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內(nèi)城，大業(yè)坊內(nèi)宣義巷，鳳閣大學(xué)士連府。

連家雖與素稱安陽四家的“姬、姜、劉、蕭”不能相比，卻也是世代書香。如今年逾六十的家主連翰自不用說，只看她“鳳閣大學(xué)士”的職銜就能明白先帝如何賞識她的學(xué)識人品。更加難得的是，連翰的兩個女兒亦承襲連氏詩禮傳家，現(xiàn)下長女在御史臺，次女入國子監(jiān)，官聲十分清正。也怪不得當(dāng)年先帝一眼看中連氏幼子，賜婚於太女了。

上元節(jié)雖剛剛過去沒幾日，可畢竟還在先帝喪期。尋常人家可以遵循先帝遺旨“滿月除服”，可連府卻因爲(wèi)府中幼子的關(guān)係不好太過張揚(yáng)。年節(jié)時也只關(guān)起門來自家人聚在一起，更何況如今這個時候，也只有素來與連家親厚的纔會過來拜訪清談一二。

連府書房。

貼窗邊的牆下有兩個老婦。

兩個都是頭髮全白的。看著略年輕一點(diǎn)的便是連府的主人，如今的鳳閣大學(xué)士連翰。而與她隔著炕桌相對而坐的，卻是如今的國子監(jiān)祭酒單平海。雖是隆冬時節(jié)，兩人面前也只清茶一杯細(xì)點(diǎn)幾碟，倒是腳下炭盆放了好幾個。

“先帝一去，愈發(fā)覺得精神越來越差。”單平海的語調(diào)裡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遲緩，“過了正月，我就上折。”

單平海沒說上折的內(nèi)容，可看那語氣神態(tài)怎麼也不會令人猜錯。原本從開了條縫的窗子裡看外頭雪景的連翰沒有立即回答，等她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眉頭已經(jīng)皺起，“單大人您是說……您想要致仕？”

單平海想要致仕也並非什麼難以想象的事。畢竟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赤月朝，她雖然看著還算康健，體力與精力卻肯定比不上年輕人了。

所以連翰雖然一臉想要勸說的表情，可張了嘴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想當(dāng)年文昌你還對我說過，無論如何到了六十便要致仕。”想起幾十年前的事，單平海的聲音裡有了一絲笑意，“對了，‘行遍天下方不枉一生讀書’。”

連翰一時怔忡，想起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又想起這些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到最後只能化成一聲慨嘆，“那時候，是年輕不懂事。”

“三十多還年輕？”單平海說，“我記得，那時候是鳳後陛下剛剛開蒙吧？”

連翰由單平海的話，不由想起過去。

她當(dāng)年雖仕途平平卻與夫君十分恩愛，兩個女兒讀書讀得十分規(guī)矩之外，小兒子居然也聰慧靈秀。當(dāng)時只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的連翰，纔會與頂頭上司的單平海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如今我還在後悔，當(dāng)初爲(wèi)什麼就硬不起心腸。”連翰苦笑了一下，“爲(wèi)什麼要接下那道賜婚的聖旨。”

換了旁人勃然變色的話，單平海卻聽得一臉平常，彷彿連翰的兒媳並非當(dāng)今皇帝，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女人一樣，“今上性子寬厚，是個好人。”

如果剝掉那層身份，李賢這人的確是當(dāng)?shù)闷稹昂萌恕币辉~。她是家中長女，又頗受母親疼愛看重，長相學(xué)業(yè)、爲(wèi)人品性都很看得過去。她對待夫君一心一意，即使當(dāng)年太醫(yī)斷言連三“無法生養(yǎng)”，她也是迫於親長施壓才納的通房。這樣的妻主，如果放在民間無論如何都能說個“好”了。

只可惜，她從來就不是個尋常人。

“咱們這些人，誰不記得先帝登基前後經(jīng)歷過什麼？”連翰雖然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卻依舊難掩其中的憤憤，“可對待幾個皇女卻好像根本不記得那些事了一樣。一味壓著太女寬和忍讓，卻縱著其他幾個，如今這局面……”

