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是非
阿沫也望著他,那個姜雪梨現在就站在他身後,驚魂未定的樣子。
她一定很開心吧,璟華從天而降,救了她,又狠狠地罵了自己。
就像那時候,自己在觀池被蜀家三姐妹圍攻,璟華也一樣地從天而降,救了自己。
還沒到三十年,風水已經轉了。
今天,換自己成了被奪去兵器的那個,而他懷裡抱著別的女孩子。
“璟華,你不聽我解釋麼?”阿沫幽幽道。
她好像也已經沒有什麼情緒了,沒有委屈,也沒有發怒。她的目光越過璟華,盯著他身後的姜雪梨,“至少你不問問,到底是誰先動的手?”
“我不管誰先動手,”璟華的聲音冷硬強橫,就像他在戰場上橫掃千軍,不含一絲軟弱的感情:
“我只知道雪梨是漠北的女王,她在我這裡一天,我就決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他直視著自己眼前這個,明明是用整個生命在愛著的女人,話語裡卻決絕的,一字字冷酷無情,“誰都不可以!”
“所以,即便她先動手傷我,你也不管?”阿沫怒笑,“軒轅璟華,你總得分個是非黑白吧!”
璟華仰頭闔了闔眼眸,復又睜開,似想掩飾自己片刻的無力,緩緩道:“沫沫,她傷不了你。”
“哈哈哈……”阿沫簡直無話可說。
“明白了,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阿沫點點頭,嘴角掛上一個悽楚的笑,似是終於弄懂:
“只要是漠北的女王,不管她做了什麼,你都要保護她!
因爲那會影響兩國邦交,會讓你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天下前功盡棄!
而我,反正夠堅強,夠大度,就可以隨便被傷害,隨便被欺負,是麼?”
她一直在微笑,勉強維持著她所說的堅強大度,卻有兩串晶瑩的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沾溼了睫毛,蒼白了脣角。
“軒轅璟華,我對你,一樣很痛心。”阿沫留下最後一句,轉身離去。
璟華晃了晃,一下跪倒在地。
沫沫走了,被他罵走了。她說對自己很痛心。
沒錯,他也很痛心,真的痛,痛到自己想把它摳出來,扔了算了。
他們倆,總是一樣的。
姜雪梨急奔過來,想伸手扶他。
她的手剛碰到他衣角,璟華卻如觸電般,整個人往後一縮,臉色慘白道:“不敢有勞?!?
“璟華,你何必……”她怔怔道。
他不是剛纔還竭力維護著自己麼?他不是爲了自己,還跟那個小丫頭鬧翻了麼?
可爲什麼反而覺得他要比那個丫頭更痛苦呢?
他臉色那麼差,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卻還是堅決不肯讓自己去扶他,就好像自己身上帶了什麼病或毒藥,連碰都碰不得。
璟華,難道剛纔的及時相救,並非出於你本心?
又或者說,剛纔的狠狠斥責,更非出於本心?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尚未理清這紛繁複雜的頭緒,璟華已緊咬著牙關站起,對著自己,深深一揖。
“璟華!”這隆重的大禮讓她驚慌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少女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女王殿下,”他又改口稱她女王,語聲客氣恭謹,挑不出任何毛病。
“璟華不才,得女王殿下厚愛,愧不敢當。然璟華已心有所屬,有生之年,當不負所愛,還請殿下見諒?!?
姜雪梨就這麼看著他,站在離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用玉碎般好聽的聲音,說出那些無情擊碎她美夢的話。
清雅如玉,白衣勝雪,煦煦春光,侃侃而談。
不,不,姜雪梨,醒醒!
別再被他迷惑了,聽到沒,他在拒絕你!
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說已心有所屬,有生之年,當不負所愛。
“我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雪梨不敢相信,“你聽到了,仍覺得我沒她好?”
璟華又是躬身一揖,“沫沫無禮,衝撞了女王,璟華代她道歉?!?
“但沫沫的話是沒錯的,”他語風一轉,淡淡道:“情之所繫,乃心中無價之寶,刀山火海,奮不顧身,又豈可論斤稱兩,錙銖必較?女王驚才絕豔,身份尊貴,他日亦有良配?!?
