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悠悠地行駛著,噠噠的馬蹄聲踏碎了暗夜的寂靜,是一如既往的輕快節(jié)奏,然而和士開卻從來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渴望快些回府。此時的他,身心皆是疲憊,只想回到府中好好地泡個熱水澡,休息一會兒。
剛剛在宮中,他陪著高湛去了昭信宮看望文宣皇后李祖娥,卻不料好巧不巧地碰上了文宣皇帝的兒子高紹德。
高紹德一直以來便不滿自己的母親和高湛曖昧不清,曾多次來昭信宮和李祖娥理論。而今日,他偶然之下竟聽說自己寡居的母親分娩在即,一時氣怒攻心之下便跑來斥責。
也不知是那李祖娥羞憤難當亦或是如何,在高紹德被攔在宮外之時,她竟然意外地早產(chǎn)了,而且不顧生產(chǎn)之後虛弱不堪的身體,直接將那剛產(chǎn)下的女嬰活活溺死。待他和高湛進屋之時,看到的,便只是那冰冷的小屍體和神情慌亂的李祖娥。
高湛幾乎是在瞬間便化身爲那陰冷嗜血的地域閻羅,沒有聽李祖娥的半點說辭,他徑直打發(fā)了侍衛(wèi)將李祖娥剝光了衣服裝進絹袋,在杖責之後扔入御河。至於那高紹德,也是被高湛親自出手打了個半死才被拖了下去??v然他自認爲對高湛瞭解至深,也從來不曾見過那樣冰寒的男子在頃刻之間四溢而出的兇狠與暴虐。
想起他在發(fā)泄完回宮之後頹然歪倒在榻上的模樣,和士開便莫名地覺得憂傷與淒涼?,F(xiàn)在想來,高湛他,怕是一直都在盼著那個孩子吧。那個有可能神似於蘇清顏的女孩,原本可以成爲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卻在甫一出生便被那自以爲是的狠毒女人給扼殺了。哼,可憐那李祖娥到現(xiàn)在都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身份,恐怕還在指望藉著高湛的寵愛生個兒子便能和當今的皇上分庭抗禮了呢,真正是幼稚可笑至極!
而想起高緯,和士開的眼神就不由再度黯淡了幾分。胡太后她,不管和自己有多麼親密無間,所想所圖的,也只不過是利用自己鞏固好她兒子的地位吧。在高緯成爲皇帝之前,她認爲高孝瑜太過鋒芒畢露,很有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然後就挑唆他藉著高湛的手除了這個心腹大患。反正那時他對高孝瑜也無甚好感,殺了也就殺了,左不過依著高湛這個靠山就好。
但而今,高緯已經(jīng)是一國之君了,她卻依舊放心不下高府的幾位王爺。高孝琬也好,高長恭也罷,他能察覺到她想要步步剷除他們的野心。這完全已經(jīng)不是出於自保的心理了,而是懷著滿腔的仇恨與怨毒在報復(fù)。他不是傻子,自然也調(diào)查過其中的一些緣由,可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她從頭至尾針對的只是蘇清顏一個。從那時,他便知曉,胡氏的心中自始至終都只有高湛一個,她的所作所爲,不過是因爲女人天生的嫉妒心在作怪,而自己,充其量也只是她手裡頭比較好用的一樣工具。
有時候,每每想到這些,他也忍不住捫心自問,他和士開,究竟愛的胡氏這個人還是在她身上所看見的他昔年愛人的影子。如若是前者,那他心裡偶爾飄過的不甘和厭惡是爲了什麼?而如若是後者,那他又何以會縱容她手段暴戾如斯?
他自認從來只是個卑鄙小人,但也絕不會做與自己利益相違背之事,更別說無緣無故地跟一羣親王針鋒相對了。可以說,爲了胡氏,他根本已經(jīng)放棄了爲人處世的所有準則,只要她好,只要這是她想要的,他就絕對不遺餘力地爲她辦到。都說情之一字最傷人,不提冷酷絕情如高湛,就連視情愛如浮雲(yún)的他也是在不知不覺中沉淪至此。呵,也難怪他對高湛越來越上心,同病相憐這玩意兒,有時還真是控制不了。
就在他在車裡思緒萬千之時,車外忽然就傳來了一聲悶哼。在惶惶的暗夜之中,聽得人心生寒意。
“出什麼事了?”感覺到了異樣,和士開當即就坐起了身,謹慎地靠向外側(cè),擡手就欲掀開車簾。然而眼前寒光一閃,他的手指尚未碰到簾子,那層布料便已在他面前破成了碎片。若是他的動作再快上那麼一點,恐怕這成碎片的,便會是他自己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擡頭看向車外,和士開的聲音都是不自覺地開始打顫:“閣下何人,爲何要攔我車架?”因著今日高湛心情不好,他纔在宮裡耽擱到這麼晚回來,不想還能碰上這等意外,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和大人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居然連我都不認識了麼。”譏誚的冷哼聲響起,和士開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女子正單手執(zhí)劍地立於自己車前。清美絕麗的容顏在朦朧的月光下恍若披了一層薄紗,再配上眉眼間隱約的陰戾之氣,竟是無端地透出三分妖嬈七分美豔來。
“你……”這擺明了就是刺客的裝扮啊。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和士開怎麼也想不到這蘇清顏竟敢在皇城之內(nèi)如此明目張膽地行刺殺之事,當下便是強自穩(wěn)了心神,故作鎮(zhèn)定地朝她拱了拱手道:“原來是蘭陵王妃,不知這更深露重的,緣何不在府中安寢卻來阻在下的車架、殺在下的僕從呢?”剛剛鑽出車廂之時,他便注意到自己的車伕歪著頭倒在了地上,再聯(lián)繫那之前的一聲悶哼,想必人都早已經(jīng)死透了。
聽著他三言兩語都離不開控訴自己的惡行,清顏當即便是挑了挑眉:“聽和大人的意思,是在怪本王妃了?難不成本王妃的身份竟是如此的不值錢,連處置個把奴才的資格都沒有?”
