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陽前往邵邊大約是一千餘里地，走陸路的話大約在十七八日可到。只是一來山路顛簸大隊人馬通行不便，二來也是怕走得太辛苦鳳未竟受不住，所以李鳳寧取了水道稍微繞些遠(yuǎn)路。

鳳舸從安陽出發(fā)，一路沿著安洛河向南行駛。

安洛河原是前朝爲(wèi)了溝通渭河與洛川開掘的運河。既然本就是爲(wèi)了方便，自然就沒有選在人煙荒僻處的道理。來往船隻多了，不僅會讓原來的村落變得繁華，自然也會蘊生出新的市鎮(zhèn)。

比如，百年前還是一片空河灘的安堰鎮(zhèn)，如今轄下已有千餘戶居住。

雖然是李鳳寧自己說的陪鳳未竟下船走走，此後幾日她到底還是被每天快馬送來的奏摺留在了鳳舸上。眼見著再一兩日就要登岸換車了，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快失信的皇帝便下令在安堰多留一天。

初春二月，雖然安堰在安陽的南邊到底是三面貼水，前頭還覺得日光下頭淡淡暖意，風(fēng)一刮起來立時就添上幾分陰森的寒意。

鳳未竟拉了拉自己身上夾棉的新直裾，因爲(wèi)太久沒穿竟生出了點懷念的感覺。

對，只是“懷念”，而沒有“意外”。

他擡頭看了眼走在他身側(cè)的人。

宮侍再大膽，也不敢私自給他準(zhǔn)備這種“不合規(guī)矩”的衣裳，顯見是李鳳寧早早地就吩咐下頭預(yù)備好了的。

鳳未竟低頭。

他沒能與李鳳寧肩並肩同行而是隔了一步遠(yuǎn)，是因爲(wèi)她把李璋帶了出來。

個頭纔到李鳳寧腰這裡的孩子小臉圓圓的，也不知道是誰灌輸?shù)哪铑^，自打離宮之後就一直企圖用繃著臉來表現(xiàn)她的穩(wěn)重。只是四歲的孩子到底沒法掩飾自己的心情，那雙黑黑的大眼睛裡時不時會閃現(xiàn)太過明顯的好奇。一如現(xiàn)在，即使她很努力地跟在李鳳寧身邊，卻還是忍不住東張西望。偶然一擡頭與鳳未竟視線對上，李璋頓時小臉一紅，然後偷偷擡眼偷瞄李鳳寧，見她彷彿沒發(fā)現(xiàn)似的才鬆了口氣。

鳳未竟不由莞爾。

宮裡四個孩子，他其實與小二李珪更親近些，但這回她卻獨獨帶了小三出門。尋常大約只會朝教養(yǎng)女兒那裡想，但是鳳未竟卻知道不是的。

她是想讓女兒與他這個嫡父更親近一些。

他或許這輩子都無法生養(yǎng)一個孩子。

鳳未竟目光上移，看著那個離他只一步遠(yuǎn)的人。

但是她卻會在從來不要求他必須承擔(dān)起一個嫡父責(zé)任的同時，還在想法設(shè)法讓他能得到一個女兒。

所以說，他真是很慶幸自己姓鳳。

否則……

他哪裡來的臉就這麼佔著她正君之位不放手？

“清容？”李鳳寧轉(zhuǎn)頭過來，“累不累，要不要尋個地方歇歇腳？”

“我沒什麼，”鳳未竟輕拍了下李璋的後背，“璋兒呢，累不累？”

瞧李璋滿眼興奮，看著哪裡像累的樣子。只是當(dāng)問及她的時候，她擡眼先看看李鳳寧，“璋兒……”話都出口了又想到不對，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鳳未竟，最後蔫頭耷腦地說著違心的話，“璋兒累了。”

這哪裡是真累了？

李鳳寧鳳與未竟相視一笑。她俯身把李璋抱了起來，“那咱們?nèi)ゾ茦茄e坐坐，吃點東西好嗎？”

李璋有點尷尬有點害羞，臉上紅紅聲音愈發(fā)軟糯輕細(xì)，“母……母親，璋兒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雙手搭在李鳳寧的肩上，想要掙扎又不敢的樣子。

