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太后帶著溫和的笑容,眼神瞄準的方向終於從牆上的東西轉到了達王的臉:“順便,我幫小余來說一聲:她從來不怪你,只是,你不該這樣狠毒,白白毀掉了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哦對了,本來呢,雷兒想要把小余按照太妃規制安葬,我是不同意的,我想讓她來陪著你,給她圓個達王妃的夢。但是想到小余的這句話,我倒覺得,小余是個明白人,是我,太過執著了。”
“當然,給她當丈夫,以你現在這個樣子,也不配。”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配。
達王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倏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扶住眼前的條案。達王合上了雙眼,低下頭去,咬牙道:“換掉你宮中的蠟燭,真的不是我的命令!”
裘太后本來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之前所說,不過是詐他,但聽到這句話,裘太后知道,自己猜到的,雖不中,但十之八九,也不遠矣!
裘太后的臉色越來越淡漠,冷冷地看著達王,嗤笑道:“不是你的命令?林樵那種人,兩次克妻便放棄不娶,會那樣執著地要燒掉長慶殿?!不過是湮滅罪證罷了!小余既然放了話第二天中午要告訴我一切真相,那麼就意味著先帝在你府中除了他還放了別的眼線。達王府的紙條不翼而飛,長慶殿寢殿失火,我的首飾匣子無影無蹤,小余房中有一隻燒成焦炭的大箱子——”
“你捫心自問,你讓林樵全權處理此事的時候,也是隱隱希望,就此一把火,把小余燒死,正好吧?或者,把我也燒死,這樣,你扶著你的親孫子登上皇位時,就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真相了……”
“小余戀慕你四十餘年。我裝聾作啞,並不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只是她一心想要替你守護我,守護大郎,我便都由著她。求仁得仁麼。你那樣一個聰明的人,你又怎麼會不知道不明白呢?所以我一直以爲,或者你對我有恨,有怨;但對小余,你應該唯有憐惜一樣而已。”
“呵呵,可是我忘了!堂堂的達親王,先帝唯一的同胞弟弟,又怎麼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孤女呢?小余沒有家,雖然我阿爺認了義女,卻又心甘情願地斷髮隨我入宮,數十年只是個小小的女官。說到底,不過是個下人,而已。你這樣高高在上的王親貴胄,又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更別說,在意憐惜了!”
達王被裘太后陰陽怪氣的諷刺說得拍案而起,憤怒道:“我沒有!我從來沒有看不起餘巖!我從來都認爲她比你善良、比你溫婉、比你像個母親像個女人!”
裘太后停了下來,安靜地看向達王。
達王也停了下來,有些微微地不知所措。
半晌,達王頹然坐倒,低聲喃喃:“林樵走火入魔,見了雍郎就失了分寸,一心想要做開天闢地的第一謀臣。我被他煽動得也動了心,加上小四鬧得越來越過分,我也有些不高興。他阿爺那樣英明睿智的人,打理得大唐江山井井有條,怎麼到了他手裡就這樣亂七八糟的?加上大郎那樣不甘心,那樣胡作非爲,我怕小四發現真相會殺了他……一開始只是替他遮掩,漸漸地,也泥足深陷了……”
“只是我真的沒有想要你們二人的性命!尤其是餘巖!她那樣善良,那樣心軟,又那樣,對我好……我怎麼可能對你們兩個動殺機?!真的是林樵,他說要燒了那幾個箱子。我說燒吧。他說箱子在長慶殿。我說……”
達王忽然停了下來,臉色煞白!
裘太后沒有催逼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
達王的汗順著額角流到了下巴,擡起頭,恐懼地看著裘太后,失聲喃喃:“我說你看著辦……”
裘太后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嘲諷,一絲憐憫:“真正走火入魔的,恐怕不是林樵,而是你……”
達王雙手捂住了臉,痛苦的聲音低低逸出:“我究竟是,做了什麼啊……”
裘太后看著他,忽然問道:“後悔麼?”
