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清冷,明輝溶溶。
那如乳如練的月色,自九天長泄,撒在大地萬物之上。一衆(zhòng)亭臺樓閣、樹木灌叢,皆若霜雪蒙覆般,泛起一層淡淡的銀芒。
凋零枯萎的林木,在此寒冬之際,唯餘根根細瘦的枯枝,在越漸猛烈的朔風(fēng)中“咿呀咿呀”呻吟。淡淡的疏影,流泄一地,隨風(fēng)而舞。
我來到凌傑府邸的高牆之上,貓身向內(nèi)眺望,只見府內(nèi)一片漆黑。那無數(shù)緊闔的門扇,好似一雙雙窺覷著獵物的惡鬼之眼。
府內(nèi)如何這般清冷,竟然連值守的侍衛(wèi)或?qū)m人都沒有一個?
心下疑惑,再次探首細望,方在那高低疊嶂的樓宇臺閣之間,覓得了一叢幽暗而微弱的光芒。緊閉的雕花菱窗之後,一點燈火明滅不定。
猶豫一刻,終決定先朝那抹桔黃的燭光奔去,一看究竟再說。
在屋檐、牆頭,一路縱躍,轉(zhuǎn)眼便來到了那抹燈火的近處。
斯時,一個健朗、修長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了那扇精緻卻有些暗沉的楹窗之後。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似在沉思,又似在凝望那幽幽燭火。
定睛細瞧,只見黑睫長翹,好似羽扇,雙脣飽滿,極爲豐潤,只是那鼻子,過於高棱,無形中破壞了那側(cè)影的清秀,平添幾許冷峻。雖然心底覺得似曾相識,但終不敢肯定,畢竟我與凌傑分別了六年之久。而當日城門之時,也僅是匆匆一瞥。
正在這時,房內(nèi)之人卻驀地開口,“既然來了,何故停留於外?”淡冷的聲音,那般熟悉,讓我差不多立刻就認定其必爲凌傑無疑。
看來。他是早已算定我會來找他的!否則,怎會擯棄所有下人,安坐於此。等候我呢?
自嘲地笑了笑,徐步前行,踏階而上,“不請自來,不便冒進。”
“吱呀”一聲。凌傑徐徐起身,推開了緊閉的窗扇。
廊檐下那淡得幾近了無的黃色光暈,頓時亮堂了幾許。幽幽燭光,攜著明黃色的光芒,流瀉一地,照亮了窗前方寸之地。明暗交錯、映照之間,將四周的夜色襯映得更爲暗黑。
窗扇內(nèi)。凌傑憑窗而立。他身著一襲黑色圓領(lǐng)錦緞長袍,腰束銀色腰帶,顯得清逸、冷絕。不過,這卻也勾起了我對多年前往事的回憶。
曾經(jīng)的凌傑,在沉沉夜色下,在繁茂地樹林間。堅定地對我說,他會保護我;
曾經(jīng)的凌傑,在水天一色的湖畔,悽傷而絕望地仰望天宇;
曾經(jīng)地凌傑,在我與其親妹妹凌紫萱衝突之時,對我抱以無限的信任。而今的他,卻是莫測高深。難度其緒。
“多年不見,你一點沒變。”凌傑背手而立,深深地望著我。那雙閃耀著橘色光芒的瑩亮眸子,仿似黑晶石般澄澈、光潤。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卻是變了不少。”一語雙關(guān),意味深長。
凌傑黑眸一揚,瞄了瞄我。“知人知面難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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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淡然一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近來。衆(zhòng)人皆說你春風(fēng)得意。”
“此話怎講?”凌傑面不改色,淡定如常。
我不以爲意地一笑,“收穫金銀,坐擁美人,又幾乎成爲王府快婿,怎會不讓人豔羨?”
凌傑濃眉一挑,“你如何看呢?”
我避過他的問題,盯著凌傑,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只知道清德王謀叛已久。”
話音落閉,那雙黑黢黢地眸子,依舊靜若鏡面,不曾泛起絲絲漣漪。
“既如此,你還敢深夜隻身前來?你不怕我殺了你,邀功請賞?”凌傑軒了軒眉,幾分試探綻現(xiàn)於黑瑩瑩的眼底。
我搖了搖頭,“你不會!”
“何以見得?”凌傑微擡下頜兒,垂目而視。
“因爲你是凌傑。”我一字一頓地說道。但,說實話,心下卻並不如表面那般堅定。
“不見得吧!”凌傑淡淡地瞅了瞅我。轉(zhuǎn)而,他自懷中掏出一張雪白的、點染著猩猩殷紅的絲帛,隔窗遞與我。
展開一覽,不由觸目驚心。尺餘寬的,兩尺多長的絲帛之上,書寫著數(shù)十個龍飛鳳舞的字。仔細一辯,那沉暗地紅字,竟然全是由鮮血乾涸凝結(jié)而成。粗略一覽,瞭然其意。不過是大家聯(lián)合推翻我這不明不智的君王。其後,有包括清德王以及數(shù)位老王爺在內(nèi)的落款,以及一般朝臣的署名,當然也有凌傑的在內(nèi)。不過,奇怪的是,並無哥哥和凌紫萱地簽名。
斯時,心霎地一緊,後背寒意萌生。點點細密的溼汗,自掌心和額頭冒出。
難道凌傑真得……
想著,不由蹙緊眉頭,再閱一遍那歃血盟書。轉(zhuǎn)而,又將凌傑過往以及近來之行徑,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思量幾許,終鄱然醒悟。
就在這時,見我遲遲不語的凌傑,打破了沉寂,“你如何看?”
