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演戲
他說,他本想再陪她走一段。可是,她卻天真地以爲要走一輩子,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他就站在面前,手上還拿著一塊潮溼的手巾,哦,對,他剛纔還在幫她擦頭髮的。
爲什麼這個剛纔還在幫她擦頭髮的,溫柔寵愛她的男人,卻一轉身說要和她分手呢?
她腦子有點痛,怎麼都想不明白。
“璟華,”她囁嚅道:“爲什麼?”
他的俊顏是上天恩賜,哪怕嘴裡說出那樣殘忍的話語時,仍能笑得風姿綽雅,“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沫沫,我……”他回過頭,握拳放在脣邊輕輕地咳了兩下,隨後接著笑道:“我也覺得你很可愛。只是,你來得有點晚了。”
他的笑意淡淡,並不覺心有愧疚。
阿沫臉色蒼白,兩手的指甲狠狠地掐著自己,卻感覺不到疼。
“爲什麼,要分手?”她像是沒有聽懂他的話,執著地又問一次。
他似是有點心疼她的執迷不悟,輕嘆一聲,想擦去她臉上一滴接一滴往下落的淚,“沒辦法,你來晚了。沫沫,我已經……”
“已經心裡裝不下別人了是嗎?”她用力推開他的手,大聲道。
他被她推得往後趔趄了一步,愣了愣,隨又柔聲哄道:“沫沫,別像個小孩子,好麼?”
“我不是小孩子!”她語聲高亢,哭著尖叫,“我喜歡你,我以爲你也喜歡我!我以爲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不是走一段就分手!”
她還在不停地流淚,激動無法自已,卻努力想表達清楚,“我是蒼龍,我不用你拿貞鱗跟我換,你就算……就算沒了貞鱗也沒關係,我不在乎……”
她哭得太厲害,肩膀一抽一抽,劇烈聳動,幾乎說不下去。
璟華只默默地看著她,等她平靜下來。
隔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可以繼續下去,吸了口氣,低低抽泣道:“我不是小孩子……璟華,我是認真的。”
他臉色蒼白,脣邊是從她那個角度無法察覺到的悽愴。她就站在面前,傷心哭泣,大聲說她喜歡他,想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快要演不下去。
身上又開始覺得冷,龍脊那裡像有塊千年玄冰嵌在自己體內,把熱量一絲一毫,毫不留情地全部吸走。他瑟瑟發抖,好想就這麼軟弱一次,好想就這麼把她抱在懷裡,可以不用一個人,那麼冷。
“沫沫,對不起。”他說。
她點點頭,擡起臉看著他。她臉上還掛著淚,卻已經不再哭了。
她黑亮若星辰的眼睛,眼眶一圈都紅紅的,努力擠了個笑容,“沒關係。”
原來,這麼傷心這麼痛的事,到最後也不過就是一個說“對不起”,一個說“沒關係”而已啊。
“璟華”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在我還沒喜歡上你的時候,告訴我,也許我還能懸崖勒馬。”
“對不起,是我的錯。”
對,是他的錯。他怕告訴她,不敢告訴她,也捨不得告訴她。他一直拖著,僥倖地想將這段短暫的幸福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她一路遊山玩水,他也從不催她,其實不光是她貪玩,更是他貪戀。如果不是今天她偶爾發現,他還想裝下去。
他是個騙子,更是膽小鬼。
“沒關係。”
這倒不錯,有來有去,他有多少次“對不起”,她就回多少句“沒關係”。
“也許是我的錯,”阿沫也咬著嘴脣笑了下,“我不該跑進竹林裡砍竹子。夫子說,那裡是禁地。現在我明白了,禁地果然是不能去的。”
她一向明媚如春光的小臉上,竟然也浮現起那落寞的笑容,恍如一夜看透炎涼。
“璟華,我不該認識你的。”她最後道。
語聲未盡,她已利落地朝後一躍,撲通一聲,消失在水中。
湖中央,唯剩圈圈漣漪。
天亮了。
衣服早已被風吹乾,他獨自在船頭,坐了一夜。
老艄公打著哈欠,從底艙裡鑽出來,看到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嚇了一跳。
“公子這是起早了?還是,壓根兒沒睡呢?”艄公大著膽子問。
他的臉色蒼白中透著不正常的潮紅,眸色迷離,死盯著湖中央的某處,不知在想什麼。
“公子,你沒事吧?”艄公一路上過來,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擔心道:“快回艙裡頭吧,船頭風大,要真在這兒坐了一整夜,那不得又病了?回頭姑娘該急壞了。要不我進去喊她出來看看你?”
