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羅哲明如坐鍼氈,身體在椅子上慢慢搖晃著。左明瞅他一眼,心裡就像觀火一樣,他冷冷一笑,說道:“嫁過去是做老婆的,不是過去當(dāng)用人的,小褘啊,你不要看輕了自己。”羅哲明就想站起來,大罵幾聲走人了,他和左褘婚姻不幸福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左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他,每次到左家來他都要受苦。左家屬於暴發(fā)戶,左明是富二代,有錢就自以爲(wèi)了不起,看不起窮人,說話也不講究什麼涵養(yǎng),所以經(jīng)常刺傷羅哲明異常多疑敏感的內(nèi)心。左明還在那裡慢悠悠地喝著湯,對她繼續(xù)說道:“你哥我有一個籃球隊,你知道的吧。就打籃球,養(yǎng)著他們。前不久,帶他們到美國和那邊一個球隊比賽,美國人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千金小姐不做,跑過去受人欺負。”左褘知道他哥哥話糙理不糙,一時間也不吭聲了,本來她也不想出國的。但是爲(wèi)了羅哲明,想了一會,她還是說道:“哲明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我不怕。”左明冷哼一聲,對她道:“你不要忘了,你孃家人都在浙江,你現(xiàn)在在臨安,出了事受人欺負了,孃家人可以幫助你,如果你在美國受人欺負了,到時候你找誰去?一個女人啊,不要離家人太遠,自己把自己拋到可憐的境地。”羅哲明一口血就涌了上來,想著左明你什麼意思,你不在罵我嗎,說我欺負你們家左褘了,好像當(dāng)初是我哭著鬧著要娶她一樣。羅哲明雖然內(nèi)心氣得翻江倒海,可是左褘在桌子底下緊握著他的手,一時之間,他雖然漲紅了臉,卻沒有發(fā)作。左褘媽媽卻不識趣,一心煩惱著女兒要出國,哪還顧得了女婿的面子,覺得兒子說得很在底,附和她兒子道:“就是!孃家人是你的靠山,到國外了,受人欺負了,誰幫你,你在身邊媽放心啊。”羅哲明就再也受不了,突然站了起來,看了他們?nèi)胰艘谎郏渎暤溃骸拔沂且欢ㄒッ绹模覌尩牟〔荒茉俚R了,你們捨不得你們的女兒,她可以不去。”說完就丟下一桌子目瞪口呆的人,匆匆離去了。走出去還在罵:“一羣暴發(fā)戶,哪裡都沒膽去,出國都不敢!”
左家的餐廳好戲也在上演。左明瞅著羅哲明氣沖沖的背影,頭伸出去,直到羅哲明的身影消失了,他纔回過頭來,微微挑了挑眉,手裡剝著一隻螃蟹,懶洋洋地說道:“看到了吧,我說得沒錯吧,我就知道這小子當(dāng)年是瞅著我們家的錢才娶你的,他對你不好,你雖然結(jié)婚後什麼也沒說,我看得一清二楚,還一門心思想著和他出國,到了國外,我們照顧不到你,到時他欺負你,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shù)錢哩。”左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掛不住,好半天才低聲道:“哥,你說話也太不顧人自尊了,哲明不是那樣的人。”她母親長嘆口氣,放下筷子,瞅了瞅一心說羅哲明好話的左褘,不無擔(dān)心的道:“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我今天看到哲明我就覺得他不對勁,他現(xiàn)在火氣怎麼這麼大,說他幾句竟然飯也不吃就這樣走了,小褘,小羅當(dāng)我們面都這樣對你,你們兩個人平時在家,他會對你好嗎?你們這樣,媽怎麼放心讓你到國外去,不許去,不能去,我不同意。”老人鼓著嘴看著女兒,渾濁的老眼內(nèi)全是擔(dān)心。她爸爸也瞅她一眼,對她說道:“男人靠不住,你不要一時糊塗,他姑姑帶他母親去治病,可以理解,他姑姑再忙,在國外也可以請保姆,你和他完全可以不用過去,在國內(nèi)過得好好的,爲(wèi)什麼要跑到資本主義國家去,有什麼好,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去了,我們看不到你,照顧不到你。”左褘看了她父親一眼,她父親今天的表現(xiàn)總算像個父親了,她母親聽到她父親這麼說,好像在家事上大家難得意見一致,便越發(fā)的上了心,也堅持說道:“總之,不許去,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我不能讓你離開我。”左褘就不知說什麼了,心事重重的吃完飯,然後回了家。
