,就這樣草草將她娶進了門。
當初的允諾立誓通通煙消雲散,就如一個笑話,只有傻子纔會當真。
而她就是其中傻得最無可救藥的。
紅燭搖曳中,是歡喜推了門進來,腳上銀環(huán)叮噹作響,提著兩壺酒,坐到了牀上。
他有些不敢看紫冉,悶聲悶氣道:“都是我不好,不該引來百毒,早知那小姐那麼嬌氣……”
“沒事的……”紫冉輕輕打斷他,下了牀推開窗櫺,月光立刻灑了滿地,涼風習習。
她回頭接過他手中的酒,努力彎起嘴角:“除了歡喜,還有誰捨得陪我喝這麼好的酒?陪我看這麼美的月色?”
晨曦初升,秦錚拖著疲憊的腳步趕往紫冉房中,一踏進門,瞳孔皺縮——
牀上兩道身影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屋裡紅燭燃盡,地上酒壺散落,滿室酒氣熏天。
本還存有的一絲愧疚瞬間蕩然無存,一股無名怒火涌上秦錚心頭,他恨恨地拂袖而去:“妖女無恥!”
紫冉與歡喜被響動驚醒,甫一睜開眼時,就只看見秦錚遠去的背影,和那句遙遙傳來的“妖女”。
紫冉一下煞白了一張臉。
此後的日子中,秦錚再沒給過紫冉好臉色,儘管紫冉再三解釋,秦錚依舊冷冷一笑,說即便無茍且,他們的舉動也是於禮不合,中原不像南疆,沒那麼開放的民風,他秦家更丟不起這個人!
冷嘲熱諷中,歡喜忍不住就要衝上去動起手來,“你留她一人獨守空房時怎不來說這番話?!”
秦錚也不甘示弱,雙眸冷厲得駭人:“你這妖人還有顏面問我,月兒被嚇得至今還未好!”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紫冉趕緊攔在了中間,好說歹說拉走了歡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紫冉雖是名義上的大夫人,但秦家真正的女主人卻是蕭月,她將秦家把持得井井有條,下人們無不心悅誠服,看向紫冉這個傳說中渾身帶毒的蠱女時,眼神裡卻滿是畏懼與嘲諷。
因久離中原,紫冉於習性禮儀各方面都不太適應,在秦家顯得笨拙而無措。
她和歡喜就像是兩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永遠融不進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天空。
寫回南疆的信裡,紫冉用的總是安好、勿念這些詞,事實上,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她一直在學著做一個賢妻良母。
她千辛萬苦熬了湯送去給秦錚,秦錚只喝了一口就全部吐出來了,還是歡喜梗著脖子,當著秦錚的面一骨碌仰頭喝光了;
她給秦錚做衣裳,本是極好的繡工,卻做不習慣中原的款式,不覺就揉入了白黎族的風格,做的衣裳看起來不倫不類,秦錚瞧都不願瞧一眼,依舊是歡喜,喜滋滋地搶過衣服就往身上套,大搖大擺地穿梭在院子裡,惹得下人議論紛紛,嘲笑不已;
她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還會唱歌,興沖沖地跑去找秦錚,卻看見月下庭間,他和蕭月?lián)崆俅岛崳沧嘁磺兜麘倩ā罚烂畹臉仿曪w上雲端,連月亮也笑彎了眉眼,似乎也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這回歡喜還沒靠近,紫冉已經搖搖頭,拉過他輕手輕腳地走出迴廊:“噓,別打擾他們,我不難過的……”
其實怎麼會不難過呢?白黎族的姑娘,開心就是開心,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分分毫毫全都寫在了臉上,她只是不想歡喜擔心,不想他再爲了她難過。
卻沒走幾步,歡喜忽然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紫冉,夜風吹過他的髮絲,他欲言又止:“如果過得不歡喜……咱們就回去吧。”
紫冉愣住了,有一瞬間的恍神,耳邊似乎又響起姐姐的聲音:
“我把歡喜送給冉冉,從今天起他就跟著你了,但願冉冉一生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歡喜的名字是姐姐取的,其實他並不是白黎族的人,他是在七年前來到南疆的,那時紫冉纔剛滿十歲。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渾身是血地躺在牀上,被人追殺了一路,護送他逃出來的老僕奄奄一息,跪在地上央求姐姐救救他的少主。
