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哲倫行動隊的埋伏如同一場鬧劇,並未損傷我一分一毫。不過,我和鷹後卻在這裡耽誤了近兩個小時時間,距離電隼的末日越來越近了。
車子行進之中,勒金不斷地從後視鏡中窺視我。
我故作不知,除了閉目養神,偶爾也睜開眼,扭頭看看車外的風景。
鷹後不再著急,而是取出手槍,拆解擦拭,確保武器處於最佳發射狀態。
《西遊記》真的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奇作,將人性、妖性、神性融爲一爐,編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取經故事。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就是取經者唐玄奘的錚錚誓言,一直鞭策著後輩的修行者們。
我此刻奔向小雷音寺,也是“成佛”的一部分,因爲我已經完全摒棄了自己的私心,只想拯救這座風雨飄搖的城市。首都安定,北方大國才能繼續屹立不倒,北半球才能平安和諧。
好戰者渴望“三戰”,某些三流小國不斷鼓吹“三戰”的可能性,其元首的想法與二戰軸心國三大超級戰犯的初衷一樣,都想急劇膨脹,憑藉武力上位,跟所有的超級大國坐在一起分蛋糕。
另外,大國的某些別有用心的將領,也是覬覦著國家權柄,企圖藉助“三戰”的狂潮,一躍而起,登基坐殿。
其實,這些都是不現實的,覬覦權柄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最終總會在自相殘殺中轟然倒下。
小勝靠智,大勝靠德,天下之大,唯有德者居之。
中國古代智者早就看清了這一點,並且留下了永恆不變的箴言。
像鷹後這樣的人,永遠只是大人物身邊的點綴,升至現在的位置,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德不配位,必遭禍殃。如果再肆意妄爲,其結局就很可怕了。
“電隼呢?他的德行配得上北方大國總統之位嗎?”我不禁憂心忡忡起來。
關於電隼,國際觀察家已經給出了部分結論,並且達成一致觀點——“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十年前,電隼激進改革,拯救了北方大國。十年後,他的銳氣已經磨折殆盡,早就該讓賢退位,將國家權柄交給年輕的接班人。否則,北方大國將再次陷入老朽執政、虛度光陰的死循環。
“這一次,我全力救他一命,希望他能大徹大悟,徹底熄滅對權力的渴望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就快到了。”鷹後輕聲提醒。
我睜開眼,公路盡頭出現了一片灰色的建築物。
那些建築物的風格十分奇特,融合了佛教禪宗、北方大國民族特徵、西方教派、藏地風俗,其外觀顏色卻又是晦暗的灰色,顯得陳舊而孤僻,使人的情緒持續下沉。
車子停在建築物的大門口,我們三個匆匆下車,拾級而上。
勒金推開了那兩扇同樣灰色的大鐵門,建築物的空曠院子便呈現在我們眼前。
院子的中心是一個八邊形的廣場,建築物環繞廣場而建。
“是八卦圖,我們站在——死門。”我立刻感覺到了這寺院裡噴薄而出的殺意。
在中國的玄學中,任何一個將“死門”放置於大門入口的陣勢,都被稱爲“決死之陣”。佈陣者的用意很明顯,進入這裡的人,有來無回。
當然,將“殺意”如此明顯地暴露出來,也證明其思想上的膚淺。
我沒有停步,徑直穿過死門,走到了小廣場的中央。
在八卦圖中,中央的陰陽魚代表“生生不息、陰陽流轉”。站在這裡,就會獲得暫時的平安休憩,不受外面所有門戶的迷惑。
鷹後緊貼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裡,握住了雙槍。
唯一理直氣壯、面無懼色的就是勒金,他高舉著雙掌,掌心向外,將“龍象般若”展示出來。
“有人嗎?有人嗎?”鷹後提氣大叫。
稍後,一個提著掃帚的年輕人從側面的小門走出來。
那個門是“有水生門”,他穿的也是水色的布衣,包括手裡的掃帚也溼漉漉的,一路滴著水。
年輕人站定,向我們三人打量著。
“不要說話。”我低聲告誡。
在玄學領域之中,真正的交流工具不是語言,而是心靈與意念。年輕人如果明白我們的來意,就會帶我們到要去的地方。
