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藍水珠又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肉,你先不要自己嚇自己。”餅餅語氣鎮定地安慰道:“在真相還沒搞清楚之前,我們所有的猜測,都必須由我們親自去驗證,因爲,沒有證據的線索,警方是不會採納的;也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你。你明白嗎?”
“嗯,我明白??墒牵銜嘈盼覇幔俊?
“當然,我當然相信你。你放心,我會陪你一起找到真相的。不過……那可能很危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嗯,”藍水珠的嗓音和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可是,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堅定和鎮定:“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不管怎樣,總比呆在這兒,眼睜睜地看著身邊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死掉的要好……你知道嗎,那種被未知的恐怖壓迫和煎熬的感覺,遠比死亡,要恐怖一百倍,一千倍……”
“我能瞭解,那是一種大難臨頭、又惶恐,又無助、又絕望的感覺……”餅餅低低的,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緩慢。
“你……”藍水珠聽得有些吃驚,又有些迷惑。一時之間,她無法想象,網絡那端,那個年紀小她很多的男孩兒,竟能用隻言片語,說出她內心深處的感受。
“好了,我們別再耽誤時間了,”餅餅立刻轉開話頭,同時也拉回藍水珠遊離的思緒:“就按照你懷疑的方向,去查查看吧。唔……這樣,等明天,我把手頭的工作交代一下,然後就去找你,到時再跟你聯絡,好嗎?”
“嗯,好的。”
“那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別再想那些傷神的事了,因爲……我們可能會面對很多無法預料的事,假如你精神恍惚,體力不夠,那……那就麻煩了?!?
“我知道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這一夜,藍水珠終於睡了一個無夢的好覺。第二天,是一個工作日。因爲車間沒有生產任務,所以,C線全體都上常白班。這就意味著,藍水珠隨時都可以請假,因爲在不倒班的情況下,請假制度是相對寬鬆的,獎金也不會扣得太狠。
一上午,藍水珠都在留意著手機的動靜,想著餅餅會不會突然打來電話。
可是,直到吃午飯的時間,手機都沒響。藍水珠本能地感到幾分失望和沮喪。再一想,馬上又要去面對那兩個必須面對的“惡魔打飯工”,她的兩隻腳,立刻跟灌了鉛似的,異常沉重。原以爲,這又是一段痛苦難捱,充滿憤懣與屈辱的午餐時光,可是,一個意外的事件,卻打破了這種令人想一想,都會頭皮發麻的定律。
在排隊打飯的過程中,B線科研組的職工賀滿滿,同那兩個惡魔打飯工其中的一個,發生了爭吵。
因爲當時藍水珠排隊的位置比較靠後,所以,那場架到底是怎麼吵起來的,她不太清楚。只是感覺到了隊伍最前端的騷動,還聽到等候打飯的那條“人龍”,因爲突然被阻滯,所發出的,嘈雜、混亂,而怨聲怨氣的“嗡嗡”。
至於這個“吵架事件”的男主角賀滿滿,藍水珠對此人倒是有所耳聞,據說,那是個渾不吝的主兒。向來我行我素,自私自利,從不把別人的意見和議論當回事兒。還聽說,他這個人相當摳門,特愛佔便宜,不論是公家的便宜,還是個人的便宜,他都是佔了沒商量。比方說吧,他從來不在家裡洗澡,要洗澡,只用單位的浴室,洗衣服,也用單位的洗衣機,不光是洗工作服,就連家裡用的牀單被套、衣服鞋襪,也統統帶到單位來洗……更絕的是,他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都有一個特殊的習慣,或者說,愛好吧。他總趁著別人在排隊的時候,搶在第一個,去打撈湯桶裡“底料”,瀝掉湯汁,只滿滿、乾乾地地打上幾碗。
所謂“底料”,無非是些刷鍋水裡的沉澱物:有時,是反季節的海帶冬瓜,有時是紫菜蛋花,有時是油豆腐果果和西紅柿,最好的,也不過是那種剁得極碎、極小的排骨或雞塊;硬邦邦,木渣渣的,讓人看上一眼,就胃口全無……
實在無法理解,那些個垃圾,爲何值得賀滿滿同志那麼刻意執著地,吼巴巴地去爭搶和打撈,好像生怕遲一步就吃不到似的。
不過,原本就不太多的“底料”,被他那麼生生地撈光挖盡,其他人就算想吃,也所剩無幾了。
對於他這樣的行爲,甚至於對他這個人,多數旁觀者只是持鄙夷,或輕微反感的態度,倒也沒有人對他深惡痛絕。他們B線同仁,還開玩笑地送給他一個“撈湯大王”的雅號。有時候,當他穿著一套尺碼偏緊的舊衣服來上班時,同事們也會笑嘻嘻地調侃他:“嘿,滿滿,你不是把兒子的舊校服給穿來了吧?”