璟華這纔回過神來。“不用……她,她已經走了。”他剛要開口,卻迸出一長串的劇咳,不得不伸手緊緊掩住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臉色卻更白了幾分,喘息道:“對不起……”
他從懷裡掏出幾鈿細銀,歉意道:“這船我不租了,銀子照舊。”
他撐著船舷想站起來,卻無力地又跌坐了回去,老艄公急忙來扶他,觸手處一片滾燙。
艄公吃驚道,“公子,你這是起了寒熱啊?上岸後可記得要請個大夫啊!”
璟華勉強笑了笑,囑他將船泊到岸邊,便獨自走上岸去。
艄公是苦力,夜晚睡得死,並不知這一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見昨夜黃昏時,兩人還說說笑笑,手拉手去岸上游耍,不知爲何自己一覺醒來,這對年輕人卻連一半的行程都沒走到,便突然間棄船而去。那位公子銀兩給的足夠,他們做買賣的,也不便多問。艄公看著璟華寂寥單薄的背影,縱然他一介莽夫,也總覺得心裡似秋風遍地,鋪滿一路蕭瑟。
很好,終於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離原定的計劃偏離了一點,中途節外生枝,但幸好被當頭棒喝,雖然這一棒喝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但總算讓他回到正軌上,明白自己該幹什麼。
他要掘地三尺找到妙華子,查出當年母妃被害的真相。
他還要去無妄海,解救他被軟禁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哥。
他要重握兵權,發兵漠北,爲父君分憂,一舉蕩平炎龍族這個心腹大患。
他有這麼多的事要去做,怎麼還能放任自己去肖想別的?更何況,他本來就丟了貞鱗,朝不保夕。
那麼,如果等這三件事都了了,如果那時候他還活著,如果沫沫還願意的話,他還能去找她嗎?
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他自己就覺得好笑,這是怎麼了?他口口聲聲讓沫沫別像個孩子,自己不也一樣?
像孩子一樣幼稚,不切實際,愛幻想。
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人還在杭州城裡。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按著胸口靠在牆根上喘氣。
爲什麼心口像壓了塊大石頭,悶得連一點氣都透不上來?
是因爲沫沫走了感到難受麼?
不,不會的。
他們才認識不到半年,對神仙來說,簡直就跟小半天一樣,他們還什麼都沒開始。既然什麼都沒有,那又怎麼會難過?
他努力調整內息,回想事情的前因後果。沒錯,他是去觀池找師兄的,拜託他確認前任藥師是誰。現在他知道了結果,所以離開觀池,去找妙華子下落,也沒錯。
事情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不過多了一個美麗的意外而已。
那是他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縷陽光,也是他在墜入冰海前感受到的最後一絲溫暖。老天是仁慈的,給了他這次相遇,給了他這幾個月來的甜蜜,用來補償自己這並不怎麼樣的一生。這很好,他很滿足了。
人,不能貪心。
他和她,是兩個不同的軌跡,命盤上短暫相交之後,總還要分開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他有他的刀光劍影,血雨狂沙,她有她的婀娜多嬌,小室春光。
就這樣,放手吧。
千百年後,當她執手愛人,懷抱嬌兒的時候,若偶爾還能記起自己,就也很好了。只是不知到了那時,她又會怎麼對人說起,會不會後悔那段在紫竹林的,年少無知的時光。
他閉上眼,想象了一下她嫁爲人婦後的樣子,覺得即便換了髮式與衣著,她依然應該是極美的,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提力重新上路。
他強迫自己不準停,卻並沒有快多少。他咳得厲害,有時候咳得實在走不了,只好在路邊稍微歇一歇。路人都爲他側目,他想避開他們,卻不願放棄那些熱鬧的街市和酒樓。
他一路走,一路舉目四望,花間酒樓、燈火夜市、沿街小鋪……他一處都不願放過,眼睛總緊緊地盯著那些淺綠嫩紅的姑娘。
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他,遠遠的指指點點,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原來是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