羅哲明一個人坐在家裡,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可他卻沒有開燈。房間的黑暗像蛛絲一樣罩了他一身,他伏在那裡,整個人就像網(wǎng)在蛛絲中的飛蛾,逃脫無力的感覺。左褘走進家門,她徑直走到他面前,僵僵地站在那裡,心裡彷彿是油鹽醋瓶倒了一地,五味雜陳地看著他,羅哲明沒有反應(yīng),左褘真是無法理解,爲(wèi)什麼他就這麼脆弱敏感,每次她帶著他歡天喜地得回孃家,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她對他道:“哲明,每次去我家,你就不會替我想想嗎?”羅哲明不吭聲,左褘說道:“我哥那張嘴,你又不是剛知道,你又何必在意,當(dāng)聽不見好了。”這句話就像點燃怒火的引線,羅哲明猛地擡起頭來,他一直壓抑的委屈憤怒如火山巖漿一樣噴薄而出,他站了起來,對左褘冷聲說道:“當(dāng)作沒聽見?可我不是聾子。”左褘愣了愣,她看了看四周,確定保姆回家去了,不在房裡,她便也尖細了聲音說道:“羅哲明,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你和小三的事我都不計較了,不就是要和你把日子過下去嗎,我到底有哪裡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一點都不顧及我。”羅哲明看她一眼,低聲道:“無理取鬧,胡鬧!”左褘呆了一呆,看向他。他站在那裡,天花板上的燈光落下來,像水一樣傾在他身上,暗黑的影子落在他臉上,他皺著的眉,他淡漠的眼,影子讓他一張臉顯得更加沉更加黑,左褘感覺自己不認得羅哲明瞭,他就像一個陌生人,與她沒任何關(guān)係,這個男人,她值得爲(wèi)他放棄國內(nèi)的一切,和他出國嗎,他是這樣不在乎她,不顧惜她,她有勇氣和信心陪著他走到天涯海角嗎,在臨安他都可以背叛她,更何況到了美國,她可沒有勇氣再承受第二次背叛。她的心也是肉做的,不是石頭做的。左褘聲音也冷下來,她低聲道:“羅哲明,結(jié)婚這麼久,我有一絲一毫對不住你的地方嗎,我們之間,到底是誰犯的錯多一些?”羅哲明看著她,想她爲(wèi)什麼不明白,這隻對錯無關(guān),只與感情有關(guān)。他對她道:“左褘,我們剛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我每次看到你們左家的人,我的心裡就難受,我在你哥的眼裡,在你爸的眼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太清楚了,他們是怎麼看我的,我一清二楚!”左褘對他道:“日子是我們兩個人過的,你管我爸我哥怎麼看你,我對你好不就行了。”羅哲明低下頭去,好半天才緩緩道:“我做不到。”他絕望痛苦地看著她,輕聲對她道:“假如你在我的位置,你就明白了,你試試,一個男人活著自尊都沒有了,那是什麼滋味?”左褘愣徵了,兩個人沉默下來。房間雖然亮著燈,可是感覺比從前更黑了。風(fēng)從外面刮進來,窗簾吹得像水波一樣動著,漣漪一般四散開去,左褘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窗簾外面的窗根本沒有關(guān),她有點冷,嘆口氣把窗關(guān)緊了,又抱緊了身子走回來。
