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透薄衫, 衣裾繾綣,南堂通往風舞樓的迴廊中響起了她急促的腳步聲,一聲聲像是敲在她自己的心頭上。風舞深吸了口氣, 腳下步子未減, 叮囑自己, 要鎮(zhèn)定, 鎮(zhèn)定!
丫鬟們遠遠望見她突然回來忙迎了出來, 但一看她的臉色,紛紛驚問:“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風舞這才停步, 不由自主擡手拂上臉頰,卻觸到一手汗津津的冰涼, 難道她的面色竟有這麼差麼?定了定神, 喚來巧玉:“去找風堂主來。”
巧玉雖滿臉驚疑, 但還是應聲而去。風舞揉著太陽穴,吩咐餘下諸人:“替我將頭上這些勞什子卸下來吧, 沒事沉得慌。再沏壺濃茶去花廳,我在那兒等著。”
一聲令下,衆(zhòng)人一下子忙活起來,入墨去沏茶,無音打了水來梳洗, 無塵細細放下風舞一頭青絲, 隨便挽了個家常的髮髻, 又替她換上尋常便服。卻聽她哎呀一聲:“小姐, 你背後怎麼都溼了!”
風舞怔了會兒, 隨口答道:“許是剛纔走急了,不礙事。”
“小姐, 茶來了!”
風舞就著入墨的手喝了口茶,自覺好了許多:“好了,你們都忙自個兒的去,我這兒不需要人了。”
衆(zhòng)人魚貫而出,風舞低頭抿著茶水,看似沉靜,內(nèi)心卻正百轉千回,焦灼不堪。隨手捏著剛剛從頭髮上卸下的玳瑁髮飾,顛來倒去的把玩著,心思卻早飄到了遠處。
“吱呀”一聲,巧玉推門而入,風舞猛然站起身,卻見她身後空無一人。
“他人呢?!”
巧玉見她面色不豫,一時也支吾起來:“風堂主……,離魂說他去纖書庭了,聽說那邊病了兩天了,所以……”
風舞貝齒緊咬下脣,半晌說不出話來。卻突然聽得“咔”的一聲輕響,竟是她手中的玳瑁貝硬生生的被折成了兩段!
“小姐……”從未見過如此仗勢的巧玉不禁膽怯起來。
風舞扔下玳瑁髮飾,面無表情的問道:“你見著他了麼?”
巧玉搖頭道:“剛剛就去了南堂,聽離魂說了在那邊,我想著現(xiàn)在去請終究不合適,所以就回來了。”
風舞咬牙道:“再去請,直接去纖書庭請他來!”
***
巧玉在風舞身邊也有好些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震怒,心中忐忑,出了風舞樓,依然覺得心驚肉跳的,就連離魂喚她幾聲都沒聽見,一直到他走到面前截住她,才幡然驚醒。
“你這是?”離魂看著巧玉神情也是不好,語氣中隱隱有些擔心。
巧玉苦笑道:“我家那位也不知怎麼了,定是要立刻見到堂主。這不,乾脆差我去纖書庭請人了!”
離魂不解道:“風舞小姐是病了麼?還是有什麼急事?”
巧玉連連搖頭:“要是病了,依小姐的脾氣,怎會這會兒巴巴兒的要見堂主?恐怕真有什麼要緊事。我看著她臉色很不好,像是急火攻心了。”
離魂沉吟片刻,才道:“那確實要通報一聲,要是誤了事堂主也要責怪的。得了,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說話間,已到了纖書庭,見纖書的丫鬟抱玉迎了出來,見著離魂倒是尋常,可一見巧玉,那詫異的神色溢於言表。離魂也不多費口舌,直接問道:“堂主呢?”
抱玉緩緩回答:“在夫人房內(nèi)呢。入藥夫人才剛進去替夫人把脈,恐怕他們這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
“有要事。”離魂真是惜語如金。
抱玉滿臉疑惑的打量著他,又看看巧玉,才道:“兩位稍候,待我通傳一聲。”轉身由右手邊的角門出了這間外廳。
須臾,依舊是那扇門,簾子一晃,黯夜便跟著抱玉走了進來,一見巧玉也是一愣:“巧玉怎麼來了?出了什麼事?”
巧玉福了福,急忙回道:“堂主,我家小姐急著要見你。”
只見黯夜微怔,沉聲問:“你們小姐怎麼了?”
巧玉還道是黯夜不肯現(xiàn)在過去,急得跺腳:“小姐她剛從伏澄殿回來就讓我來請你過去,我也不知她什麼事,只是看她臉都煞白煞白的好嚇人!”