“你自己發的工作服呢?”
“哈哈,還用問嗎?80塊一套,賣給人家民工了唄!”
“???80塊錢一套,你也太財迷了吧,滿滿?”
“嗬,連咱們單位那些苦哈哈的民工你也不放過呀?還賣給人家80塊錢一套?你也太黑了吧?”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奚落,並沒有令賀滿滿顯出絲毫的尷尬,他眼珠子一翻,滿不在乎、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少放屁啊,誰說我賣給民工了?我是拿到我們家樓下,那個自由市場去賣的。咋?犯法?。浚『枚嗳嗽谀莾嘿u呢!那些人賣的衣服,還有穿過的呢!人家不照樣賣???” 蠅頭小利,無所不佔;個人利益,高於一切……賀滿滿,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有些討厭,但討厭得讓人發笑---從某個角度而言,他很像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儘管,他遠沒有孔乙己那樣的憨厚與善良。
……那個充滿戲劇性的中午,賀滿滿大鬧福院食堂,與一個打飯的老孃們兒大動干戈,甚至劈手奪下了勺子,衝到透明罩子後面,恣意任性地狂挖特舀,直到他的不鏽鋼餐盤裡堆滿了紅燒鴨塊兒和肉丸子,這才一掄胳膊,把那根長柄勺子又隨意地給掄了回去,嚇得那個老孃們兒抱頭鼠竄,失聲尖叫;另一個老孃們兒衝過來,看架勢似乎要去揪賀滿滿的脖領子,跟他撒潑或是掐架;而賀滿滿呢,別看他蠻勁十足,其實,他的靈活性也不差,正當另一個老孃們兒靠近伸手之際,他的手裡居然又操起一柄勺子,那是湯桶裡的勺子,還裝著半勺子白菜豆腐呢,“呼啦”一下,連勺兒帶菜,帶湯水兒,全部“蹂”了出去,兜頭蓋臉,將那老巫婆潑了個正著。
這下子,可真是亂了套、砸了鍋、捅了馬蜂窩啦……那老巫婆先是發出“哇呀”一聲怪叫,緊接著,又“窟嗵”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又是拍大腿,又是攥拳捶地,沒完沒了地呼天搶地,鬼哭狼嚎起來……那動靜,怎麼聽,都不像一個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雖然隔著一段距離,藍水珠依然聽得毛骨悚然,仿若置身於一片陰森無人的鬼域。
周圍的人,有帶著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熱鬧的;有唯恐天下不亂,起鬨架秧子的;有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有嫌惡驚恐,生怕傷到自己,弄髒衣服,忙不迭疾閃躲避的;有不冷不熱,裝模作樣勸架的;也有一些人,對事件本身無動於衷,但因爲它的發生,影響到自己用餐,因而大感不快……有些人實在是等不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乾脆趁亂扯掉罩在菜盆上的透明塑料罩,自己動手打起菜來……當然,下手肯定是毫不客氣的啦……
混亂中,藍水珠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兩個女打飯工,儘管哇呀亂叫,鬼哭狼嚎,張牙舞爪,但是,她們臉上的一次性口罩,卻一直沒有摘下。難道是忘了摘嗎?這實在不合常理呀。如果是正常的人,在吵架、發脾氣、或需要藉助喊叫、哭泣來宣泄情緒的時候,一定會讓自己的臉,徹底坦呈在空氣裡的,否則,肯定會很憋悶,連喘氣都不順暢的;哪有人到了這個時候,還會把自己的嘴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好像……生怕暴露什麼秘密,生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別人看見一樣。這……不是太古怪了嗎?