聞言,和士開的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這女人,果然是比他想象中的要難纏得多。自己列數(shù)她的罪狀,指責她爲非作歹,就是要讓自己佔了理這一條,這樣縱使她巧舌如簧也難以辯解??墒肓先思腋揪蛻械媒诱校苯邮潜苤鼐洼p,以身份和武力壓制,不僅將自己夜遊的情狀給忽略了去,還間接地罵他只是個奴才,就算打殺了也說不得是什麼過分的事。這樣一來的話,他卻是不太好接口了。
“怎麼了和大人,爲何不回答本王妃的問題?莫不是還在琢磨著要怎麼跟太上皇告狀?”清顏自然是知道他心裡的那些彎彎繞繞,可她並不想在這種小人身上多花心思。而這種時候,以暴易暴,往往會是最有效的做法。想著不久之前才從崔氏那裡得來的消息,她就有一種生撕了面前之人的衝動,當真是狗膽包天,竟然連正禮那樣的孩子都下的了手!
在高湛面前告蘇清顏的狀?和士開想找死纔會做出這樣的事!知道面前的女子雖然看似柔柔弱弱,但殺人的手法恐怕比殺只雞都要利索,他也不敢再多耍弄什麼心眼,當下便是無奈一笑,恭聲回道:“王妃若找在下有什麼事的話還請直言吧,和某人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和大人果然爽快!”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清顏走近幾步,臉上原本尚算柔順的表情卻是在頃刻之間就變得猙獰了起來:“一夢沉珂的藥效還真是不錯呢,敢問和大人什麼時候也打算給本王妃或是王爺用上那麼點,那我便是做了鬼也不會忘記和大人的恩德的!”
面色一僵,和士開似乎根本就沒想到清顏會知曉這樣的內(nèi)幕,當即就忍不住想要扯謊:“王妃這是說什麼呢,什麼一夢沉珂,在下可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更別提……”
“和士開,本王妃勸你還是莫要給臉不要臉!”沉聲打斷他,清顏步步緊逼,手中長劍收起,卻是用空著的另一隻手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她對付每個人都非得用同樣的一招,而是那種窒息前的痛苦才最能令人感覺到死亡的恐懼。崔氏跟和士開從骨子裡來講都應(yīng)該是怕死的人,她又怎麼會用一時的疼痛來讓他們好過,就算不死,也得要他們一輩子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
“別以爲勾搭上胡氏抑或是太上皇就能保你一世無虞,我若是要殺你,我看誰敢吭個一字半句!”看著和士開在自己力道施加下陡然漲紅起來的臉龐,清顏的眸色越發(fā)深不見底:“說!一夢沉珂的解藥在哪裡!如果正禮活不成,那我一定拿你給他陪葬!”
一口氣上不來堵在胸口,和士開從來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加感覺到恐懼。此時的蘇清顏在他眼中,已經(jīng)全然成爲了死亡的代名詞。徒勞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纖長的手掌,然而那硬如鋼鐵一般不可撼動的力量卻不是他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可以妄想擺脫的,窒息加上慌亂,一時之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恐怕眨眼功夫就要一命歸西。
“哼,想不到素來貪生怕死的和大人也終有硬氣的一天!好,等我擰斷你的脖子,也算是成全了你這忠臣的名頭!”眼神一變,清顏臉上的殺意更甚,那制住和士開的手慢慢上移,看樣子竟是想要一把絞碎他的頸骨。
“解……解藥……給……給你,放……放我……”終究是抵擋不了內(nèi)心的極度恐慌,和士開幾乎是拼著命才憋出了這幾個字。他好不容易纔爬到了今天的位置,真的不希望因爲一時疏忽就讓面前這個殺神一樣的女人給索了命去。
眼瞳微縮,清顏及時地收手,看著捂著脖子不住咳嗽的男人就帶了些嘲諷的笑意:“和大人果然識時務(wù),倒叫本王妃欽佩不已啊?!?
也顧不上她的奚落,和士開自胸口的衣襟裡掏出一個小瓷瓶,朝著清顏就扔了過去:“一天一粒,五天過後就可無恙了?!?
準確地將那小瓶子握入掌心,掂了掂分量,清顏的嘴角就掛上了一抹淺淡的笑意:“既如此,那便多謝了?!闭f罷,她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藉著月光看了一下方纔掐著和士開脖子的那隻手,眼角的冰寒之氣幾如實質(zhì)。
從來沒有人,能夠在暗算了她身邊的人之後還全身而退,敢犯她,拿命來償!以前如此,以後,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