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兩日後的晚間纔再見到龍天晟。回來時正是掌燈時分, 他滿身風塵僕僕,顧不得換件衣裳就徑直踏入西廂房。屋內,賦月正與錦繡圍著桌子用晚飯, 他也不待通報便那麼一頭闖入, 唬得錦繡忙起身見禮。龍天晟見賦月動也不動, 只是挑著眉毛靜靜的看著他, 也不以爲意, 只咧嘴吩咐錦繡:“再取副碗筷來,我也在這兒吃了?!闭f罷大剌剌的落座,無視賦月無聲的抗議。
想想也罷了, 她被他抓了來,事事都由不得自己了, 更何況在一處吃飯?賦月決定無視他的存在, 自顧自接著動筷。
“唔, 這菜不錯,”他接過錦繡遞上碗筷, 隨手夾了塊蔥爆茄子,“到底是莊子裡自己種的,新鮮的很,你也嚐嚐。”說著又夾了筷至賦月碗中。
賦月不置可否,眉眼間也淡淡的。錦繡卻因皇子在席, 只得奉立在旁隨侍?;始乙幘? 寢不言食不語, 故而他也不再開口, 神情專注的席捲桌上的大小食碟。連日奔波, 也沒來得及吃上一頓,真是餓壞了。
賦月停下筷, 詫異的看他餓虎撲食的模樣。他忙裡偷閒,問:“你吃飽了?”
她不答反問:“你幾天沒吃飯了?”
他停下想了想,道:“今兒早上吃了些糕點,直到現在?!?
“你那麼忙麼?”她蹙眉道。
他瞪了她一眼,嘴上顧不上回答,眼神卻說的分明:“你以爲呢?”
她便不再打擾他進餐,起身吩咐錦繡:“去看看廚房裡還有些什麼吃食,一併端上來吧。”
他滿眼含笑:“不錯,還知道心疼人。”
她雙眸冷冷掃過他:“你慢吃,我去院子裡逛逛,不打擾你了?!眲傄D身,卻被他一把拉住。
“坐下,你陪在旁邊我吃著也香甜!”他笑得很無賴。
無奈被強留下。一邊錦繡帶了人來又添上好多菜式,依舊是風捲殘雲,不久就掃了個乾淨。
他終於放下了碗筷,心滿意足地抹著嘴。賦月冷眼旁觀,倒覺得他不似個養尊處優的皇子,生活起居不拘小節,更多了些江湖氣。卻聽他酒足飯飽後開口問道:“這幾日,你都這麼打發的?”
“還能怎麼打發,每日不過是發呆?!彼龥]好氣地答道。心裡也納悶,他囚她於此,分明是爲了譯經,但那本罪魁禍首的《密經》她卻始終沒見著。那日在賦月軒迫不得已交予他之後,他便自個兒收著,雖說讓她譯經,可又不見原本,算個什麼意思?
他呵呵乾笑兩聲,又道:“你也不問問我這兩日做什麼去了?”
她心中冷笑,想,這與她又有何干?
見她置之不理,他也不惱,突然嘿然一聲笑道:“你那些義兄弟動作倒快,你纔來了不過三日,他們中一個趕到了慕容山莊,另一個也進了京。你義父義母也滿世界找你呢!”
“誰?”猝然聽聞他們的消息,賦月心中一喜。
龍天晟深深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騤炎去了慕容山莊,濯颺在京都。”
賦月暗想:他們果然猜到了,一個去找慕容祺,另一個去尋上官辰,可是他們哪裡知道,上官辰不過是龍天晟的化名,偌大一個京城,上哪兒去找這個身份不明的人??!再者,就算他們找到了皇子府,可他名下產業那麼多,要找到這個偏遠的莊子也絕非易事。
想到此處,先前的喜色早已黯了下去,正盤算著該如何將消息傳遞出去,冷不丁聽身旁那人不冷不熱地開口:“不是黯夜,你很失望?”
“什麼?”她尚未回神,不明所以。
龍天晟接著道:“黯夜留在了莫驪山,如今掌管著整個鬼焰門?!?
賦月點頭笑道:“黯夜哥哥有能力,也得義父的器重,將來接替義父也在情理之中?!?