“抱玉,好生照看著夫人,我晚些再過來!”
袍角翻飛,人已揚長而去。巧玉忙緊了兩步跟了上去,一擡頭瞥到頭頂上烏雲(yún)正聚攏在一處,天色也陰沉了下來,心底更是惶然不安,不禁暗自叨唸:“千萬別出什麼事纔好!”
***
黯夜大步流星趕到風舞樓,推開花廳的門,只見風舞正坐在窗前,右手支了下頜,兀自對著窗外愣神。他見她好好的,也就鬆了口氣。哪知她聽見他們進屋,回過頭勉強一笑,竟是比哭還慘然的笑容。而她的臉色果然正如巧玉所說,煞白的,堪比身上的白紗裙。
黯夜看得心驚,三兩步上前:“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說話間便探手覆上她的額頭,不燙,卻是一片冰涼。
風舞揮揮手,衝著巧玉道:“你下去。”
巧玉應了一聲,不用她多說,出去的時候自然帶上了門。風舞一直看她身影退出房間,才調(diào)回視線,直直看著黯夜。
“出了什麼事?”他追問。
低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波瀾,不能叫他知道內(nèi)心的掙扎,狠狠心,還是下定了決心。從小到大未曾撒過謊,如今卻要違心的演上一齣戲。再擡頭時,眼眶中已淚水氤氳,傷心是假,焦灼是真,這急出來的眼淚倒也有幾分真心實意。
黯夜果然不疑有他,忙忙的問道:“怎麼了?你哭什麼?”
說起來,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流過眼淚,如今這一幕果然震人心魄。她並沒有想好說辭,但眼淚卻勝過千言萬語。她只管默默垂淚欲語還休,急得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義父義母逼你嫁給慕容祺?”終於,他猜到了。
進入正題了。感覺眉間微不可察的一跳,她忙拿起帕子,豆大的眼淚滾落下來,也好,假戲真做,乾脆以帕遮眼嚶嚶哭泣起來。義父義母,讓你們背黑鍋了。原諒女兒這一次,我也是情非得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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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她默認,心中也有了個大概,拉下她手中的帕子,卻見她哭得梨花帶雨淚眼婆娑,心中一急,也亂了陣腳:“你別哭啊!要是真不願意,義父義母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我去說說,可好?”
她奪了帕子背過身去,帶著哭腔道:“就算這次回絕了又有什麼用?義母說了,過兩日再替我張羅別的人。”師父說,爲達目的,要不惜手段。不知他老人家看到此情此景,對她這個徒兒是否滿意?
“那……也好,終身大事不能馬虎。”
聽他語帶遲疑,風舞聽了暗自蹙眉,驀得回首爭辯道:“好什麼?僅憑一面兩面,我怎知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再說了,我不想嫁人,不想下山!”
他聽了這孩子氣的話,哭笑不得:“怎麼能不嫁人呢?好了好了,先別哭了!”
她睜大了哭紅的眼睛一瞪:“你很希望我嫁下山去麼?”
他語塞。
大師兄說了,眼淚是女人最稱手的利劍。她銘記於心,就哭給他看,直哭得他心煩意亂,繳械投降。
只聽他輕嘆一聲,長臂一攬將她細弱的身子納入懷中,低聲安慰:“快別哭了,你先說說想怎麼辦,我一定幫你。”
絲帕挪出一條縫,她擡頭看了他一眼,目中仍含著淚:“不論我說什麼你都會幫我麼?”
他無奈的笑,看她眼中閃過一絲狡詰,明知自己中了她的眼淚迷魂陣,但也心甘情願。只要她高興,讓他做什麼都好。於是,鄭重頷首。
果然她脣邊綻開粲然的笑,直起了身,離開了他的懷抱,凝視著他的眼,一字一頓,講得分外用力:“我要你娶我!”
“什麼?”他渾身一僵,幾乎懷疑自己有了幻覺。
她瞥了他一眼,答得理所應當:“反正你都娶了兩個了,再多一個有什麼關係?”
“風舞!”他黑了一張臉,喝道,“婚姻大事豈同兒戲!?”爲著她這個荒誕的想法,對自己毫不負責,他實在氣急。
“可是我想一直留在這山上過這種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們又都不容我不嫁人,我能怎麼辦?”這倒也是她的真心話,許是說的急了,剛剎住的淚花又捲土重來,立刻漫上了眼圈。
他亦是見不得眼淚的男人,氣焰馬上短了幾分,語氣也軟了下來:“你真的以爲那是你要的生活?你可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人。正如你說的,我已經(jīng)娶了兩個了,你真能不介意麼?”