有了這個新的發現之後,藍水珠對自己先前的猜測,又增添了幾分把握。
……這樁“午餐暴動”,在有關領導相繼趕到處理之後,總算平息下來。
直到離開食堂,返回休息室,藍水珠才從其他人的議論中,搞清楚整個事件的始末。
跟她預料的差不多,正是因爲,那兩個惡魔打飯工,給賀滿滿打菜打得令他不滿意,所以才發生爭吵的。
一開始,賀滿滿質問站在左邊那個負責打葷菜的老孃們兒:”鴨塊爲什麼總挖菜盆邊上的那一撮?挖來挖去,那裡沒有肉,淨是骨頭,你爲什麼不挖這邊的?”賀滿滿邊問,邊用手指著鴨肉多的地方。
那個老孃們兒一開始愛搭不理,賀滿滿繼續質問,她就很不耐煩地咕噥道:“菜都是順著打,不能到處亂挖?!?
賀滿滿一聽更火了,嚷嚷起來:“什麼屁話!順著打,你就打給老子骨頭???這些大塊的鴨肉,你要留給誰???!”
……就這麼著,隔著那個透明的塑料罩子,裡頭一句,外頭一句的,吵將起來,最後,**味越來越濃,吵架升級,乾脆乒乒乓乓,掄勺撒湯地幹起仗來……
聽完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藍水珠不禁莞爾一笑。這一笑,所包含的情緒相當複雜。幾分辛酸,幾分無奈,又幾分欣慰和釋然……
一直以來,那兩個打飯的老孃們兒,囂張跋扈,爲所欲爲,她們手裡的勺子,想給誰打得多就打得多,想給誰打得好就打得好;這兩個罪不可赦的惡婆娘,她們利用手裡的那把勺子,肆意玩弄、享受著屬於她們的權利;同時,也踐踏和羞辱著別人的自尊和靈魂……可悲的是,長久以來,都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更沒有人想到,要去反抗和鬥爭……
至於藍水珠,儘管她的感受很深刻,很強烈,但是,她過於怯懦,缺乏做一隻“出頭鳥”的勇氣;並且,她也或多或少在乎別人的評價和看法……雖然,這些年,她努力修煉,讓自己變得成熟、淡定,儘量不去在乎別人的評價……可是,誰又能做到完全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和看法呢?畢竟,她是個生活在人堆裡的普通人??!雖然,她的內心,她的思想,跟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可是,誰會在乎她的內心,她的思想呢?
幾乎所有的人,都那麼自私自利,冷酷無情地,在爲自己謀利益,誰有空閒,去理會她的喜怒哀樂,辛酸苦辣呢?
假如,沒有這個渾不吝的,爲了一己私利而跟老巫婆們大打出手的賀滿滿,藍水珠壓在心頭的那股帶著疼痛的怨氣,恐怕是一輩子都無從宣泄了。
就衝這一點,賀滿滿就是一個英雄。不管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別人,他至少敢於跟惡勢力抗爭,敢於說出心中的不滿,敢於滅掉那兩個老巫婆的威風和氣焰。
在這個醜惡的,黑白顛倒的世界裡,哪怕是像賀滿滿這種渾不吝的,自私自利的大英雄,也是稀罕珍貴的。
想到這裡,藍水珠的心情,又有些苦澀和悲涼……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從B線過來串門兒聊天的女同事,不經意地,輕輕說出這樣一個細節:“……誒,你們發現了嗎?那兩個老婦女挺奇怪的,賀滿滿跟她們打在一起的時候,想把口罩給扯下來,可你猜怎麼著?那倆女的,死命按著,壓著,愣是沒扯下來……”
藍水珠心裡“咯噔”了一下---看來,窺出其中詭異端倪的,不止自己一個。
聽完那女同事的話,其他人的反應都是不以爲然。
有的說:“這很正常啊,要是有人伸手過來扯我臉上的口罩,我也不讓啊……”
“就是,那個扯口罩的動作明擺著是侮辱人嘛……”
“也有可能,是臉上有什麼缺陷,或者疤痕之類,需要口罩遮醜吧?”
“不會吧?倆女的都有缺陷?”
……衆人的猜測雲山霧罩,藍水珠也越聽越糊塗,不過,她在心中默默記下了幾個要點,連同自己的疑慮。
或許過不了多久,餅餅就會來電話,與她相約會面,然後,同她一起去探索真相,解開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