他輕哼一聲,反問:“不過是一介武夫,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賦月心想,這人既戀著風舞,自然處處看她的夫君不順眼。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倔勁,偏要跟他彆扭到底:“是呀,黯夜哥哥自然不能跟你這個天皇貴胄比身份,但是人家做事光明磊落,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不像你,偏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再不然就是拿身份、權勢壓人。前些天你還威脅說要滅了我鬼焰門,敢情你又要派一隊兵去助陣?想當日,黯夜哥哥獨闖無上門,一個人挑了白粱一這個老妖怪,這等氣魄你可學得來?”
“啪”的一聲,桌上的一雙烏木筷硬生生的折成了兩段。賦月唬了一跳,見龍天晟俊逸的臉龐如今卻是鐵青色,雙眸如覆堅冰,卻灼灼地瞪住她,甚至嘴角都在微微抽搐。
賦月不肯示弱,依舊壯了膽子繼續道:“你兇什麼?我說的可都是事實。你就是吃了我也改不過來了!人家就是大英雄,你就是小小人!”
“再好,也是人家的夫君!”他幾乎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句話。
賦月一愣,隨即想明白了,黯夜娶風舞時已有另兩房妻室,龍天晟自然是不能理解風舞這個抉擇。雖然她也不明白風舞這一突然之舉,如今卻出言替她維護:“管他有幾個妻妾呢?只要自個兒過的開心就好!”
他不再開口,只是驀然起身,拂袖而去。賦月見他怒氣衝衝的背影,突然出聲喚住他:“喂,你等等。”
他回首,詫異的看著她,眼中微微閃過些光芒,可惜她看不懂,也沒時間顧及。她更擔心他醋意之下的徇私。
她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正色道:“無論如何,風舞已嫁黯夜爲妻,黯夜哥哥要是有個萬一,她會很傷心一輩子。你可明白?”
他眸中的火焰迅速掩去,語氣也不帶任何溫度:“黯夜何德何能,讓你們一個個都這麼維護他?你放心,風舞嫁他也不過是爲了保住他!我又怎敢輕易動他?”
“風舞知道你的身份?”賦月吃驚不小。
龍天晟搖頭道:“她並不知情,只是我借上官辰之口轉達自己的意思。爲了保護風舞犯官之後的身份,我提出娶她回王府,哪知她首先想到的是黯夜,纔想出了這個法子來保他?!闭f著又冷笑一聲,道,“這點小伎倆,怎麼騙得過我?只可惜,我的確投鼠忌器,奈何不了他們!”
聽他親口承認曾想求娶風舞,賦月的思緒陷入一片空白,雖說前些日子也隱約猜著了些,可如此的直言不諱依然撼動著她的心扉。往事彷彿歷歷在目。第一次見風舞時,他看的眼都直了。就是那第一眼,便讓他傾倒了吧?而後在桃花林中,他沒頭沒腦的問到風舞的終身選擇,而後斷然離去,也是去尋她了吧?賦月甚至突然想起,她曾與風舞的戲語:她們彼此親厚,將來即便是愛上了同一個人也不會反目。如今想來,真是諷刺!原來竟是爲了應著了今日!
“你怎麼了?”耳畔突然傳來他的聲音,有些淡淡的擔憂,可惜,她要來何用?
“沒什麼,你既然明白就好。我累了,你出去吧?!闭f著便推他出門,他還要說些什麼,她卻狠心將門掩上了,生生阻斷了他的視線。
門外那人,躊躇了片刻,方纔邁步離去。
門內那人,聽著遠去的腳步,終是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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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似又回到了莫驪山,知交姐妹風舞婷婷立於桃花林下,巧笑倩兮,連她也不得不沉醉。只是,那隱隱而來的揪心之痛又是爲何?
醒來時,心下主意已定。梳洗完畢,直接去東廂。
龍天晟在一堆公文中訝然擡頭:“這麼早怎麼就過來了?”
她面無表情的說:“把《密經》給我,我譯完之後你就放我回去?!?
他聞言更是吃驚不?。骸笆鞘颤N讓你轉了性?”略一沉吟,突然蹙眉,“你就這麼急著擺脫我?”