“哲明,出國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爸媽不同意,我也——”羅哲明卻打斷了左褘的話,“我一定要出國。”他的話就像石頭就像鐵一樣堅硬,左褘半張著嘴站在那裡,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對他說道:“我不想出國。”羅哲明臉上浮起一絲笑,對她道:“你可以留在國內(nèi)。”他想著兩夫妻不用天天在一起,天各一方,於他而言,也許解脫了。他太痛苦了,他急著擺脫臨安,擺脫他們左家,擺脫一切的往事,一切的舊人。左褘呆在那裡,不解的看著他,羅哲明繼續(xù)說道:“這樣,你爸媽也不會擔(dān)心你了,我知道你到國外也生活不習(xí)慣,首先語言上就是一個問題,既然這樣,那麼,你就呆在國內(nèi)吧,我?guī)е颐妹梦覌屓ゾ秃昧恕!弊笱嬁粗p鬆的表情,突然間明白過來,她低下頭,臉上浮起自我嘲諷的苦笑,對他道:“我算是明白了,哈哈哈,可笑我,還一腔熱血的想過去當(dāng)傭人照顧你媽,原來別人根本不想要我去啊,估計當(dāng)傭人都嫌礙眼啊。”她突然覺得無比蒼涼,對與羅哲明的婚姻一下子信心全無,她又哈哈地蒼涼地笑了兩聲,然後低下頭,眼淚掉下來,用手捂住嘴,低頭快速的進屋了。羅哲明也彷彿在電光石火間看清了他的潛意識,他想逃離從前的一切,左褘也是從前。他其實也是不想她去的,這也是他今天公然從她家憤怒離席,回家和她大吵的原因,他其實就是不想她和他一起去。那一晚,羅哲明睡在書房。
羅哲明的姑姑兄妹情深,一心要找到多年失去聯(lián)繫的親哥哥,不但在臨安電視臺、報紙、電臺上登了尋人啓事,而且跑到其它省電視臺去了。這樣和羅哲琳商量出國的事就交給哲明去做。哲明和左褘又一直在冷戰(zhàn)與吵架中,他一門心思的想出國,自然非常賣力這件事情。所以第二天,週日,他就直接去了妹妹的學(xué)校。
和左褘正在吵架,自然是坐長途汽車去了。一車子擠擠埃埃的人,就像蜜糖上密密麻麻的螞蟻。羅哲明手搭在車頂?shù)牡醐h(huán)上,整個人隨著車身的搖晃飄來蕩去,就像風(fēng)中的一片葉子。他把頭扭向窗外,看著轉(zhuǎn)眼即過的村莊田野,江浙一帶的風(fēng)景都差不多,都是小家流水,柳暗桃紅。溫柔繾綣中透著小家子氣,繁盛富裕中透出克勤克儉的風(fēng)格。走出臨安城,在路上,到了別的城市,羅哲明也覺得周邊的風(fēng)景仍然是臨安城。他就想著出國好啊,只有出國才能徹底的擺脫一切,出國真是好。
他把妹妹約了出來,妹妹有課,所以他用短信說了地點和時間,就在一家飯館裡等著。學(xué)校裡面沒有什麼高級的飯店,學(xué)生消費不起,都是賣快餐的地方,和外面的街邊小店比起來,唯一的長處就是乾淨(jìng)幽靜。羅哲明坐在靠窗的位子,百無聊賴的等待著,時間快到中午了,他想著妹妹和他是不是一樣的想法,會不會願意出國。如果哲琳不願意出國,對於他來說,倒是一件非常荊手的事情,如果她不願意,他得用勁說服她願意,如果她願意,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事情,一家人全出國,再也不用回來了,多好。現(xiàn)在唯一的擔(dān)心就是妹妹不願意。羅哲明不禁回想起小時候,當(dāng)他忙於照顧生病的媽媽時,妹妹總是神出鬼沒,選擇消失。當(dāng)媽媽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他有精神和餘力去關(guān)注妹妹的時候,總是在學(xué)校的門口攔住妹妹,哲琳就淡淡的看著她,好像她母親的病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眼神裡沒有任何關(guān)切的表情。羅哲明那時候知道妹妹太小了,他不能責(zé)備她,他只是關(guān)心她,總是低下頭,站在她面前,對她關(guān)切道:“這幾天,我和媽不在家,你都在哪裡住的?”他甚至都不想把媽媽發(fā)病的事情告知妹妹,想著他承擔(dān)的如此痛苦,沒必要讓比他年紀更小的妹妹來承擔(dān)一切。可是妹妹的眼神卻像洞悉一切迴避一切,她淡淡的道:“我放學(xué)回到家,看到你和媽媽都不在,我就到同學(xué)家去了,在她家吃和住的,今天能回家嗎?”