我嫣然一笑,“一份非常難得的有力罪證。”說罷,便將那白綾摺好,納入了懷中。
“你這般篤定?”凌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幾絲難見的暖意,橫生眼底。
我點點頭,“否則,你怎會示與我,且容我收納?”
凌傑身形一縱,輕輕躍窗而出,來到我的身側(cè)。“你若不怕,請隨我來!”說話間,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悄生嘴畔。
“若是怕,今夜便不來了!”說著,便舉步,緊隨凌傑向長廊盡頭而去。
無盡地暗黑,像一張柔軟而細密的網(wǎng),密籠著我。雖然口稱無懼,但在穿過了一個個狹長而不見點滴光線的甬道後,依舊有些惴惴了。正在這時,走在頭裡的凌傑。卻推開了一扇小小的木門。
“吱呀”一聲之後,呈於面前的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暗自猶豫著是否該隨之而入,凌傑已經(jīng)用隨身攜帶地火石。點燃了房中地蠟燭。
幽幽燭火一現(xiàn),明黃色的光芒,便如水流瀉,沖走了方纔一室地暗黑。
一直沉浸在黑暗中地眼眸,此刻頓時一亮。轉(zhuǎn)瞬,便爲面前那一片輝煌耀燦所晃得有些睜不開了。
丈餘寬的房間內(nèi),堆放著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珍奇玉器,不說其富可敵國,超過皇家後宮,至少也可匹敵於斯。
此刻,凌傑走到牆角的一張小幾之前。取過一本冊子,走向了我,“請看這。”
我接過冊子,隨意翻閱一下,發(fā)現(xiàn)小小的冊子中,竟然詳細地記錄著每一件物品地來歷。包括:時間、地點和饋贈人。
“清德王所贈的美貌少年,我皆另行安置,派專人侍候。”說到這,淡淡的粉暈攸地爬上了凌傑的面龐。
我一面微微頷首,一面緩緩闔上那冊子,“你爲何一直瞞著我?”
“若非如此,如何能讓清德王他們信以爲真?”凌傑微蹙眉頭。鄭重地說道,“只有讓他們以爲萬無一失,他們方不會鋌而走險,加害於你。而且,這樣一來,假以時日、混淆視聽,我纔可順利地打入其中。暗中掌控和遊說他們之中掌握兵權(quán)之人。現(xiàn)在。一切已經(jīng)完全妥定,可以收網(wǎng)了!”
“那你不怕我因爲猜忌而殺了你?”我緊握著那本小冊子。凝望著凌傑,期許他的答案。
凌傑囁喏幾許,方說道,“我想你不會。”說著,他垂眸避開了我的目光,“因爲你不僅是皇上,還是雪琴。”
簡單一語,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絃。
凌傑待我一如既往,也如往昔般信任我。他不僅從未有過任何背叛之心,甚而還一直謀劃如何最大程度地相幫於我,而我竟然還對他心生疑惑。兩相對照,羞愧,頓時若洪荒猛獸般激生,有力地衝擊著我地心。
情不自禁地握住凌傑的雙臂,幾欲啓口,很想說些什麼,卻終是閉上了嘴。因爲我覺得任何言語,此刻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凌傑深深地望著我,那雙黑瑩瑩的眸子,潮緒暗涌,宛若春日晨曦的湖水般。
稍適,他輕輕撇開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雪琴,數(shù)年之前,我便已承諾過要保護你。今日之爲,不過守諾而已!”淡淡地話語,蘊含了無比的執(zhí)著。
“凌傑,你這般而爲,凌紫萱會如何想?”我不無擔憂地望著他。
以我對凌紫萱的瞭解和對她過往的審度,我以爲凌紫萱在此次謀逆中扮演的角色很可能是拉攏,因爲若是她力挺清德王,那麼血書上不可能沒有她的落款。而她這般圓滑而精明的處理,既不得罪清德王,也可在事情萬一敗露地情況下,順利地逃過謀逆的罪責。不過,若是讓她知悉了凌傑一切所爲,不過力取罪證,她必然痛恨我之餘,也會與凌傑親情斷絕。而凌傑雖然從未在我面前提過凌紫萱,但我看得出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妹妹。近年來的疏分,只是因爲對於我之分歧而生的。
凌傑眸色一暗,幾許悲傷和著那瑩瑩燭光,閃現(xiàn)於黑黢黢的眼底。
望著凌傑落寞的神情,我不由十分後悔自己方纔之言。事已至此,凌傑的抉擇,已經(jīng)彰顯無遺,我又何必再問這無謂地問題,戳其痛處?況且,以凌傑今日之爲,不論如何,足可抵消凌紫萱之過!