達王的臉從雙手中微微擡起:“後悔?”
裘太后垂下了眼眸,低聲道:“後不後悔遇到我?後不後悔做錯第一次?後不後悔回京?後不後悔幫著寶兒害小四?後不後悔見雍郎?後不後悔放火……”
寶兒?!
寶兒啊……
幾句話,把達王完完全全地帶回了前塵往事。
大皇子出世,達王屈指一算日子,就知道,這孩子,是自己的。
達王很慌,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裘嵐有孕入宮,他本來是不知道的!
後來裘嵐讓餘巖悄悄來問他:“孩子叫寶兒好不好?”
他嚇得跳起來就跑,一個字沒敢說。
後來大皇子滿月宴上,封號賜字曰寶。達王看著當時的太后、自己的親孃,抱著大皇子寶兒寶兒地叫個不停,只覺得渾身冷汗,所以才臨時起意,留書出京,一走了之。
那一走,就是十幾年……
滄海桑田,紅塵成幻……
達王怔怔地,坐了半天,才忽然再次撫胸咳嗽起來。
裘太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擡頭看向他:“後不後悔,跟寶兒父子相認?”
達王又扯了塊帕子捂住了嘴,也擡起頭來,驚疑地看著裘太后:“你怎麼知道我和他相認了?”
裘太后的眼神很奇怪,有些痛快淋漓,有些絕望哀慼,有些迷茫無錯,交織在一起,變幻莫測,亦喜亦悲:“我猜的……”
達王苦笑了一聲,手帕不動聲色地再次丟進了腳下的小筐:“你一直是那樣聰明……”
裘太后扯了扯嘴角,眼神從複雜變作了單純的悲哀:“二郎,你知道你爲什麼咳嗽麼?”
達王下意識地隨口答道:“每年冬天都會咳,習慣了……”
達王忽然住了口,擡起頭來,目露不可思議,直盯盯地看著裘太后。
裘太后的眼中終於愣愣地掉下淚來,點點頭,把臉別向一邊,失聲,哭了。
達王只覺得心裡十分混亂。
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自己是什麼意思?
她又是什麼意思?!
自己咳嗽而已,每年都會;而且,冬春會格外嚴重些,偶爾還會咳血。
這一回就是。
前幾天與寶兒相認,心中實在是激動高興,多喝了些酒,所以纔會咳得厲害些。
自己還小心地不讓裘嵐看到帶血的帕子——
可是她爲什麼,那樣悲傷?
像是人世間最慘的事情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樣……
她似乎已經痛得不想活下去了一樣……
裘太后終於勉強剋制住了自己的淚,擦了眼角臉頰,擡起頭來:“這就是,報應。”
達王被裘太后的理智喚回了神,眼中清明漸現:“你是在說,寶兒前日與我相認時帶來的酒裡,下了毒?”
裘太后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達王搖了搖頭,挺直了脊背,重新站成了那個風流倜儻的白袍親王:“誒!怎麼可能?!”
說著,輕輕咳了一聲,忽然一張嘴,一口血箭噴了出來!
……
……
福王聽到沈邁的話,才猛地反應過來,衝著明宗噗通跪倒,一邊拼命叩頭,一邊高聲哭道:“四弟,二哥錯了!我錯了!但我實在是受了寶王兄的指使蠱惑……”
明宗極其不耐煩地一揮手:“我不會殺你的,閉嘴!”
福王急忙噎住,收了聲,胡亂擦一把瞬間嚇出來的鼻涕眼淚,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轉到了一邊緊緊地閉著嘴,一個字都不肯再說。
寶王挑了挑眉:“不殺他?”
明宗厭惡地看了福王一眼,淡漠地說:“廢物而已,留著給天下人看罷。”
寶王竟然贊同地點了點頭,擡手又擦了一下嘴角:“也好。這種人,殺了他都髒了刀。”
明宗不再看福王,目光直直地盯著寶王,問道:“大兄,殺了二兄的確會髒了朕的刀,那大兄說,朕該拿大兄怎麼辦?”