“不是璋兒說累的嗎？”李鳳寧把她放下，然後伸手，“那，牽著手？”

李璋這回乖乖把手放進(jìn)李鳳寧的手心，然後又回頭看了眼鳳未竟。鳳未竟也跨前一步，牽起李璋另一隻手。

能被李鳳寧帶出來的翊衛(wèi)自然沒有不機(jī)靈的，早分出一人飛奔而去提前安排，不一時三人便坐在了安堰鎮(zhèn)上一家名叫臨江仙的酒樓雅間裡。

因不是正經(jīng)吃飯的時候，所以酒樓裡甚是清淨(jìng)。出身豪門的翊衛(wèi)顯然都對尋常人如何歇腳沒什麼概念，因此不一時當(dāng)?shù)氐男〕渣c心乃至於略有名一點的菜就流水般地送上來，眨眼堆滿了整桌。

然後，酒樓的小二被叫了進(jìn)來。

“我婦夫兩要去白河縣探望外家，誰想船行時出了事故，預(yù)備的禮物掉進(jìn)河裡去了。”李鳳寧笑盈盈的，瞎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若想在安堰這裡補(bǔ)買些東西，不知上哪裡好些？”

小二顯然沒看出端倪來，居然信了，“咱們安堰這裡靠山近水，吃的穿的都不缺。只是您要去的白河鎮(zhèn)離咱們這裡才一天水路，送的禮要都是見過的東西只怕……只怕您家親戚會不高興吧？”

“就是呢。”李鳳寧彷彿一樣犯愁，“可有些什麼新鮮東西能買？如果是安陽來的最好，貴些也就貴些了。”

“您是從安陽來麼？”小二犯了難，“咱們這裡吃用都不難，可要是想尋些新鮮東西卻有些麻煩。北邊來的貨船過來都是路過，更願意去燕州和州這樣的地方，很少停在咱們這裡。”她想來想去，“……或者您買些新書過去？”她略一頓，語聲中透出幾分自豪，“還有咱們這裡的筆墨紙硯還是挺全的。”

紙墨筆硯很齊全？

鳳未竟便擡眼朝李鳳寧看去。

他的妻主，皺著眉頭。

是……有什麼問題嗎？

鳳未竟看了看小二。

李鳳寧會問這些，當(dāng)然是在關(guān)心民生，關(guān)於這一點鳳未竟是知道的。

小二穿著一身洗到青灰的粗棉衣衫，雖然洗到有點褪色卻很乾淨(jìng)。她容貌平常，但是進(jìn)了雅間回話卻一直半垂著頭，一次也沒有主動朝他這裡看過，顯然也是懂些規(guī)矩的人。

至於她說的話，鳳未竟就更聽不出來有什麼問題了。

此地離邵邊已經(jīng)不遠(yuǎn)，鳳家馳名天下自然對附近的村鎮(zhèn)影響不小，因此小二說紙墨筆硯不缺什麼的，鳳未竟是信的。俗話說仕農(nóng)工商，商字排最末自然也的確不怎麼受尊敬，這一點在邵邊附近一帶愈發(fā)明顯。一來這裡做買賣的人少，二來再走個五六天的船就能去到燕州還能賣出更大的價錢，換了鳳未竟也會這麼做。

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爲(wèi)什麼李鳳寧會皺眉？

他不懂。

一股子不知道該稱爲(wèi)失落還是茫然的情緒襲來，叫鳳未竟不由自主放下筷子。

前朝的事他不懂是應(yīng)該的，後宮干政從來不是什麼好聽的話，而李鳳寧從來沒有表露過任何一點希望他懂的意思。

但是這樣的想法即使他能夠反反覆覆地對自己說，鳳未竟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宮裡的情形。