“你不用管原因,總之你想要的我給你?!闭Z氣堅定,心卻在滴血。但願義父不要責怪她主動棄降,她只是不想繼續掙扎在無望的泥沼中,但求自保而已。
他的面色卻不怎麼好看,放下手邊的事,慢步踱至她面前,眼睛卻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我要聽你說出原因!”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她咬著嘴脣,終於還是實言相告:“我想回莫驪山,我不想在這裡多呆一天!”
他猝然轉過身,背對著她,叫人不辨喜怒。半晌才幽幽開口:“《密經》我不能給你?!?
“爲什麼?”她急道,“你擄我下山,不就是爲了譯經麼?”
他回首時,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嬉笑:“突然應承下來,誰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要是你存心使詐,故意譯錯了幾段,我可消受不起。”
她氣急:“你,你,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嘴角一挑,答得輕描淡寫:“昨日就被你指著鼻子罵爲小人了,我也不在乎多擔待一日這個名聲。”
她幾乎咬碎貝齒,見他說不通,一跺腳轉身離去,不想剛跑出門便迎頭撞上一堵肉牆,幾乎被反彈了出去,冷不丁驚呼了一聲。
“怎麼了?”身後那人急急得問道,也跟著出來一看究竟。
“殿下,是屬下不當心,衝撞了賦月小姐?!蹦嵌氯鉅澒暬胤A。
賦月擡頭,認出是那日趕車的侍衛,亦是龍天晟得力助手的雷武,也不加理睬,重新提步朝外走去。
身後,只聽龍天晟的聲音跟著出了門,問道:“什麼事?”
“啓稟殿下,手下人剛從建康回來,將林家祖宅的房契收了回來。”
林家一詞,猶如魔咒,立時讓賦月停下腳步。說到底,風舞的事情,她依舊是放不下的。
龍天晟見賦月去而復返,也不以爲意,倒是先接過房契,略略掃了一眼,才滿意的笑道:“做得好,好好犒賞他們?!闭f著自顧自回屋收起房契。賦月自然也跟了過去。
“你要這個做什麼?”賦月看他在博物架上抽出一個楠木盒,又仔細將房契放入盒內,而盒內還赫然躺了幾份類似的房契,不由得挑眉問,“你收集這個?”
他哭笑不得,將木盒遞給她:“我要這些做什麼?你自個兒看吧?!?
賦月翻開一張張房契,除了建康城林家祖宅府邸之外,另幾份看著卻並不值錢,有的是鄉野小居,還有西湖之中的一座小島地契。
“綠衣島?”賦月喃喃念出地契上的名頭,但覺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出處。
龍天晟微微一笑,彷彿看透她的疑惑一般,解釋道:“這是風舞幼時的居處?!?
賦月這才恍然大悟,可不是麼,風舞幼時曾隨其小姑姑遷居於西湖中的一座湖心島,而另一份地契,正是錢塘縣漁晚村她們避難之所。他竟然會替她一一尋回這些房產,足見用情之深!
賦月啞口無言,只是默默收起木盒,鄭重遞還給他。
“你收著吧,日後回到莫驪山,替我將這些交給風舞就行了?!彼Φ?。
她猛然抽回手,言語中也帶了惱怒:“你這是做什麼?風舞早已嫁作人婦,你如今卻處處討她歡心,這是想毀人姻緣?”
“什麼?”他惘然道。
她冷笑:“不是麼?一邊是搜尋書證想替林家平反,一邊是四處購回林家房產,你這麼鞍前馬後的奔波,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屋內一片寂靜。龍天晟起先還是直愣愣的看著她,而後卻只管低頭沉思,看不清臉上的神情。賦月隱隱有些擔心,是她的話說重了麼?癡心本沒有錯,可惜所託非人。風舞愛的不是他,而是黯夜?。〖热辉]定了他要傷心,那不如就由她來挑明一切。只是,爲何她心底也跟著痛呢?
半晌,他突然擡起頭,臉上恢復了雲淡風輕,接過楠木盒隨手擱在架上,點著頭道:“我明白了?!?
賦月見他已被說服,亦鬆了口氣。只是他眼中隱隱泛出的異樣光彩,是她見所未見,這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