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誰輸誰贏
鄭越請人搬了把椅子讓李莫白坐下,他自己坐在對面,兩個人之間隔了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壺小火煮著的茶,旁邊是冉清桓似笑非笑的畫像。
鄭越的目光黏在那張宛似分毫畢現(xiàn)的畫像上,兩人間短暫地沉默著。
李莫白卻忍不住先開了口:“他知道麼?”
“他?”鄭越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不清是什麼意味,“孤心裡喜歡他這件事麼?沒指望過?!?
李莫白點點頭:“我和王爺原來還是有點共通之處的,這也是王爺還願意和我聊上一聊的原因吧?”
鄭越不答,把畫像小心地捲起來,彬彬有禮地徵求李莫白的意見:“莫白殿下的這張真跡孤實在是喜歡,不知可否割愛?”
李莫白冷笑了一下:“王爺又何必跟我一個階下囚裝腔作勢地客氣,我的命不是您都隨時可以拿走麼,何況一幅不值錢的畫?”
鄭越把畫收起來,淡淡地說:“畫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不過畫上的人,在孤心裡是無價的?!?
“王爺是在炫耀什麼?他不是我的,可也不是王爺?shù)摹!?
鄭越盯著他,矜持的笑容褪下去了一些:“孤就是在炫耀,至少孤沒有傷過他,現(xiàn)在還能坦然地想念他。”
李莫白渾身一震,鄭越幾乎一字一頓地說:“你知不知道,從遇刺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小腹上的傷口在陰天下雨的時候還是會疼,你知不知道我告訴他那個幕後主使就是你,他會有多難過?偌大的一個錦陽,稱得上朋友的人,他又有幾個?你真下的去手!”
李莫白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隨後毫無懼意地回視鄭越:“王爺也是共犯,王爺若是要我不明不白地得上什麼不治之癥死掉恐怕有無數(shù)種法子,至少比挑撥我和太子之間的關(guān)係要容易些。你不想讓他知道他怎麼會知道?!鄭越,我看你是這麼多年裝聖人裝出毛病來了,非要把你那些齷齪的做法一一粉飾個遍麼?!”
鄭越?jīng)]有理會,伸手給自己斟了一杯已經(jīng)煮開了的茶:“李莫白,你不要自作聰明,心虛的時候吼一吼不是什麼好習(xí)慣?!?
他輕輕地嗅嗅茶香,瞇起眼睛,懶散的樣子不知怎麼的,居然有幾分像是冉清桓,李莫白怔了怔,只聽鄭越繼續(xù)說道:“有些事情殿下大概不清楚,那個時候我開清桓的玩笑,還把相府安排在你隔壁,他卻從來沒有當(dāng)真過。孤當(dāng)時只道是你天生好此道,加上他人長得清秀些,卻原來……那些所謂過分的關(guān)心,其實是因爲(wèi)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千方百計地不想讓他爲(wèi)孤效力順口會說的吧?”
“初見而已,確實沒對他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只是他身後的傳說太過於懼人,我當(dāng)然不想他爲(wèi)你所用,可是我可什麼都沒說過,只能默認(rèn)王爺你的胡思亂想。”李莫白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看,多半是王爺你自己和他鬥智鬥勇的時候動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又不願意承認(rèn)吧?”
“後來關(guān)注得多了,就情不自禁了是麼?”鄭越?jīng)]理會他的夾槍帶棒,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都是一樣。”
情不自禁……李莫白似乎呆了一下,情不自禁,再沒有比這個詞更準(zhǔn)確的了,一開始千般防備,目光恨不能黏在他身上,唯恐他如傳說一般給故國帶來什麼災(zāi)難,繼而看他大笑,任情,無法無天,看他千般手腕,八面玲瓏,看他夜半孤燈,蕭條獨一份……於是情如生乎,自生自長。
“他卻是真心拿你當(dāng)朋友的,你的第一批殺手到達(dá)的時候,我和清桓曾經(jīng)分析過這件事情,但是出於某種原因,我們的對話無疾而終——我那時候一個一個地數(shù)出了知道我們此行的人,當(dāng)然這些人裡本來是沒有殿下你的,之後他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沒有想通,你知道,他的思路在遇到事情的時候異常清晰,若是平時,恐怕早就會得出一些結(jié)論,就算說不出元兇是誰,也至少能排除一些人,可是他當(dāng)時什麼都沒說,爲(wèi)什麼?”
鄭越?jīng)]有期待他的回答,自顧自地啜了口茶:“其實道理很容易想通,這些人都是在我燕祁位高權(quán)重的,能做到這種地步的內(nèi)奸都不是凡人,不會做出這麼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知道那次行軍的人相當(dāng)少,如果清桓不幸躲過這一劫,卻真的在這種情況下都不知道差點要了自己命的人是誰的話,你們也就不必費盡心思地殺他了……對麼?你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爲(wèi)了孤吧?要殺孤的話,那些人恐怕還不夠。”
李莫白定了定,諷刺道:“是啊,我倒是沒想到王爺也是個性情中人,居然會爲(wèi)了他以身犯險。”
“孤說了請殿下不要自作聰明,”鄭越垂下眼睛,“你恐怕並沒有指望一定要他死,殺他不成還有後手,而若蘺、舜華這些人就是你的後手,孤失了誰都如同掉一肢,你這挑撥離間用得也太是狠毒了?!?