“妹妹看姐姐與母親看女兒總是不一樣的。”因爲(wèi)沒有兒子在宮中，也因爲(wèi)不會被迫捲進(jìn)那些煩心烏糟事裡的單平海的話裡不無旁觀者清的意味，“先帝其實也是明白的。”

“單大人，我也不是單單爲(wèi)了鳳後。如今這旁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連翰嘆了口氣，“馬奴這幾年養(yǎng)精蓄銳，但是我們呢？涼州那裡送來的摺子裡，我赤月守軍簡直神勇得能讓馬奴望風(fēng)叩拜，可實際上有幾分是真的？”連翰拿起茶杯抿了口，“燕州痼疾總還有個過去的因由，可和州跟著搖旗吶喊狐假虎威算什麼？還有豫州盜匪遍地，野草一樣剿殺不盡，戎州那裡的苗禍……”

“還說六十致仕呢。”單平海看她這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不由笑道，“我看你就算真的致了仕也恨不得日日在家裡寫奏摺。”

“讓您見笑了。”連翰雖然壓了脾氣，聲氣裡卻尤有不平。

“偌大赤月，哪裡能沒點(diǎn)事。”單平海的語調(diào)平和得毫無波瀾，“事在人爲(wèi)，一件件去做就行了。”

“陛下雖然不像昏庸之人，可如今朝中哪有個正經(jīng)做事的樣子？”連翰冷笑一聲，“不管好事壞事，只要是陛下開的口，那幾個必然要駁。陛下也是寬和慣了，總想著息事寧人……”

到底是因爲(wèi)身爲(wèi)鳳後的母親，又素來與單平海親厚，更兼在自己家裡，於是連翰說著說著就朝“大不敬”那裡偏了過去。

“如今那個的不樂意息事寧人的不是回來了？”單平海倒是沒有被帶過去，說著說著還笑了下。

“您說的是……”連翰愣了下，“李鳳寧？”愕然之後，她的表情雖然緩和了點(diǎn)，卻也帶著點(diǎn)不以爲(wèi)意，“那還是個孩子。”

“孩子？”單平海彎起脣，臉上看著還是和煦的笑容，那雙眼睛卻閃過一道亮光，“我說一件事給你聽吧。”

連翰動手替兩人都續(xù)了茶。

只聽單平海說：“去年春天她在城外被盜匪所傷的事，你是知道的？”

“聽說過一點(diǎn)。”連翰的表情卻根本不像是隻知道“一點(diǎn)”的樣子。不過她既然是鳳後的生母，有些事情比旁人知道得多些自然也很平常。

單平海也不理她這表面文章，只接著說道：“那日她到我這裡來，一進(jìn)屋子便拱手深揖，然後說‘太傅救我’。”

“請您救她？”連翰只微微一怔後，立刻明白了過來，“這孩子倒是實誠。”

雖然說李鳳寧在城外受傷瀕死是遭了池魚之殃，那刺客原本想殺的馹落王子，但她的庶妹在其中也“功不可沒”。連翰在聽說李鸞儀入國子監(jiān)讀書後，只道魏王護(hù)短去求了先帝隔開那姐妹兩，卻不想今日居然聽到是李鳳寧去求的單平海。

不過這個“救”字，卻用得微妙。

尋常只會想到，魏王寵愛庶女，即便她犯下彌天大錯也不肯教訓(xùn)，李鳳寧生怕庶妹變本加厲，所以纔想出讓李鸞儀進(jìn)國子監(jiān)的辦法。

但事實上，當(dāng)時李鳳寧背後可是有先帝和太女撐腰，實在不像如此懦弱怕事的性格。再加上剛纔那句“不樂意息事寧人”……

這個“救”，只怕是要救她免了“殘害手足”的名聲吧？

連翰雖不喜歡有人拿國子監(jiān)當(dāng)牢獄來用，可趕庶妹去讀書總比姐妹相殘要好。那一場禍?zhǔn)履苋绱耸請觯拐媸窃俸貌贿^。

想到這裡，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連翰又眉頭微蹙，“那麼這回她上折說的回京途中遭遇賊寇劫船後被守軍救下，也是另有別情了？”

“這卻不知道了。”單平海說，“只是先前也沒聽說燕州盜匪如此猖獗，但那份摺子卻寫得極好。”