寶王仰起頭來,微微一笑,輕聲嘆息,然後忽然將目光轉向了老皇叔、宗正寺正卿瑞王:“老皇叔,您覺得呢?”
瑞王雪白的鬍子一翹一翹,呵呵冷笑,眼中殺機一閃,卻不答這句話,而是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祿王:“祿王啊,你覺得呢?”
祿王白胖的臉上這時候卻斂去了笑容:“寶王兄,其實你問這話,是在彌補對先帝和聖人的愧疚,對不對?”
寶王一愣,擡袖拭脣的手一抖,頓在了臉龐一邊。
明宗的臉色一變。
祿王正色看著寶王,神情冷峻:“寶王兄,你是不是覺得,你在臨死前,把一切坦承出來,把所有的人都揪出來,把所有的事情都講說明白,就不會給聖人留下後患,就算對得起聖人,到地下之後,也算有臉跟先帝道歉了?”
寶王的臉色開始慢慢地泛黑。
明宗的臉色鐵青起來。
而瑞王、裘峰、裘錚、凌允和沈邁樑奉安等人,卻將目光牢牢地釘在了祿王身上。
祿王與平時,判若兩人!
祿王被許多人盯著,臉上的肥肉微微抖了抖,但神情卻不變,依舊正色道:“寶王兄,你錯了。我雖然最愛算賬,可在這件事上,這筆賬不是這樣算的。”
“先帝厚愛,太后寵信,寶王兄你卻養成了跋扈任性、剛愎自用的性情。也許這其中有先帝和太后的疏失,但我要問問,除了先敏敬太子是先帝令鴻學大儒們環繞教大,當今聖上和煦王殿下,難道就真的比你多享受多少先帝和太后的親自教誨了麼?”
“您降生,先帝改元天命,四年生先敏敬太子,但因爲敏敬太子是先帝親自教養,所以其實太后膝前只有您一個。而四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是天命九年纔出聲——這就是說,在長達整整八年的時間裡,您都是在太后的親手教導之下!這麼長的年頭,太后一個人的全部身心都撲在您一個人身上,您真的有任何的理由怨恨太后從天命九年開始親手撫育當今聖上麼?”
“那之後,太后是在親自撫育當今聖上,可是後來呢?有了壽寧公主,又有了煦王殿下。當今聖上何嘗有您那樣的幸運,在長達八年的時光裡,沒有一個人來太后跟前分寵?”
“煦王殿下就更不要說了。前頭有您,他出生沒兩年你就成親生子,先帝太后有了長孫;有先敏敬太子,那是先帝的眼珠子,有了先敏敬太子之後旁的人就都是陪襯了;有當今聖上,那是太后親自薰陶的,自然與衆不同——煦王小小的年紀,在這樣一羣出類拔萃的哥哥羣中,卻絲毫沒有自卑不甘,而是長成了現在這樣的真誠果敢、剛毅忠貞的樣子,長成了當今聖上最可信任倚重的擎天保駕之將!而聖人呢,也愛護這個弟弟到了骨子裡——今天這樣的局面,連福王和我都被叫了來,煦王卻無詔,爲什麼?因爲聖人不肯讓自家的小弟弟親眼看到兩個親哥哥撕破臉的情景!聖人怕他傷心!”
“寶王兄,您太不知足了。”
“是您自己的不知足、不懂事、不循禮、不自重,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先帝沒有對不起你,太后沒有對不起你,聖人沒有對不起你,全天下都沒有對不起你!是你自己,對不起他們所有人對你的寬容和愛護!”
