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長嬴鬆了口氣：“真找著了？”
“過幾日人就到帝都了，那哪能有假呢？”黃氏微微笑道，“不過衛(wèi)六老爺早先就病著，這次流落在外，斷了藥不說，中間也沒個好休養(yǎng)，來了之後，還是要以靜養(yǎng)爲(wèi)主。”
“他活著就謝天謝地了。”衛(wèi)長嬴嘆道，“盤州那地方……這也是上天庇佑，不然我都不怎麼指望了。哦，如今宋表姐那邊知道了嗎？”
黃氏道：“消息既然報到了老爺那兒，之前老爺不是答應(yīng)會告訴宋家的嗎？”
衛(wèi)長嬴點了點頭，此事說到這裡也就是了。她攤開手，給黃氏看才從西涼來的書信：“五弟想讓五弟妹過來幫把手，姑姑看如何？”
“婢子說句實話，如今有季娘子幫著夫人，六夫人身子也漸漸好了。而且大小姐是極聰慧的，倒也不缺五夫人回來幫手。”黃氏想了一想，就道，“反而西涼那邊，五老爺一個人勢單力薄，五夫人在他身邊，也能搭把手。”
衛(wèi)長嬴頷首：“我也是這麼想的。即使咱們這兒真的缺上一兩個人，也犯不著千里迢迢把她喊過來。”
她這麼決定了，就提筆寫信回覆。
這封信送到西涼時，已經(jīng)是夏初了。
西涼的初夏是極涼爽的，蘇魚蔭走過被高牆擋住了日頭的一段路時，甚至覺得身上冷冰冰的涼到心裡去。
好在沈藏珠跟沈舒西住的院子朝南，陽光充沛。
堪堪爬滿架子卻還沒到葳蕤程度的葡萄藤下，眉宇之間帶著輕愁的沈藏珠端著一隻陶碗，正小心翼翼的吹涼了碧梗米粥喂著沈舒西。
五歲的沈舒西已經(jīng)看不出來出生時的孱弱，她眉眼很像裴美娘，但沒有裴美娘那種不經(jīng)意之間流露出來的嬌縱之氣，卻顯得文雅柔和。想來是因爲(wèi)撫養(yǎng)她的沈藏珠本身就是個文雅安靜的大家貴婦的緣故。一身生麻孝服穿在她身上，愈加顯得清純可愛，不似凡人。
見到蘇魚蔭過來，沈舒西忙扭頭別到送到嘴邊的一勺粥，提醒姑母：“五嬸來了！”
“五弟妹，你今日有空？”沈藏珠偏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了蘇魚蔭，就把碗放到石桌上，起身招呼。
“三嫂的信來了，我想拿來給大姐姐看看。”蘇魚蔭跟她行了個家禮，又柔聲叫起給自己行禮的沈舒西。
沈藏珠知道自從沈宣兄弟的死訊傳到西涼之後，明沛堂中就有些不穩(wěn)，到現(xiàn)在，甚至是暗流洶涌了。雖然這樣的爭鬥大抵是在前頭，可她們這些女眷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蘇魚蔭這些日子都非常的忙碌，頻繁的或拜訪或邀請一些族中眷屬。
所以就道：“原來是這樣，但你著個人拿過來就好，怎麼還親自跑一趟？”
蘇魚蔭笑了一笑：“有兩日沒見到大姐姐與西兒了。”順手摸了摸沈舒西的腦袋，又順著沈藏珠的邀請與她在墊了錦墊的石凳上落座，自然而然的端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粥繼續(xù)喂沈舒西，“而且三嫂信裡說的事情，我想請大姐姐幫拿個主意。”
“哦？”沈藏珠微微一怔，看了看信問，“是什麼事呢？”
“大姐姐先看信罷，我來喂西兒喝粥。”蘇魚蔭攬了攬沈舒西，讓侄女靠到自己身邊，小心的吹涼粥哄她吃下。
沈藏珠打開信箋，先是匆匆掃了幾眼，繼而神色凝重起來，只是見沈舒西還沒喝完粥，一直沒說話。等沈舒西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吃了，蘇魚蔭抽出帕子替她擦乾淨(jìng)了嘴角，才放下信，道：“咱們西涼可不是藥材產(chǎn)地，三弟妹的這個要求，卻是要著落在灌州。”
卻是衛(wèi)長嬴的信裡，除了問候之辭以及拒絕蘇魚蔭回帝都幫手的要求外，大致說了下帝都衆(zhòng)人的情形，表示因爲(wèi)帝都及左近被焚，許多藥材都告急。而如今的帝都各家，或傷或病者卻不少，所以希望蘇魚蔭與沈藏珠能夠幫助分擔(dān)一些藥材的蒐集。
其中老山參赫然列在第一位。
這個要求也算是拒絕了蘇魚蔭前去帝都的一個折中的臺階。