“王爺果然手段高明,在下甘拜下風(fēng)?!崩钅撞辉谝獾靥籼裘?,“還知道什麼,別買關(guān)子都說出來吧?!?
“孤有什麼手段?”鄭越微微一哂,“殿下謬讚了,孤手下的確是有幾個能查事情的人的,前因後果也清楚了七八。你想,被同生共死的兄弟從背後捅上一刀的感覺,恐怕殿下已經(jīng)感覺過了,不知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
“他要是不傷心不難過,爲(wèi)什麼一直不提這件事呢?爲(wèi)什麼不親自查清楚呢?”鄭越不慌不忙,“莫白殿下,他的確能看到你看不見的很多東西,但是他也是人,也會有犯錯的時候……尤其他有時候又是一個過於內(nèi)斂情緒的人,通常會在某些事情上鑽牛角尖——李莫白,你信不信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李莫白有些慌亂:“你……他是不是快要回來了?你讓我見他一面……”
“殿下這是幹什麼呢?”鄭越看著他,彷彿要敲碎他最後一線神經(jīng),“是你當(dāng)時要、殺、他、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鄭越!”
“我不會讓你見到他的。”鄭越的目光忽然冷了下來。
李莫白的手死死地握住,爆出條條青筋,兩個人就像是爭奪地盤的雄性動物,誰都不肯退讓,這一刻,鄭越再也不是溫文爾雅的錦陽王,李莫白也再也不是那個靜若泰山的莫白殿下。
然後李莫白的手一點一點鬆開,依稀可以看到他手心裡沁出的血痕:“鄭越,我看得出你的用心,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說無情無義你是天下第一!你——如此喪心病狂地想獨佔他,最後一定會失去他?!?
鄭越身上的煞氣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你是最沒有資格這麼說孤的人。”
李莫白學(xué)著他一開始的樣子放鬆了身體靠在椅子裡:“是啊,那時候我就逼自己痛下決心,儘早殺了他絕了自己的心念,結(jié)果未成,現(xiàn)在,那顆沒有及時掐死的苗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若非是他,又怎麼會讓你利用方若蘺拿到我?”
鄭越冷笑:“你是想告訴孤,如今你連和他有幾分像的人都下不去手了麼?”
“我做不到王爺那麼冷血無情的地步?!?
鄭越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李莫白,有你這一句話,你就已經(jīng)輸了——孤愛的是他這個人,即使他全身上下什麼都變了,在孤眼裡,他也還是他,別說只是眉目間些許相似,便是完完全全複製了那身皮相的,只要不是他本人,孤也能照殺不誤!”
李莫白呆在原地。
而這個時候,大軍在回燕祁的路上,三軍皆是容光煥發(fā),包圍著儀仗隊和中間的華美車騎,以及裡面前途未卜的菁菁公主。
李野迎著已經(jīng)開始去了暑氣的風(fēng),愜意地嘆了口氣,他們的將軍冉清桓已經(jīng)完全卸下盔甲,就像先前一樣,一身裁剪十分簡單的白緞袍子,懶洋洋地躺在馬背上打盹,好像永遠(yuǎn)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至於櫻颸早就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跑到哪裡玩去了,燕祁的高層人物啊……
冉清桓隨著不急不緩的馬蹄顛簸著,卻並不像表面那麼安寧,鄭越託櫻颸捎來了兩句話,那天櫻颸鄭重地傳給他,鄭越說:“孤算不算是你的故人,如果算的話,能不能把燕祁當(dāng)成你的故鄉(xiāng)。”——就像是晴空裡的一聲雷,驚醒了所有渾渾噩噩地思緒。
其實到這個世界以後,他從來都沒有設(shè)法融入進(jìn)去。否則爲(wèi)什麼碰到陌生的人不是去接觸,而是每每都會有微微認(rèn)生的感覺呢?可是於他自己,櫻颸丫頭,蘺丫頭,可晴姐姐,蘭大哥,餘徹,尹豹子,舜華……鄭越,又都算是什麼人呢?僅僅是萍水相逢嗎?
他現(xiàn)在微微有些迷惑,萍水相逢麼?最近這段日子,想鳳瑾和那個世界的似乎越來越少,會不會時間長了,那些事情便都成了前生的一場夢,只成爲(wèi)模模糊糊的一點痕跡?
老頭啊,你看,我都快把你忘了,那你在那邊,豈不是很孤獨?
