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坐於案幾之後,捧卷而閱。聞聲擡頭,驚異地望著我。幾分欣喜,幾分疑惑,自那黑亮似寒星的眸子中迸射而出。
我深嘆一息,慨然說道,“哥哥,你何苦如此?”
哥哥滿目迷惑,一臉茫然。
“雪……”他稍頓一刻,瞅了瞅我,許是見我並無惱意,故繼續道,“雪兒,何出此言?”
我緩步來到他的身旁,倚著書案,深情而有些哀婉地望著他,“一切,既是被迫而爲,只要你道明與我,我也不會責難於你,更不會爲難師傅他們。”說至此,我垂眸略想一刻,又對其說道,“當然,這是有一定限度,不過你可放心,我是絕計不會殺師傅他們的。”
哥哥面色漸轉凝重,他徐徐放下手中書卷,站起身,對我鄭重其事地說道,“雪兒,我不明白你的話。不過,倘若你指的依然是那夜之事,我還是隻有遺憾地告訴你:我身爲前朝之後,忠心效力,與衆遺臣之後一起努力,是我之責任和義務,並無任何脅迫之事。當然,憑此,你現在便可以謀逆之罪,殺了我、師傅和……”說至此,他遲疑一刻,方繼續道,“你外公。能死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願。但是,此事不僅是復辟,它還涉及了一大筆財富,還涉及了燕脂人。只要它們一日不爲發現,不歸屬於人,那麼便會有無數人會窺覷它們,會爲之而不擇手段。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
這是哥哥第一次如此明確地與我說起此事,驚訝之餘,也不得的承認其所言甚在情理,尤其是後面地。藉此看來。我目下不僅因爲情感所牽,而不能動他們,就憑那筆傳說中的財富,也絕不能隨便與之相向,雖然從本質上講。我們已經站在了河的兩岸。任憑其發展下去,於國,於我陸氏,是極爲危險的。但我不得不如此。所謂,放長線,方能調大魚,只有如此,才能從真正意義上,消除這在我朝已經存在了近百十年地傳說,讓衆多心懷不軌,蠢蠢欲動之人死心。哥哥和師傅他們,一定也是知道這點。方能在我知曉之後。依舊鎮定。我想,只要我手中有哥哥,並有凌傑護衛,一切還是能夠掌控的。當然,若是上官旭能相幫,那更是無虞。雖然鹿死誰手,還無法定論,但我是一定不會加害於他們三人的。既便他們拔刀相向與我。思定之後。不由暗舒一口氣。長久以來,對哥哥和師傅如何處置。一直憂懷的我終有了明確的對策。
然而,同時,一股悲愁卻又隨之而起。因爲哥哥一席話,說明了他經歷多日地思量,已經確定了自己真正所想,已經從那兩難的取捨中,做出了選擇。當然,這也就意味著我和他以後只能爲敵,不可能再有任何緩轉。心下之哀,無以名狀,但同時也讓我疑惑深深。倘若哥哥確實主動而爲,那麼昨夜……
想著,不由狐疑地問道,“昨夜,你可曾來過兩儀殿?”
哥哥怔愣一刻,搖了搖頭,“不曾。”
我頓時若五雷轟頂,呆傻當地,那昨夜那人……
微略冷靜一下自己激越的心緒,暗自盤算起那能自如進宮,又對我不存歹意,甚而或許還心懷愛意,且形貌類似哥哥之人。不過一刻,我便頓悟一切。
慢慢地走出含元殿,心下早已若打翻的五味瓶般。
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天!我當如何面對他?