其實他並不想整日整夜地對著那些文籍書冊，其實很多時候他都想去銀闕宮，去陪在她身邊，就算她忙到根本沒有時間與他說話，至少他能一直看到她。

但是……

但是，那一步他卻始終邁不過去。

孩子不用他生，宮務(wù)不用他理，外頭鋪子不用他費心，出謀劃策自然更加輪不到他。

所以，他如果不是還會校勘書簿，那他就真是……

“父親，父親。”耳邊響起孩子軟嫩的聲音。

鳳未竟一驚，陡然間回神，他下意識看向李鳳寧，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這一瞬的走神先是安心下來，隨即又泛起淡淡失落。但是隨即他就把所有的情緒壓下去，起身走向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到窗口的孩子，“璋兒，怎麼了？”

“那是什麼？”有個能把外頭各種食物流水似地朝宮裡帶的父君，李璋顯然對酒樓裡的吃食毫無興趣，她只咬了一口碗糕就跑去窗邊趴著朝外看。

“那是做糖人。”鳳未竟好歹是憑著自己一路從豫州去到?jīng)鲋荩钺徇€在敦葉住了不短的日子，對民間那些東西總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糖？”李璋眉頭微蹙，表情與李鳳寧驚人地相似，“父君說不許拿吃的東西玩……”

“玩過還可以吃掉的。”

“那，那個呢？”胖手指一揮，轉(zhuǎn)向另外一個攤子，“……信……”她認(rèn)字不全，那幡子上的四個字才認(rèn)出一個。

“那個是‘代寫書信’。”李鳳寧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兩人的身邊，耐心對著李璋解釋，“咱們赤月不是人人都認(rèn)字的，所以有些識字的人就靠幫人寫書信賺錢。你看，就像——”

李鳳寧的聲音嘎然而止。

鳳未竟奇怪地看過去，卻見他的妻主表情很奇怪。

他還沒有在李鳳寧的臉上見到過如此明顯的驚訝。

鳳未竟轉(zhuǎn)頭去看那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因爲(wèi)雅間就在底樓，而臨江仙所在的街道又不甚寬敞，所以他甚至都能看清那攤主的臉。

那是一個……

男人？

看清楚的時候，鳳未竟也不由得訝然了一下。

只是再仔細(xì)看看，那人面色蒼白，衣衫也有些破舊，顯見境遇不太好的樣子。雖然男人拋頭露面不常見，但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靠替人寫信來謀生總比餓死好吧？

許是窗口一排三個人全看著對面的緣故，對面那個攤主也看了過來。而他在看清李鳳寧的臉時好像見鬼了一樣面色陡然刷白。他本來是好好坐著的，竟整個人都猛地朝後仰，慌亂之間帶倒了桌子，噼裡啪啦一聲之後，他人摔在了地上，原本桌子上的紙筆也全飛散開來撒了一地。

鳳未竟呆了一瞬。

這是……

認(rèn)識李鳳寧嗎？

但是，怎麼可能？

這裡又不是安陽。如果燕州寧城和涼州錦葉有人這麼反應(yīng)倒還在情理之中，但這裡是豫州，李鳳寧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鳳未竟下意識轉(zhuǎn)頭去看李鳳寧，卻見剛纔的驚訝已經(jīng)消失不見。她眸中雖然一片冰冷，但是眉頭卻皺得很緊。

且不說這雅間與街那頭幾人之間的詭異氣氛，街角處陡然鑽出來一個黑影，飛快地跑過來撿起地上一個鬆鬆垮垮的小荷包就想跑。那躺倒在地上的男人一驚之下陡然伸手去抓，卻被那人陡然擡起一腳踹在肩上，他吃痛縮手，那人飛快地跑走了。

“來人啊，抓——”他氣惱之下本想大喊，卻好像突然想起李鳳寧的存在。他似乎想轉(zhuǎn)過來看的，卻硬生生止住了轉(zhuǎn)頭的姿勢，他掙扎著站起身，連地上的東西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朝街的另一頭走去。

“來人，跟著他。”

隨後鳳未竟就聽到李鳳寧這麼吩咐，所以他不由出聲，“謹(jǐn)安？”

“清容，”李鳳寧卻朝他咧開嘴笑了笑，她回頭看了眼桌上，“東西不合口味嗎，不想嚐嚐？”

“不是很餓……”

“那就再換壺茶來，我們多歇一會，去街上逛逛。”

“好。”

她這是在……

轉(zhuǎn)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