她分辯道:“我可不會跟她們搶人,我要的只是一個嫁作人婦的名分。這樣我就能留在義父義母身邊一輩子。平日,你去你那兩個老婆那兒,我住我的風舞樓,互不干涉!”
他見她想法如此匪夷所思,又答得這般理直氣壯,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挑眉質(zhì)問:“你不樂意?”邊說邊掙脫了他,跳下幾榻,“你不樂意我找騤炎哥哥商量去!”
“你敢!”一聲怒喝,她只覺手腕一緊,人跌坐回去,重新落入那個溫熱的懷抱。
她吃痛地揉著手腕,看他臉色鐵青卻故作不知:“你做什麼?騤炎哥哥萬事都好商量,再說,我拿出小姑姑的名頭讓他照顧我一輩子,他怎麼會不答應?”眼見他臉色越來越沉,一雙黑眸中蓄著暴風雨般的狂暴,她卻仍不肯就此罷手,“不就是名義夫妻麼,跟誰還不是一樣的……”
話沒說完,只因她的脣被一團火熱封住了。驀然睜大了眼,只來得及看到兩潭放大的墨黑,深不見底,使人沉迷。脣邊的滾燙一路燒來,像風中野火,直燒到她的心裡。腦中一片嗡響,空氣也被抽離了她的身體,透不過氣……
徒然間,他放開了她,火熱遠去,只留迷茫,感覺後背被猛拍了一下,她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瞪著他。
“你……怎麼氣都不知道喘一下?”他竟也臉紅了,神色尷尬。
“唔?”被他一說,纔回過神,頃刻間猛咳起來,大口大口地吸著氣,臉亦漲得通紅。怒瞪了他一眼,而他則一臉愧疚地撫著她的後背,替她順氣。
良久,咳也咳完了,瞪也瞪完了,一時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他一手擡起她的下巴,迫她正視:“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是,”她深吸一口氣,“不是你,也是別人,只要能留在這裡。”
他驀的抽回手,緊握雙拳,青筋畢露:“不要跟我再提別人,沒有別人!我這就去跟義父義母說。”
風舞面上乖巧的點著頭,心裡暗笑:師父說的對,果然是激將法好用,能打翻男人醋罈子的激將法更管用!此役她全勝,甚至都沒拿出師父授予她的王牌——催情散一事作文章!她都開始佩服自己了。
***
黯夜,她未來的名義夫君關照她:安心在風舞樓內(nèi)休憩,等著他的消息。義母原先也囑咐過,她路途勞頓,晚膳就不用出席了,留在自己屋子裡隨便用些也好早些歇著。
她算準了,黯夜必會在晚膳之後提親。說不擔心是騙人的,前兩次義父對著他大發(fā)雷霆她不是沒見過,如今再要提親,恐怕這一頓火也是逃不過的。而她的苦衷無法對任何人提起,更不能用來說服義父義母,甚至對黯夜她也瞞了下來。因此,除了堅持兩情相悅之外,他們別無其他理由。
風舞望著陰沉的天色,心中忐忑:“今夜必將不安生了。”
晚膳後,遠方突然雷聲隆隆,風舞原本就懼怕打雷,如此一來,更是心驚肉跳。不過一頓飯工夫,天上之水傾盆而下,她在屋內(nèi)坐立不安。
“小姐,小姐!”呼聲由遠至近,風舞心中一緊,來了!
不容她多想,巧玉引著離魂穿過雨幕,一頭闖了進來。
“什麼事?”風舞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離魂渾身溼透,卻顧不得許多,急忙回道:“堂主不知犯了何事,被大人罰跪在伏澄殿前,求小姐去看看!”
風舞鬆了一口氣,僅是罰跪還好,口上吩咐道:“巧玉,打傘來,我們?nèi)タ纯础!?
伏澄殿前,隱隱能見跪著的一個黑影,大雨中看不真切,但風舞知道除了他再無別人了。加緊了腳步,經(jīng)過他身側,也沒停下,只是回首看了一眼。大雨已打溼他全身,他卻不受干擾般靜靜的看著她,堅定中不帶一絲遲疑,她一下又有了勇氣,微一頷首,轉身進了大殿。
鬼王焰後危襟正坐,彷彿正等著她一般。見她前腳剛跨入,眼都不擡,鬼王冷哼一聲:“舞丫頭,你消息倒是得的快!”
風舞不避,反而迎頭而上,笑答:“我的終身大事,我能不急麼?”