畢竟沈家如今正逢艱難時期，在帝都，三夫人衛(wèi)長嬴提前擔(dān)當(dāng)起明沛堂主母的責(zé)任，忙得團團轉(zhuǎn)；六夫人霍清泠在大變之前就因爲(wèi)傷心家事病倒是大家都知道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而蘇魚蔭這個五夫人在西涼當(dāng)然不可能成天享福，可跟經(jīng)歷過帝都之邊的嫂子、弟妹比起來，算是福大命大了。偏偏沈宣兄弟去世，明沛堂中動盪，她一介女流又年輕，暫時在西涼做不出來什麼成績，提出回帝都又被嫂子拒絕，若就這麼下去，不免很難有所建數(shù)。
往後本宗熬過這段日子，蘇魚蔭沒有寸功，雖然不至於動搖她的地位，究竟面上無光。
衛(wèi)長嬴讓她幫忙蒐集藥材，等於是送她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
何況西涼雖然不產(chǎn)什麼藥材，可相鄰的灌州卻是舉國都出名的藥材產(chǎn)地。
尤其是老山參，蜿蜒數(shù)千裡的蒙山，什麼樣的草藥沒有？老山參更不會少了。
雖然說採藥客頻繁出入，不到深處如今也難尋到好參，然而守著蒙山總歸有辦法的。這個要求是考慮到了蘇魚蔭辦事的方便才提出來的，也算是她這個嫂子的用心良苦了。
此刻蘇魚蔭拿了信來跟沈藏珠討主意，其實也是學(xué)衛(wèi)長嬴，把這份功勞分與大姑子一點——日後說起來，也是沈藏珠做主派人去灌州蒐集藥材。
當(dāng)然沈藏珠肯定是沒心情去想到什麼功勞不功勞，只會認爲(wèi)這是弟媳對自己表示尊敬。
這會聽了她的話，蘇魚蔭頷首道：“大姐姐說的是，帝都跟咱們相隔千里的，若是爲(wèi)了一車兩車藥材，三嫂斷然不會跟咱們開這個口。既然要多的，靠西涼這兒的藥鋪哪能成？再說西涼這邊也不能一點藥都不留，卻是隻能去灌州想辦法了。”
“因爲(wèi)灌州那兒那個玉礦，咱們家是有人手在那裡的。”沈藏珠建議道，“那裡的人手，當(dāng)初還是三弟妹親自安排的，你可以著人去問問他們有沒有熟悉的門路。”
“我想去一趟。”蘇魚蔭沉吟了片刻，道。
沈藏珠起初沒反應(yīng)過來，看了她兩息後才醒悟，“啊”道：“你親自過去？”就不贊成，“兵荒馬亂的，如今西涼這邊又不安穩(wěn)，你還是打發(fā)人去吧！若是不放心，就多打發(fā)幾個人。”
“不親自去不放心。”蘇魚蔭嘆了口氣，看向不遠處正追著一隻五彩蝴蝶跑來跑去的沈舒西，眉頭輕蹙。
沈藏珠轉(zhuǎn)頭吩咐使女：“西兒跑了這些時候想是出汗了，帶她下去擦洗一下，換身衣裳。”
待沈舒西極不情願的被使女拉走，沈藏珠又讓下人都退遠一些，才低聲問：“怎麼了？”
“父親與叔父沒了之後，族裡的情形，大姐姐也知道。”蘇魚蔭眼眶微紅，道，“如今咱們本宗就靠二哥三哥他們撐著，那是萬萬不能再有差錯了！”
沈藏鋒等人把沈藏暉父子並沈斂華業(yè)已身故的消息都向沈藏珠隱瞞了下來，但沈藏珠只是想到亡父，心中也是大慟。她是親生之女，跟蘇魚蔭這媳婦的傷心又不一樣，幾乎就要落下淚來，正色道：“你說的沒錯……你是擔(dān)心族裡會在這批藥材裡動手腳嗎？”
“不是會，是一定。”蘇魚蔭咬著脣道，“大姐姐你想想，他們?nèi)羰悄抢蠈嵉娜耍@些日子以來還折騰個什麼？既然不安分了，哪能錯過了這個機會？這批藥材是三嫂親口索取，一旦運去京裡，沒準(zhǔn)就是給二哥三哥他們，還有侄兒們用的。就算不自己用，售賣或送出去，萬一出了事，那也是二哥三哥他們首當(dāng)其衝！咱們怎麼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沈藏珠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可是一批藥材就要你親自去搜集，族裡哪還不知道你的盤算？若他們真心要在藥材裡動手腳，又被你覷出了痕跡，恐怕……狗急跳牆啊！”
“如今咱們本宗還佔著大義名份，西涼軍最精銳的三十萬兵馬也在三哥手裡。”蘇魚蔭沉聲道，“諒他們也不敢明著對我怎麼樣，怎麼說我也是蘇家之女呢！我父親母親跟胞兄固然沒有了，但伯父叔父向來也是疼我的。我不信他們有那膽子公然對我下手，倒是派遣下僕去，他們沒有那麼多忌諱，怕是說害就害了！到時候即使咱們不把藥材送去帝都，卻也誤了三嫂那邊的事。”