從昨夜來看,凌傑在內心,對我是心存愛意地,只是他藏得太深,以致我完全不知,還以爲那僅僅是知遇之恩的回報。如今想來,自己真真可笑!倘若僅是知遇之恩,他如何能做到對凌紫萱這般絕然?當然,此事是凌紫萱不對在先。但是就算如此,連與我拜堂成親、自幼一同長大的上官旭,面對這樣情況,尚難做到,他如何能?當然,從此也就可以極易理解七年前凌傑爲何在我和凌紫萱衝突之時站在我這邊,爲何執意留守邊疆,而前陣子爲何更是不惜冒險,假意順從清德王,爲我剷除叛亂,立足根基了。
一直以來,我都視其爲摯友,視其爲最可信任的人,今日卻因我一時迷醉,而……那麼現下,我當是該接納,抑或拒絕?想來,他也是彷徨而因此缺席今日的早朝。
凌傑,於我太爲重要,在邊防,在朝中局勢都不可或缺。若是因之而接納,實在是利用,於凌傑不公。可若是拒絕,憑我對其個性的瞭解,他必然會離開我,雖然不一定是現在,但爲時不遠。說實話,就算不考慮朝局,我也是不捨其離去的。因爲在我身旁,已沒有能如凌傑這般能放下一切待我之人了。對其,我是很爲看重的。
斟酌再三,我覺得自己不論是爲國考慮,還是爲己而思,都是不能任凌傑離開的。
回到兩儀殿,方訊已來回稟,說凌傑偶感風寒,臥病在家。我淡淡地點點頭,並不做聲,心下卻已決定今晚趁夜前去,與之談明一切。
皎月橫空,明輝溶溶。天霽豁朗,深藍如幕。屋檐、樹木,皆沐在如乳如練地月色中,仿似蒙霜覆雪般,泛起一層薄薄地清寒之光。
我換上夜行衣,幾個起縱,便離開了皇宮,直奔凌傑府邸。
朗月之下,偌大的府邸,唯有主屋外側,高懸著數盞橘紅色的燈籠,其餘之處,一如我上次來時一般,漆黑一片。而那幽紅燭火,在廊檐之下投映出數圈黯淡光暈,爲那黑漆漆的主屋平添一份神秘之色,誘惑卻又暗含危險。
凝望之間。心下不由又有些猶豫。但轉念一想,雖然我能一如往昔,將其視爲摯友,裝做昨夜全然不曉。但是他今日的缺席,實際上已經變相地告知我一切已回不去了,至少在他心中是那樣。況且,凌傑地個性很爲矛盾,高傲而自卑。敏感而寬容,執著而又決絕。若是處理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錯。
思量一番,還是躍下了房頂。向主屋而去。
方自站定,門“吱呀”一聲自內打開了。凌傑一身玄色錦袍,佇立門中,靜靜地望著我。那雙燦似繁星,深若碧潭,清澈若甘泉般的眸子,繚繞起一抹朦朧、難辨的霧靄。點點心緒,掩映其下,若顯若藏。
“我非君子。更似小人!”凌傑垂下那長長地羽睫。黯然神傷。
昨夜雖然是我主動,但凌傑定是知悉其中緣由地,畢竟他在清德王府也待了那麼長的時日。他在心知一切,而我酒醉地情況下,並未出手阻止我,後來甚而還主動迎合於我,以常理之見,的確爲人不恥。因此。他心生悔愧。惶惑不安,在情理之中。但是。我知道,凌傑絕非那般之人,雖然他幾歲便開始浪跡江湖,持劍殺人。
輕嘆一息,徐徐走上臺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錚然說道,“錯不在你。”說至此,猶豫一刻,緩緩舉步,跨過尺高的門檻,來到其身旁,輕輕側倚著他,柔聲說道,“不要自責,更莫無聲離去,好嗎?”說著,側仰起頭,深深地望著他。
凌傑身子一僵,他靜默一刻,方低聲問道,“你不遷怒於我?”
我挽住他地胳膊,將頭偎在他的肩上,輕聲應道,“不。”說話間,腦子在這暗黑而昏幽的環境之中變得有些迷糊,分不清我身旁的是哥哥,還是凌傑。但不論是誰,我都無法想象其離去地。
“是因爲朝局?”凌傑的聲音驟然變冷。
他的話,仿似一隻尖刺,正戳中我之軟肋。一時間,不知當如何作答。
凌傑似乎頓時瞭然一切,他緩緩拂開了我的手。
突生的疏離,讓我頓覺一陣空落。不待其開口,我已長嘆一息,一面緩步而出,一面淡淡地說道,“我承認,有這因素,但並非全部。”思量幾許,又道,“表面上,我目下穩坐龍椅之上、風光無限,威風凜凜,但實則衆叛親離,早已是一孤家寡人。”說至此,苦澀至極地笑了笑,“韓斐之之事,你是知道的吧。”
說實話,上官旭待我其實也算情深義重,但他終究是上官旭,凌傑這般純淨的感情,他是絕難有的。
凌傑靜默一晌,點頭答道,“是。之所以一直對你隱匿,是因爲……”說著,他垂眸,避過我的凝望,繼續道,“我知道你對他倍爲看重,甚至遠超過上官侯。”
沉嘆一息,我頷首而應,“不錯。確是如此,可他卻……”說著,一股悽悲和哀傷又一次涌上心頭。暗自調整一下自己地心緒,淡然一笑,陡轉話題,“我知道,讓你留下,對你不公平,因爲你從未將權勢和名利放入眼中。但我能做到地,僅止如此。”說話間,我轉過身,直視著他,對其說道,“當然,若你執意離去,我也無奈。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爲難於你和凌紫萱。然而,我更希望能……”說至此,垂眸沉靜一刻,慢慢轉身,輕聲說道,“每日看到你!”