她的話就像小小的風(fēng),顯得輕飄不在乎,淡然處之。羅哲明聽到耳朵裡,卻像有錐子在扎他的耳朵,心裡總是特別的難受。那時候他總是拉起妹妹的手,對她努力笑笑,說道:“今天我們回家,哥給你做好吃的。”兩兄妹回家,妹妹對於突然不在的媽媽,也沒有問爲(wèi)什麼。羅哲明一直迷惑,多年後,當(dāng)妹妹開始往墮落的路子上來,他們兩兄妹大吵的時候,妹妹有一次就衝他大吼:“你有什麼資格指責(zé)我!從小到大,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和媽媽總是突然丟下我不管,我就以爲(wèi)你和媽像爸爸一樣不要我了,只能到外面四處流浪,你以爲(wèi)我運氣那麼好,次次都有同學(xué)收留是不是?!”羅哲明震驚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妹妹承受了這樣的恐慌,也因爲(wèi)這樣的震驚,對於她的叛逆他也沒有資格多加指責(zé),他們兩兄妹實在太慘了。
羅哲明陷在回憶裡,電視裡這時候卻在播午間新聞,播音員在那裡播尋人啓事,剛好是尋他父親的。播音員的嘴一張一合,羅哲明就像水裡的魚,和著那播音員隔水相望,根本聽不到對方的聲音。羅哲明兩隻手交叉的放在桌面上,嘴角不經(jīng)意的浮起諷刺的笑,他幾乎可以肯定他父親不會出現(xiàn),一個原因是他很久就是一個不負責(zé)任的人,至於現(xiàn)在,時間這麼久,兒女長這麼大了,他也沒有臉面來見他們,混得好自然不想見,怕惹許多負擔(dān),混得不好要來投奔他們,自然沒勇氣,怕被掃地出門。羅哲明想姑姑真是癡心妄想啊。正在這時候,眼前光影一暗,就看到他妹妹羅哲琳站在他面前。羅哲明幾乎沒認出她妹妹來,兩隻眼睛陷下去,就像臉穿了洞變成了兩個坑,整個人骨瘦如柴,兩條腿就像豆芽一樣,羅哲明唬得站了起來,瞅了她一眼,對她說道:“幾個月不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她妹妹卻不以爲(wèi)意的坐了下來,對她哥說道:“你不懂,過時啦,現(xiàn)在流行以瘦爲(wèi)美,越瘦越好看。”她還有點沾沾自喜,拿出小鏡子反覆照看。羅哲明緩慢地坐下來,每次看到妹妹她總是讓他震驚憤怒,可是他想指責(zé)批評她幾句,到嘴的話就像涌出的江水,碰到海灘,又被擋了回去。他沒有資格啊。羅哲琳這時也聽到午間新聞播報的尋人啓事,她歪著腦袋聽了幾句,突然哈哈的大笑起來,兩隻細瘦的手使勁的拍打著飯桌,整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最後整個人伏在桌子上,羅哲明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在那裡兩隻瘦弱的肩膀上下聳動,大概笑得太厲害的緣故。她誇張的笑聲和動作吸引了店內(nèi)其它人的注意,很多人吃驚好奇的看著她,羅哲明有點不自在,小聲對她說道:“不要這樣好不好。別人都在看你。”羅哲明琳才擡起頭來,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水,用細長乾枯的手指指了指電視,對她哥哥道:“你要電視上播的?”她以爲(wèi)是他哥哥的行爲(wèi),所以笑得誇張,羅哲明一聲不吭,羅哲琳對他說道:“哥,你真是可笑死了,你以爲(wèi)他會看到會回來,他但凡有點責(zé)任心,就不會這些年對我們不理不睬,我敢打賭他八成是死了,否則他要是還活著,他就不是人,他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絕對一刀殺了他!”羅哲明呆了呆,猛的擡起頭看向妹妹,才發(fā)覺妹妹眼裡有殺人的神光,惡狠狠的,彷彿能把他父親生吞活剝,那一刻,他感覺他和妹妹是最親的人,兩個人互相懂得,有共同的愛和恨,共同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