“明著不敢動你，可暗地裡的手段……”
“暗地裡就是看誰技高一籌了。”蘇魚蔭瞇著眼，淡淡的道，“何況他們這些陰私手段，即使我不去灌州主持收購藥材，在這明沛堂的後院裡，他們就不算計我了嗎？與其等他們找上門來，還不如借灌州一行佔個先手！”
沈藏珠一愣，她方纔聽蘇魚蔭的話，還以爲(wèi)這弟媳是純粹怕藥材裡被人做手腳，現(xiàn)在聽著，卻是蘇魚蔭想借這個機會……正式插手、甚至要主動挑起明沛堂的爭鬥了？
不過，把戰(zhàn)場從西涼轉(zhuǎn)去灌州似乎也不壞，至少在灌州的話，牽連的人少，衝突的規(guī)模也不容易擴大。終究是族裡內(nèi)鬥，折損的全是西涼沈氏的積蓄，這種消耗當(dāng)然是越少越好……何況族裡蠢蠢欲動的心思，一直醞釀而不發(fā)，真讓他們預(yù)備齊全了，沈藏鋒等人不在西涼，年輕的沈藏機跟沈舒明根基淺薄又手腕稚嫩，必定要吃虧。
還不如現(xiàn)在趁勢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那你要我做什麼？”蘇魚蔭既然有這樣的想法，那跑過來肯定不是僅僅爲(wèi)了表達一下對自己的尊敬了，沈藏珠臉色鄭重的問道。
蘇魚蔭吐了口氣，看著她：“我離開之後，想請大姐姐幫忙看好了夫君跟明兒，還有這明沛堂。”
“這些不要你用，我也會顧的。”沈藏珠一怔，“沒有旁的了嗎？”
“沒有了。”蘇魚蔭爽快的搖了搖頭，道，“大姐姐是知道的，夫君跟明兒都年輕，從前也是被父親跟兄長們寵慣了，遇事，難免毛躁些。我在時，私下總是能夠勸說夫君一二的，我走後，卻都要勞煩大姐姐了。”
沈藏珠頷首道：“這個你放心，我一準(zhǔn)會注意好了他們，不使族裡算計到他們的。”
她要不是丈夫病故，如今也跟衛(wèi)長嬴一樣，是獨當(dāng)一面的蘇家主母了。雖然說孀居生涯了無生趣，熄滅了少年時候的種種意氣。但現(xiàn)在爲(wèi)了孃家再次振作起來，卻也不是尋常婦人能比的。
得了她的承諾，蘇魚蔭就露出放心之色，兩人再說了幾句話，蘇魚蔭便藉口還有事，告辭而去。
回自己屋子的路上，使女見前後無人，就低聲問蘇魚蔭：“夫人怎麼不說四老爺、七老爺跟五公子的事情？萬一族裡把這個消息透露出來……”
實際上這纔是蘇魚蔭親自過來的緣故——沈藏珠在守寡之後就已經(jīng)了無生趣。當(dāng)時要不是沈宙疼愛女兒，堅持接了她回孃家長住，不忍拂了老父的心意，沈藏珠怕是在丈夫靈堂上被救下來，回頭還是會尋機去地下陪丈夫。
所以沈宙一房已無男嗣在世這種消息，誰也不敢告訴她。就算瞞不了一輩子，至少也要緩幾年，等本宗地位穩(wěn)固了，把沈藏珠接到一起，衆(zhòng)人都在時慢慢的跟她說，真出事也有大家一起分擔(dān)。不然此刻哪怕是有沈舒西在膝下，也未必能夠保證沈藏珠還能繼續(xù)活下去。
這一點使女也是知道的，可蘇魚蔭特意親自趕過來，卻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託付的話就走了……
“你知道個什麼？大姐姐雖然平常不管事，卻是極精明的。”蘇魚蔭一皺眉，卻道，“她做我二堂嫂那幾年，我雖然年幼，卻也記得她是何等能幹。不然我大姑姑怎麼會把她說給我那二堂哥？我若是在這件事上提醒她，那反而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還不如輕描淡寫的託付一下，卻重點強調(diào)族人的陰險毒辣。屆時大姐姐倒有可能認爲(wèi)族人是爲(wèi)了亂她心志、好讓她心亂之後無法顧及夫君他們，故意這麼造謠的！”
使女一怔，隨即道：“那萬一……”
“沒有萬一！”蘇魚蔭面無表情的截斷了她的話，冷冷的道，“打從父親跟叔父沒了起，就憑二哥、三哥的年紀，咱們這一支就沒有穩(wěn)妥了！又遑論什麼萬一不萬一……無非就是各施手段，爾後成王敗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