費力的敘述中,竟是一個滿門被滅的斑斑血案。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家傳的絕世刀譜引來一幫豺狼之徒,竟都是平日裡交好的名門正派,被發(fā)現後狠毒地殺人滅口,連一個孩子都不願放過,不惜千里追到了南疆。
這便是所謂的武林正道,滿口仁義的面具下,不過是瘋狂滋長的貪婪慾望。
姐姐恨極了道貌岸然的中原人,當即便率領族人,殺將出去,使出來的蠱毒嚇得那幫追兵屁滾尿流,再不敢踏進白黎族一步。
此後白黎族便“妖名遠播”,在中原被傳成了叫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妖族。
而老僕死後,歡喜就留在了她的身邊,許是經歷太過悲慘,少年醒來後,忘記了大多的痛苦回憶,只記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他記不清滅門的具體慘況,記不清仇人是誰,只隱隱知道自己全家是被中原的武林正派所害,所以和紫儀一樣,對笑裡藏刀的中原人恨之入骨。
他還常常在半夜驚醒,癲狂的模樣像極了剛失去雙親時的她,他所有的苦楚她感同身受,於是拉了張牀睡在他旁邊,兩人頭靠頭,每次他發(fā)夢魘時她都緊緊握住他的手,像個小老太太一樣,不住安撫道:
“別怕,別怕,我在這裡,別怕……”
終於,她陪著他度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時光,走出房間時,他恍如重生,陽光灑滿他的眼角眉梢,他看著她,脣角微揚,笑得感激而溫柔。
他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三個字,段風瀾。
他說,這是他曾經的名字,但他不會再用了,從今往後,他只做她一人的歡喜。
伴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幽幽的聲音在房中響起:“等過了歡喜的頭七,我就帶他回去,渡船過河,回到我們原本的家……”
秦錚眼皮一跳,開口就想阻止,卻張了張嘴,好半天只哽咽出一句:“我……送你們一程。”
屋外樹影斑駁,蕭月立於暗處,將屋裡一切盡收眼底,柔美的臉上帶著如願以償的笑容,一雙美眸深不見底。
第二天,紫冉依舊爲歡喜守著靈,房中卻來了位不速之客,竟是紗裙飄飄的蕭月。
她身姿窈窕地走到牌位前,上了炷香後,轉過身望向跪在地上的紫冉,嫣然一笑:“我想歡喜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紫冉霍然擡頭,蕭月笑得動人,眼角眉梢的得意與平日清純的模樣判若兩人,她一點點湊到紫冉耳邊,紅脣輕啓:“姐姐想知道那把火是誰放的嗎?”
紫冉瞳孔皺縮,呼吸急促間,蕭月不急不緩地繼續(xù)道:
“多虧月兒有一個好哥哥,從小就見不得妹妹受一點委屈,更何況還要和一個下賤的妖女共侍一夫,怪只怪那奴才命不好,跟了你這樣的主子,才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毒蛇般的話語還未完,紫冉已經仰天一聲淒厲長嘯,血紅了雙眼,拂袖直攻向蕭月,蕭月卻像早有所防,向後一躍,猛地奔出了房,驚惶失措地大喊著;
“來人啊,姐姐發(fā)瘋了,殺人了……”
一早就埋伏好的人馬齊齊跳出,將神態(tài)癲狂的紫冉團團圍住,爲首之人正是簫晟。
紫冉狀若瘋魔,聲聲悽喚劃破天際,直逼人心,她衣袍鼓動,雙手大施蠱毒,一瞬間地面涌出無數毒物,把衆(zhòng)人嚇得瞠目結舌,天地之間彷彿風雲變色。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紫冉衝出重圍,不顧一切地撲向蕭月,蕭月臉色大變,一揮衣袖,袖中藏好的藥粉就朝著紫冉直直灑去,只聽得一聲慘叫,紫冉猛地捂住雙眼,兩行鮮血觸目驚心地自她臉上流下,剎那間她已被毒瞎了一雙眼!
遠處有腳步聲匆急奔來,蕭月一下?lián)淙雭砣藨阎校骸胺蚓让憬惘偭耍 ?
紫冉仰頭長嘯,不顧撕心的痛楚,癲狂地循聲再次撲向蕭月,卻在下一瞬,一把長劍刺穿她的肩骨,耳邊響起秦錚痛徹心扉的厲喝:
“夠了,住手!”
昏暗的密室中,血腥撲鼻,空氣中散發(fā)著腐朽的味道。
這是秦家的一處密地,紫冉被暫時關押在此。
當秦錚推開門爲她來送飯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被兩條鐵鎖穿過琵琶骨的紫冉,滿頭青絲竟一夜變白!