雪梨咬著嘴脣,眼圈發紅,喃喃道:“我不要驚才絕豔,也不要身份尊貴。璟華,我只想你喜歡我,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璟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像是笑一個因爲得不到玩具而哭鬧不休的孩子,“雪梨,你已是漠北的王,你要想的不能只是個人的小情小愛,而要是炎龍族人的民生穩定和無疆大愛。”
他不像方纔那樣冷,放緩了語氣,又開始叫她雪梨。但她知道,那一聲雪梨裡面,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期盼的地方。
他像一個慈愛的兄長,教她爲君之道,如何以社稷爲重,如何利國利民,如何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小情小愛,如何埋葬那些沒有意義的少女春夢。
總之,忘了他。
最後,他道:“沫沫負氣而去,璟華要去尋她。請恕璟華先行告辭。”
雪梨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就像看一場戲拉上帷幕。
她極力地想參與進來,成爲故事中的主角,但只等故事結尾,仍只是個路人。
她終於明白,儘管跨越了千山萬水,但她永遠到達不了他的身邊。
就算他站在那裡,看著自己,他也只是在看著一個漠北的王,和那時候看自己的父王,或者蒼龍的王,沒有任何區別。
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牢牢地佔據著他所有的情緒。他歡喜爲她,惱怒爲她,憂思爲她,憔悴亦爲她。
哪怕他那樣狠狠地痛罵,哪怕他氣得簌簌發抖,他還是愛著她。
他說,有生之年,當不負她。
妙沅是玹華一路背來的,她以前用的那架輪椅並沒有帶出來。所以這天早上,玹華又趕緊給她做了一架新的。
“阿沅,你坐上來試試,覺得高低正好麼?”玹華把她抱到輪椅上,仔細地比對尺寸。
“不好,我可以再改?!彼麥厝岬?。
妙沅依舊冷冷的樣子,“我很快就走,何必那麼麻煩。”
“阿沅,你又來了?!鲍t華苦笑,“還在爲那句話生氣麼?”
“我纔沒生氣。”妙沅那樣子分明就是口是心非,“我是醫者,你爲了弟弟,這纔不辭千辛萬苦來求我醫治,有什麼錯?”
玹華哭笑不得,“阿沅,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是爲了璟華來求你沒錯。但在這之前,我就一直在尋你了?!?
“哼!”妙沅用鼻子發了個聲音。
“阿沅,你要我怎樣,纔會信呢?”
“你不用怎樣,璟華的病,你不用求我,我也會盡力想辦法,這是我的職責。治好之後,我就讓阿沫或者青瀾送我回西海,跟你們軒轅家的人再無瓜葛?!?
“阿沅,你知道我不會讓你走的?!彼蝗桓┫律恚醋∷绨?。
“你幹什麼?我偏要回西海!偏……”
玹華只是捉住了她的手,就讓她沒有辦法再說下去。
“阿沅,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那麼多孤獨,那麼多折磨,你一個人,一定很害怕?!?
玹華騰出一隻手,輕輕揭開她的面紗。妙沅掙扎了一下,卻掙不過他。
她的臉經過了這兩天的醫治,已經好了很多,雖仍有一些較深的傷疤沒有完全復原,但面頰上的小洞已經長好,就算不戴面紗,也不會特別駭人。
“阿沅,你醫術那麼好,爲什麼不治一下自己的心呢?”玹華溫柔地輕撫她的傷疤,憐惜道:“你看這些傷疤,只要你細心地醫治它,它就會有復原的機會。我們的過去也是啊。
給我機會,讓我治好你,好麼?
過去的傷痛,讓我用將來的歲月來彌補,好麼?用一千倍、一萬倍的愛來呵護你,好不好?”
他看著她,又笑了笑,“你偷偷地開始治臉上的傷,難道不是因爲我麼?你想好了要和我在一起,又提什麼回西海呢?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再允許你離開我的?!?
他低下頭,在她脣上輕輕一吻,“阿沅,我把你弄丟了那麼久,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
妙沅愣了下。
剛纔那一吻,像是有一道滾熱的電流,通過他的脣,傳到了她的,接著又直擊到她千瘡百孔的心。
擊得她早已麻木不堪的心,又緩緩地跳動起來。
擊碎她花了兩千多年,勉強糊起來的那道自我欺騙的殼。
殼碎了,這纔看清。
原來她不是什麼沅婆婆,她是阿沅。
她也不是脾氣古怪的孤老太婆,她是他手心裡的寶。
原來,是這樣的??!
他不在身邊太久,一個人扮演了太久,連自己都快忘了。
她也是可以撒嬌的,因爲有人寵;
她也是可以任性的,因爲有人哄;
她完全可以像任何一個普通的戀愛中的小女孩一樣,不必裝成那種兇巴巴、惡狠狠、孤僻又冷酷的樣子,因爲她不用擔心被欺負、被嫌棄,有人會保護她……
甚至,即便她一身的殘疾,不能走,不能說話,甚至被毀了容,也沒有關係,因爲他會揹著她,傾聽她,對她說,阿沅很美,和從前一樣……
他會用將來的歲月,用千倍、萬倍的愛來彌補她的傷痛……
“阿沅,怎麼好好的又哭了?”
他慌亂起來,急忙拿手巾替她拭淚,“眼睛要哭壞的啊。阿沅是怪我太輕薄了麼?好好,以後我不……”
他的話說到一半也頓住。
她輕輕地摟住他脖頸,深深回吻。
纏綿,熱烈。
如春雷驚蟄,喚醒了她被封印千年的愛的能力。雷聲過後,大雨滂沱,又一點點沖刷掉她粗糙又醜陋的累累瘡疤。她棲身的乾涸泥土滋潤起來,本以爲已經瀕死的種子,又開出了盎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