“你當你現在是在恩賜麼?逼著老皇叔和我在聖人面前表態?我們有什麼好表態的?我們就這樣庸庸碌碌、平平靜靜、安安心心地享受我們作爲李家皇室的尊榮,我祿王就這樣肥肥胖胖、傻傻呼呼、笑笑哈哈地當我的米蟲,我覺得心安理得極了!我用得著表態麼?聖人用得著疑忌我麼?”
“至於你——你早已不是什麼寶親王、大皇子,你不過是個亂臣賊子,而已,人人得而誅之!”
最後一句話鏗鏘說完,滿朝堂震天介爆出一聲:“說得好!”
瑞王爺的白鬍子激動得一翹一翹,呵呵大笑:“誰說我李家無人?誰敢說我李家無人?!”
凌允也擊掌讚歎,聽得老皇叔這話,卻翻了個白眼:“誰什麼時候說過李家無人了?您昨兒晚上又喝多了吧?!”
祿王長長一篇話說完,肥肥的圓臉因疲累和激動,早已通紅見汗。此刻聞得衆人喝彩,一臉的正義凜然倏忽不見,換了最常見的傻乎乎笑容出來,衝著衆人拱了拱手,一副“多謝捧場”的架勢!
明宗本來也被說得心潮澎湃,結果一看祿王的笑容,瞬間出戲,自己忍不住微微地清了清嗓子,方再次肅穆下來,看向寶王:“大兄,朕在問你,你不用問別人。”
……
……
達王倒在了裘太后的懷裡,笑了,仰頭看著裘太后,自嘲:“我最厭惡那種俗套,必要死在最愛的人的懷裡等等,所以一輩子不看話本傳奇,如今卻想不到,竟然真的死在了你的懷裡……”
裘太后看著他,笑容竟是幾十年都沒有過的溫柔:“挺好的。一輩子都沒如意過,連死都不讓你死高興了。我能有這個本領,也覺得自己活得值了。”
達王的眼神已經微微有些渙散:“可是,餘巖死了,我死了,前頭霆兒死了,估摸著後頭寶兒也活不成了,嵐兒,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呢……”
裘太后的淚水流了下來,表情卻沒有什麼悲慼,口中嘲笑他道:“你少替我瞎捉摸。你們都消停了,小四肯定很快就給我生孫子,到時候我帶著一羣宮女內侍光給孩子洗尿布都閒不下來,還有功夫胡想八想?”
達王又咳了一聲,黑紅的鮮血順著嘴角流到他純白色的道袍上,觸目驚心:“也對……不過,哪裡就用得著你洗尿布了,又順嘴胡說……”
達王的聲音微弱了下去。
裘太后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頓時便流成了河:“喂,醒醒,你這張臭嘴怎麼還不如當年犀利了?真是這麼些年沒人跟你鬥口,你就都撂下了。哪兒像我,宮裡頭的女人們,下頭使絆子,上頭打嘴仗,我是天天練……”
達王的嘴角微微翹了翹,低低說道:“我不是一直都鬥不過你麼?索性就不練了唄……跟別人鬥嘴,我也得給她們那個臉啊……”
達王的聲氣,終於,沒有了。
裘太后一直喋喋不休的說話終於也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達王閉上了的眼睛,半晌,終於放聲大哭!
煦王終於從大門後的臺階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書房門前時,就看到母親穿著最尋常的玄色衣衫,緊緊地將一身白衣的達王阿叔抱在懷裡,哭得死去活來。
達王阿叔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面色安詳。
只是胸前,已經被鮮血染得黑紅一片,紅得刺眼。
……
……
寶王的面上一片青黑,長袖垂下,一方白色的手帕飄落地上。
“我知道,即便是地獄,也不大願意收我的。”
寶王微微笑了笑:“親手弒君弒父、設計殺了親生的舅舅舅母的人,只怕即便是最尋常的人,都不願意動手砍我的頭——怕髒了刀。”
寶王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過身去,看向含元殿外明朗的藍色天空,蓬鬆的白色雲朵悠閒飄過。
“小四,永別啦。”
寶王就這樣背對著明宗,撲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