凌傑聽罷我一席話,面色微轉。不似方纔那般一片寒霜,但也並無釋然的表情。
咬脣靜駐片刻,對其說道,“一日之內,與我答覆。”說罷,一轉身,提氣飛身離開了。
回宮之後,心下不再焦灼,平和幾許。雖然凌傑去留尚未最後定論,但我已盡力。
躑躅一刻,還是前往萬春殿,一來想看看上官旭,因爲我已有幾日沒有去看他了,二來想看看我們上回所談之事進展如何。畢竟,若是凌傑離開,我不得不另外培養人,但其成長終究是需要有些時間的。在這之前,上官旭,或者說太后和上官氏的態度,便變得尤爲重要。
萬春殿,已隨著夜深更漏而變得安靜。殿外,除了幾個當值的宮人之外,唯有一片寒寂和無盡的夜色。那數盞燈籠,散發著幽暗的光線,投射於地,只剩一抹薄似輕紗般淡淡的光暈。殿內,還是按照我常日在此留宿地習慣,燃灼著一叢黯淡地燭火。那微弱的燭光與其周遭如海地漆黑相較,無異於暗夜的指明燈。其側,一個修長的男子身形,若剪影般映現於窗扇之上,憂傷而哀鬱。看著,已讓我憋鬱地幾乎無法呼吸。僅僅一瞥,我已得到了我今夜想得到的答案。
心攸地揪緊,似被人重捶了一般。思緒,更如朔風般,迴旋翻涌。
遙想當初,他多次出手相救,讓我逃脫劫難。可以說,沒有他,我今日早已埋在那一黃土之下。而在我們成親前六年,我們也曾甜蜜恩愛,度過了無數快樂的日子。這些美好時光,在我心裡烙下了深深的印記,讓我對其相當在乎。但,隨著上官氏與我之間開始出現分歧,我和他的關係,漸漸變得敏感而微妙。如今,二者矛盾已形同水火,他還想調和,希冀並立,已變得仿如夢囈。上回,我對他的承諾,已是對上官氏最大的讓步。可是,從他現在的神情看,太后和上官意是沒有答應的。貪婪之人,形如無底洞,再多的退讓,也難以滿足他們。
如此看來,他最不願看到的一幕,終是在悄然無形中上演了。雖然在我與上官氏之間進行抉擇其難度之大,但他必得爲之。而於其心境,我雖能理解和體會,卻無力相幫。因爲若是容忍上官氏上位,除了其弄權、威脅江山社稷之危害外,就算他們不知道師傅和哥哥前朝之後一事,也必定會對師傅他們痛下殺手。當然,他們也不會放過凌傑,既便凌傑真得離開朝廷。而這一切,恰恰是我無法容忍的。
如今,上官氏既然不肯妥協,而假如凌傑真得離開,那麼我之境遇恐怕就十分艱難了。朝中局勢,原本三足鼎立,分別是師傅、上官意和凌傑。而其中最爲重要的,便是凌傑。他手握重兵,鉗制前兩者。如今,凌傑若是一走,要麼我必須立即另調他人接替,要麼就得利用目下兩勢。但師傅和上官意,各存異心,皆不可靠。若是要想保全父皇託付與我的江山,那麼唯有利用平衡之術。但,師傅他們和那燕脂人,不可能長期等待,終究是有對立的一日。不過,若是我能在其與我徹底決裂之前,找到替代凌傑之人,江山或許還是有得一救。然而,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再找到一個如凌傑這樣的人,實在太難,抑或可以說凌傑是無可替代的,至少在我心裡如此。
怔想間,我已沒有了進去的興致。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和上官旭的感情,若是不撇清其中相關利益,是很難和好如初的,頂多也就是表面夫妻罷了。心靈的溝通,是絕難做到的,更不可能真正地相互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