當(dāng)然極好了。

簡直是再好也沒有了。

如今整個赤月一年才產(chǎn)九百萬石的糧食，她倒從區(qū)區(qū)一個賊寇窩裡起出來五百萬石。這其中若說其中毫無隱情，只怕連傻子也不信。

偏她卻輕輕巧巧只說遇劫，還是被守軍“救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五百萬石糧食，就是赤月全境所有糧食商人聯(lián)合在一起，也未必能弄出那麼多的糧食來。所以這些糧食必然來自官倉，偏巧燕州太守前面才上折說官倉損壞而少了三成糧食，兩下里想叫人不聯(lián)想都不可能。李鳳寧不止是一個巴掌甩在燕州太守的臉上拆穿她的謊言之外，也將一個足以抄家滅族的把柄送到了皇帝手裡。

畢竟，燕州從來沒有上報過什麼賊寇。誰知道這個到底是賊寇，還是別的什麼呢？燕州太守貪一點(diǎn)不是事，但是貪到五百萬石糧食就不同尋常了，除非造反之外，哪裡用得上那麼多糧食？

而燕州既然有賊窩，則領(lǐng)著燕州守軍的刺史肯定逃不脫與其中有涉。但李鳳寧一句“被救”而不是“欺瞞掩飾”，那麼刺史就是功大於過，該賞而不是該罰。除非蕭家已經(jīng)鐵了心要跟著謝太守造反，否則就必須站在李鳳寧這邊默認(rèn)她的說法。

“文昌，有些話我就直說了。”單平海慢悠悠地說，“陛下如今膝下只有小殿下一個。”

連翰先時還在感慨，一聽到這話頓時臉就陰了下來。

鳳後所出的皇女夭折後就再沒了動靜，好歹是生過。而這麼多年過去，今上膝下只多了一個病殃殃的庶女，所以不止朝中大臣，就是連翰也在心裡暗暗嘀咕，只怕這婦夫裡頭有問題的不是男人……

但是，單平海說起這個是什麼意思？

“若在民間，無嗣就是過繼了。”單平海慢吞吞地說道。

這個她也知道，但是過繼哪一個？如果說是那幾個恨不得生吞了皇帝的皇妹那裡過繼，只怕皇帝咽不下這口氣……

慢，現(xiàn)下倒是有個“皇妹”。

難道單平海想說的是，將來過繼李鳳寧的女兒？

連翰擡起眼看向單平海，雖然在那張滿是褶子的臉皮上看不出任何特別的表情。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今上還年輕著呢。”單平海隨即一笑帶過，彷彿剛剛真是什麼隨便說說的閒話而已。

“是啊，剛剛登基。”連翰應(yīng)和了一句，“接著，只怕是要廣選後宮了。”

她臉上仿若不在意似的，心底卻盤算起來。

此事……

還真是有可爲(wèi)。

如果皇帝又有其他女兒，那這件事就爛在她心裡，不必對旁人說。

而這李鳳寧現(xiàn)下看起來總比她那幾個“姐姐”要好，就算沒別的，前朝也能幫著點(diǎn)皇帝。而萬一真有了“萬一”，也總要早早打下基礎(chǔ)。總不見得平時惡聲惡氣，突然間之間就叫人交心甘情願個女兒出來。

既然如此……

還是讓她夫君下次進(jìn)宮去勸勸鳳後，請陛下早點(diǎn)封了李鳳寧吧。

“大人，”連翰還在胡思亂想，書房外突然有人叩門兩聲後稟報，“工部尚書蕭大人來了，現(xiàn)在前廳奉茶。”

“蕭明堂？”連翰愕然間看了對面一眼，揚(yáng)聲道，“請她稍候，我就出去。”

外頭應(yīng)聲而去。

單平海一笑，“既有客人，我也不打擾了。”

“我與蕭家素?zé)o往來，許也是爲(wèi)了那位。”連翰只一眨眼間就明白，她知單平海不想與蕭明堂交接，也不再挽留，“我送您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查資料所得，唐代糧食年收成大約840萬石，而官倉總儲量在9600萬石。

我的設(shè)定上燕州是大官倉，又是糧食高產(chǎn)地，私倉是偷了幾十年累積的結(jié)果，所以500萬應(yīng)該算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