冉清桓把手伸進(jìn)懷裡,剝了一顆糖扔到嘴裡,不明原因的乏力感又一次襲來。
忽然,他的馬被李野剎住,冉清桓半睜開眼睛,看到衆(zhòng)人停下來,便明白了怎麼回事:“那丫頭又開始鬧了?”
菁菁公主這一路上找的麻煩已經(jīng)快比她龐大儀仗的人還多了,這小姑娘似乎上了癮,不是餓就是渴,不是嫌車太快就是嫌車太慢,怎麼都伺候不好。冉清桓用別人聽不見的音量嘟囔了一聲:“嫁給鄭越有那麼難受麼,我看北蜀公主不也歡天喜地的?”
“將軍,公主叫停車?!?
“問她怎麼了,”冉清桓又打算把眼睛閉上,“車上有蟲子什麼的你就叫人替她捉下來?!?
“將軍,公主說想更衣。”
“更啊……哦,你說她是想……”冉清桓微微皺皺眉,“櫻颸呢?”
“特使……”李野摸摸鼻子,表情有點無奈。
冉清桓翻了個白眼,這丫頭,太不著調(diào)了:“算了算了,讓她找?guī)讉€丫鬟陪著,我們等會兒。”
菁菁公主矜持地把手搭在自己的小侍女身上,高高昂起下巴,看都不看旁邊的燕祁士卒們一眼,臉上蒙著面紗,身後跟著二十多個低垂著頭的女孩子。
冉清桓從遠(yuǎn)處看見了,半坐起來,拍拍李野肩膀,小聲說:“這小姑娘也不容易哈,你看這裡三層外三層的,上個茅廁都能弄出這麼多妖蛾子?!?
李野無語。
菁菁公主是聽不見這些話的,她那隱藏在寬大袖子裡的小手微微有些顫抖,身邊的侍女輕輕地捏了她一把,女孩子們漸漸遠(yuǎn)離了燕祁人的視線。
直到確定沒有人監(jiān)視,扶著“公主”的小侍女這才擡起一直低著的臉,竟然是異常的明豔。
“菁菁”公主和旁邊幾個女孩子壓低了聲音:“公主,怎麼辦?”
原來這女孩子纔是正牌。
身著侍女衣服的菁菁深深地吸了口氣,色厲內(nèi)荏地說,“還能怎麼辦?都到這一步了,本宮不走也得走了,難不成讓我去嫁給仇人不成?!”她的話音裡有了點哭腔,但是很快抑制住了,“聽好了,我們這麼多人出來,等會回去的時候,他們是不會注意到少了兩個不起眼的侍女的,月鳳跟本宮走,至於你們姐妹,量冉清桓自負(fù)一代名將也不會爲(wèi)難你們幾個弱女子的,到時候我們在商量好的地方會合,本宮不信了,沒有這些臭男人和什麼狗屁家國我們就活不下去!”
“公主……可是……”一個小侍女急得快要哭了,“可是……”
“可是什麼?!小繁,你別婆婆媽媽的,否則誰也走不了,聽著,回去的時候千萬別露出破綻,否則就前功盡棄了,我們再想走也不行了。聽到?jīng)]?!”菁菁低聲乾脆地吩咐。
“公主千萬小心,月鳳,一定要照顧好公主??!”
“公主保重?。 ?
“公主……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嗚……”
菁菁被她們一通哭鬧自己眼圈也紅了,少女揮揮手:“去吧去吧,我們會再見的,一定會的。”
關(guān)於這次逃離,她已經(jīng)計劃了兩天,其實所謂的公主並不像人們想象地那麼風(fēng)光,她只是個側(cè)妃的女兒,從來沒有得過勢,一生中最受人矚目的時刻恐怕就是這次代表西戎屈辱的遠(yuǎn)嫁他鄉(xiāng)。
如果真的是一呼百應(yīng)的金枝玉葉也便罷了……到如今,你們男人沒用打了敗仗,又有什麼資格來要我這個從沒有享受過你們一天關(guān)心的人來犧牲?!
女孩子們轉(zhuǎn)回去的時候,她拉著月鳳沒命地奔跑起來,風(fēng)嗆到她的嗓子裡,她覺得胸口很悶很難受,少女的手漸漸握緊——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nèi)坚峄诘?!全都後悔的?
等浩浩蕩蕩的女孩子們返回的時候,冉清桓漫不經(jīng)心地又瞟了她們一眼,忽然皺皺眉,臉上的睏倦之色彷彿一瞬間就撤下去了。
李野有些詫異:“將軍?”
冉清桓坐起來,伸手接過繮繩:“跟兄弟們說原地休整,我去遛遛馬,櫻颸回來以後叫她別亂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上星期有獻(xiàn)血,沒有想象中的恐怖哈^^
嗯……這章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後交待,先買個關(guān)子……親們看起來會不會覺得莫名其妙?。?
請假條:
小P下週去杭州開會三天,回來的週日晚上又有數(shù)分考試一港……
寬限下下,偶下下週三前會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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