和當年她孃親一樣,氣急攻心,蠱血逆轉,成了衆(zhòng)人眼中的白頭怪物。
慘白的一張臉上是兩個駭人的血窟窿,初見時那雙靈動的眼眸再不見蹤影,少女擡起頭,“望”向秦錚的方向,吃吃一笑,露出森然的牙齒,駭人不已。
秦錚眼眶驀酸,喉頭哽咽:“我不是……不信你,只是無憑無據,我如何……”
那日紫冉陡然發(fā)狂,大施蠱毒,累及一衆(zhòng)英雄好漢受傷,衆(zhòng)人紛紛揚言要殺了妖女泄憤,秦錚極力阻攔下,最後才採用了折中的方式,用鎖鏈困住紫冉,叫她不能再隨意出去傷人。
紫冉神色癲狂,拼命地求秦錚相信她,秦錚當著大家的面,唯恐衆(zhòng)人又改變主意要了紫冉的性命,遂不得不忍住熱淚,將兩條粗壯的鐵鏈生生穿過紫冉的琵琶骨。
痛不欲生的慘叫響徹秦府,紫冉在那一瞬間想起姐姐曾對她說的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在他體內下了合歡蠱,他若負你,你便能催動蠱毒,叫他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但直到最後一刻,她也沒有催動蠱毒,鼻尖依稀聞到那年破廟中的粥香,她就這樣被關了起來,不見天日。
昏暗的密室中,秦錚一口一口喂著紫冉飯,紫冉像個木偶人般,木然地張嘴嚥下,她還得活著,活著才能手刃仇人,才能見到姐姐,纔有希望帶歡喜回家。
秦錚離開沒多久後,蕭月一襲紗裙,下了密室,一步步走近紫冉。
“知道我手中拿的是什麼嗎?”她貼近紫冉耳邊,笑得怨毒:“是夫君身上的玉葫蘆,你知道在哪發(fā)現的嗎——就在歡喜被燒死的那間屋子外,是我哥哥放下那把火後,一轉身便拾到的,今早被我無意看到了……”
隱藏的真相一點點被揭開,紫冉顫抖著身子,恨不能將耳朵堵起來,蕭月卻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聲音陡厲:
“你明白了嗎?原來夫君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他那日尾隨蕭晟,眼睜睜地看著歡喜被燒死,卻到最後都沒有出來阻止!
“爲什麼?想知道爲什麼?你去問他呀,親口問一問他,爲什麼要害死你的歡喜!”
聲聲厲喝久久迴盪在紫冉耳邊,直到蕭月離開許久後,她仍握緊那個玉葫蘆,顫著手無法自持。
當秦錚再次下到密室時,一樣東西攜風重重地砸在他臉上,耳邊是紫冉聲嘶力竭的質問:
“你這個殺人兇手,你爲什麼要害死我的歡喜!”
甫一抓住那個玉葫蘆,秦錚瞬間就煞白了一張臉。
天旋地轉間,像是心底最不堪的一面就這樣被撕開,他驚慌失措地湊近紫冉,想按住她不住哆嗦的手腳,卻是寒光一閃,一把匕首直直探出,紫冉發(fā)瘋了般,不顧一切地刺向他!
匕首是蕭月塞給紫冉的,她“用心良苦”,結局也果然如她所料——
激烈的爭奪中,紫冉的淒厲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望”著秦錚,兩個血窟窿睜得大大的。
那把匕首,在一片混亂中,被情緒失控的秦錚失手抽進了紫冉腹中!
鮮血汩汩而流,噴涌而出,秦錚瞳孔皺縮,這才陡然醒轉過來,抱住癱軟在他懷中的紫冉,一聲撕心裂肺:“不!”
他竟然親手殺了他最愛的女人,他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
他爲什麼縱容簫晟,間接害死歡喜?
他爲什麼對她冷言冷語,不理不睬?
他爲什麼不願與她圓房,撒謊騙她?
……一切的一切,不過只是因爲他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他所唾棄的那個妖女!
秦錚抱著紫冉,追悔莫及,泣不成聲。
紫冉的生命卻已是走到盡頭了,她緊緊抓住秦錚的手,渾身激顫,許多事情她至死也不會知道,更不會想到,其實秦錚腰間掛著的那個玉葫蘆,根本不屬於他——
玉葫蘆是秦錚一位故人的遺物,他不碰紫冉,並不是厭惡,相反,沒人知道他有多痛苦,紫冉的滿腔癡情其實根本不屬於他,他已在南疆利用此救了衆(zhòng)人出去,又如何還有臉面與她圓房,代替玉葫蘆真正的主人,擁有她的癡情。
但他不說,他私心裡希望就這麼糊塗地矇混下去,他願意被她纏一輩子。
可每到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想起兒時的兄弟,心地善良的小公子,做了善事,最後接受報答的卻是他。
他滿心羞愧,卻停不下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害怕她得知真相後,離他而去。
但他又是那樣愧疚不安,多少次想告訴她,玉葫蘆真正的主人在七年前就被仇家滅了滿門,當時蕭月的爹連同幾位世家叔伯趕去救人,卻還是晚了一步。
“我現在便告訴它真正的主人叫什麼名字……”秦錚抱著紫冉的屍體,滿臉血污,如失了魂般,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道——
段、風、瀾。
其實就連秦錚也沒有想到,七年前段家不是被仇敵滅門,而是恰恰死在他口中趕去救人的那幾大世家之手。
而如果歡喜剛進秦家時,就能洗掉臉上的圖紋,他就會發(fā)現,他和他的小兄弟長得如出一轍……
但這一切現在都不重要了,秦錚癡癡地抱著紫冉,在滿室血腥氣中,心如死灰。
他永不會知道,曾有一個女子,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中原,只爲做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看長風掠過浮雲,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切都最歡喜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