思定之後,我不由柔聲說道,“你且放心。我終不會傷凌紫萱一根毫毛!”
凌傑一怔,轉(zhuǎn)眼,他垂眸,靜默不語。
“抱歉!”我低傾下頭,斜瞅著凌傑,“若非我,你們怎會如此?”
凌傑搖了搖頭,“若非你,今日地我或許還在刀尖劍鋒上,在黑夜殺戮中生活著。”
“不用感激,我的確非常需要你!”我堅定地望著凌傑。
凌傑瞅了瞅我,“這也是我一直留下地原因。”說話間。他眸光不期然一滑,落向了右臂。
心中狐疑,隨之而望。方覺自己的手,竟然一直抓著他的胳膊。
臉驀地似發(fā)燒般滾燙。轉(zhuǎn)而,忙若觸電般攸地收回了手。
尷尬之餘,真想尋個地縫鑽進去。
斯時,凌傑清冷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驅(qū)散了我內(nèi)心的不適,也給我?guī)Я四蟮囊馔狻?
“日後,我可以常常來看你嗎?”
呆愣一晌,轉(zhuǎn)而,舉眸望向凌傑,卻意外地從那雙瑩亮、水澈地眸子中讀到了一抹濃郁似玫瑰花香般的情意。雖然只是一瞬,卻還是讓我捕捉到了。
心下驚詫,不由一時忘了迴應(yīng)。
“罷了,當我沒說。”凌傑失望地撇開了目光,落寞若潮汐般涌現(xiàn)於那黑黝黝的亮眸之中。
心沒來由地一疼。轉(zhuǎn)瞬,來不及細思。忙展顏,含笑而語,“你能來,我之幸!”說著,想也沒想,便自懷中掏出一個皇宮通行地金腰牌,遞給他。“兩儀殿的門永遠對你開著。”
在那冷冰冰的皇宮中,若能有一個如凌傑般全心待我之人,不啻於寒冬風(fēng)雪中乍見一縷溫暖的陽光。再者,若凌傑真有心夜?jié)摶蕦m,何人又能攔得了他?更何況,他如此信任我,如此置親情於不顧。全心保護我。我還有什麼不可信任他的?不過,他地這個小小要求。似乎在六年前便曾提過,如今時隔多年再次談及,聯(lián)想方纔他眸中那抹異樣,讓我不由心生疑惑。不過,此刻卻非思慮緣由的時刻。
斯時,凌傑頓展一臉寒霜,漾起一抹清絕、空靈的笑容。旋即,他接過那金腰牌,慎重地將其納入懷中。
“走吧。”說著,我舉步前行,率先離開了密室。
和凌傑回到其書房後,我立刻吩咐道,“凌傑,你現(xiàn)在立即調(diào)集兵馬,將所有參與謀叛之人,悉數(shù)捉拿歸案!”
“是!”凌傑傾身迴應(yīng)之後,便舉步走向了門外。然,方行數(shù)步,竟又停住腳步,回身問道,“那一衆(zhòng)家小呢?”
株連九族,於謀叛之罪,那是鐵定無疑的。斬草除根,雖然不錯,但此次涉案之人如此衆(zhòng)多,若是一網(wǎng)打盡,將殺戮千萬。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而且,古往今來,謀逆誅殺,都會不同程度地禍延於後,因爲斬盡殺絕那是絕難做到的。與其如此,莫若網(wǎng)開一面,以仁義獲取人心。
想著,不由說道,“皇室之人,全府捉拿!其餘朝臣,只是涉案之人獲罪便可。能將功贖罪之人,可額外寬縱,免去罪責。”
“是!”說罷,凌傑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間。
血書之中不見哥哥之涉入,是信息有誤,還是哥哥在這次謀逆中,扮演的便是黃雀?我想,這一切,在不久地將來,凌傑會給我答案。
不待天明,凌傑便爲我?guī)砹撕孟?---所有在血書上簽名之涉案人員皆被一網(wǎng)打盡!雖然其中尚有父皇的兄弟,但於謀逆,我還是信奉斬草除根的原則,一如父皇臨終前處死張淑妃母女和張岱一樣。
一夜之間,朝局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我也第一次憑己之力做了一件真正的政事。自此之後,憑藉著凌傑的忠誠和其手中地兵馬,我可以再也不爲人脅迫,做他人傀儡了。當然,此次成功地剷除叛亂,也讓我因幹練和仁義獲得了一干懷疑我能力之朝臣的認可。
對於哥哥,我準備依舊暗中觀察,不過也特意吩咐了李石多加留心。然而,原本陰鬱的心空還是迸射出一縷燦爛的陽光。我希望哥哥並無復(fù)辟之念。至於凌紫萱,我不再過問,因爲我相信凌傑會處理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