“你真執(zhí)意要嫁他?”
“非他不嫁!”
“理由呢?”鬼王的眉毛都快擰到了一處,跟著風舞進殿的巧玉也嚇住了,大氣不敢出。
可風舞面無懼色,坦言道:“我們兩情相悅……”不能再糟的理由,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鬼王怒問:“好你個兩情相悅,你讓我置纖書織畫於何地?”
風舞一頓,堅持道:“要讓我嫁別人,我寧願孤老終身。”
鬼王冷笑道:“由不得你!從小慣著你們,如今一個個都無法無天了!”
風舞鼻間一酸,緊咬下脣,回身走到巧玉面前,一手奪過油紙傘,奔出了殿。
“你!”鬼王呼的一聲猛然站起,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對著始終未置一詞的焰後道,“你看看,都反了!”
巧玉嚇得不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哀求:“大人夫人息怒,小姐也是一時心急,有話好好商量……”
焰後哀嘆一聲,緩緩起身,讓巧玉起來,又溫言勸慰鬼王:“這些孩子真不叫人省心,真是前世欠了他們的。”邊說,邊挽著她夫君走到殿門口,朝外看去。正看到風舞打著傘半跪在黯夜面前,四目相對,兩兩相望,許是說些什麼,或許也沒有,只是一個撐著傘,另一個騰出雙手替她捂著耳朵,——只因她懼雷。
焰後不由一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電閃,殿前一片白光,照亮了這對苦命鴛鴦,雪亮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他們兩人。風舞下意識的縮入黯夜的懷中,緊閉著雙眼。焰後見此,突然沒頭沒腦的出聲問道:“夫君,你可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佔過的卦象之中,有一對孩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是顒曦與明棋丫頭麼?”鬼王蹙眉道,不明白此時提這個做什麼。
焰後搖頭:“我卜算的倒不是他們。”說著,視線朝殿外移去。巧玉心中一陣狂喜,原來竟是他們!
鬼王也立刻會意,驚道:“是他們?!”
焰後點頭,微微含著笑:“風舞丫頭的身世特殊,打她小時候起我就擔心她的歸屬,多操了幾分心,所以只卜算了她的姻緣卦,不想結果直指黯夜。”
“可是,就算如此,我仍是無法對另兩個丫頭交待!”鬼王連連搖頭。
“夫君大人,你可想過,午間時候丫頭還說終身不嫁,爲何才過了半日,就非此君不嫁了?”
“爲什麼?”
焰後莞爾一笑,悠然道:“她是爲了保黯夜,甚至保我們整個鬼焰門啊!”
“此話怎講?”
“據(jù)上官辰所說,舞兒的身世已然暴露,雖然現(xiàn)在還守得住秘密,但誰知將來會不會泄露開來?而舞兒這個林家遺孤的身份一旦暴露,那麼遭刺殺的那幾個貪官污吏,豈不明擺著就是我們鬼焰門下的手?只要暗中調(diào)查,不難查出兇手正是黯夜啊!”
鬼王瞪大了眼,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但仍有不解:“那跟他倆要成親又有何干?”
焰後接著解釋:“上官辰轉達了三皇子庇護舞兒的心意,想必他是顧念手足之情,不會看著舞兒受苦,而舞兒又正是看準了這一點,以嫁人爲由護著黯夜。試想,三皇子如若真心護舞兒周全,又怎麼忍心看著舞兒失去夫君?一旦黯夜安全了,我們鬼焰門也就脫了干係,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鬼王幡然醒悟:“原來舞兒這一招,正是‘要死死一處,要活大家活’的險招。”
焰後嘆氣道:“這孩子真是用心良苦。而黯夜定然尚不知情,否則以他的性子,決不會答應她爲了這事而委屈自己的終身。因此,這個真正的理由,舞兒不能說。”
鬼王應了一聲:“黯夜那個混小子倔脾氣起來了牛都拉不回,也不知舞丫頭怎麼說服他的。”
焰後回眸問道:“聽你口氣,是準了這事了?”
鬼王笑道:“夫人你分析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舞兒這法子也是唯一能保黯夜與我鬼焰門的,既然他們又兩情相悅,我們只能認了。”
焰後嘴角一挑,戲謔道:“算了吧你,還不是心疼你那第一得意弟子?”
鬼王正待答話,旁邊的巧玉早已聽得明白,福了福身,道:“多謝大人夫人成全!”說罷便衝進大雨中,朝黯夜與風舞跪著的那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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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轟隆一聲,衆(zhòng)人倒塌。。。
ps:正式進入解謎的後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