“師父說,大聖佛正在醒來。”年輕人說,“我掃街,你們跟我來。”
他轉過身,甩開雙臂,彎腰掃地,邊掃邊走。
青灰色的石板地面上落著浮塵,他的掃帚上浸了水,揮動之時,浮塵便不會四處飛揚。
“走。”我招呼鷹後和勒金,走向那年輕人。
年輕人動作極快,在地上掃出一條三尺寬的小徑,一路向著“生門”裡去。
勒金想開口,立刻被我用目光阻止。
進入了小門,兩側石牆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雕刻畫。
與普通壁畫不同,這些畫的每一筆都深陷寸許,有些地方的刻削深度竟然達到了三寸以上。
雕刻高手都知道,簡單的浮雕毫無立體感,只不過是將畫面意思粗略地表達出來而已。一旦筆畫過寸,其風格就會變得異常凌厲而詭異,當然其雕刻難度也會增加百倍。
“這些都是佛教傳說,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在加德滿都,我都在丹瑪生仁波切的房間裡看過……”勒金喃喃低語。
紙上的佛經故事與唐卡中的故事不同,後者厚重而前者輕浮。當下,壁畫中的故事又遠遠超過唐卡的表現力,比如右手邊那幅“割肉喂鷹”,鷹眼的陰毒、鷹爪的犀利、割肉的痛苦、佛祖的忍耐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那不像是故事,更像是現場的實景,彷彿割肉飼鷹之事就發生在我們眼前。
道路盡頭是一個古老的石亭,亭中有人,正在低頭看書。
我目視前方,不再關注兩側壁畫。
掃地的年輕人停下來,轉身看著我。
“你來找誰?”他問。
他很年輕,眼中閃爍著慧黠的光芒。我本以爲他是男人,但近距離看,他又像是女人。
“你知道我們來的目的。”我回答。
他搖頭:“我問的是你,不是你們。你和他們不同,你的目的纔是最重要的。”
我凝視他的眼睛,越來越覺得,他是真正的女人。
“男生女相陰陽佛。”我說。
“什麼?”他放下掃帚,慢慢地整理衣領和袖子,小心地拂去布衣上的浮塵。
“我知道你,莫高窟有飛天,禪宗有陰陽佛,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的謙遜好人。”我回答。
我用了“謙遜好人”這個詞,已經給對方留了面子。其實,飛天、陰陽佛之流,都不過是紅塵俗世中的門童小廝,等於大人物腳下的螻蟻,存在而不知爲何存在,活著卻不知爲何活著。神界之中,不知有多少飛天和陰陽佛,多一個少一個、生一個死一個都毫無意義。
飛天和陰陽佛的存在就是悲劇,比起朝生暮死的蜉蝣來,其命運的價值不會更多。
年輕人雙手合十,向我深深鞠躬。
“請吧。”他退向一邊,然後深深彎腰。
我不再謙讓,大步走向石亭。
鷹後和勒金跟在我後面,兩人突然一起驚呼:“此人……化爲飛灰了!”
我沒有轉頭去看,從他們的話中,也知道那年輕人已經蜉蝣一樣朝生暮死,灰飛煙滅。
鷹後和勒金把年輕人當成“人”,自然會感到驚訝。可是,在我眼中,年輕人不是“人”,而是蜉蝣、蚜蟲、螞蟻、蚊蠅,本來不該存在,也不該不存在。他們在那裡就在那裡,不在那裡就不在那裡,沒有任何區別,更不值得任何大驚小怪。
到了石亭外面,看書的人緩緩擡頭,靜靜地看著我。
“我來求殲滅獼猴種人之法。”我說。
從我站立的位置看,亭中只有一人。可是,很明顯,他背後還有三個人,與他的身體長相一模一樣,也都各自握著書,分別朝著另外三個方向。
同樣,石亭處於一個十字路口上,左、右、前各有一條路,路兩側是同樣的高大石牆。也就是說,我們處於一個十字路口,需要做出抉擇。
“我們有三個人,各走一條路。”我沉聲吩咐。
“什麼?我們分開,豈不更容易受攻擊?”鷹後搖頭。
“我們不會受攻擊,能攻擊你的只有你自己。”我說。
這裡的一切都是“虛”的,如果不被虛像所迷惑,就能安然無恙。
“我向前去,那裡有我要的答案。”勒金繞過石亭,大步向前。
“我……向右。”鷹後也走過了石亭,向右面的通道走去。
那麼,剩下的只有向左的一條路了。
剛剛掃地的年輕人化爲飛灰,真的是一種慘烈的人生寫照。
當然,當一個人的遺體送入火葬場的焚燒爐中時,也是同樣情形,在烈焰飛騰之中,僅剩殘骸幾塊。
“你要的,不在這裡。”那石亭中的人說。
“在我心裡。”我苦笑著說出了充滿玄機的答案。
禪宗之中,到處充滿了這種哲理句子,但那正確的答案究竟在何方,卻不是幾個字就能說明白的。
“對。”那人點頭。
他的模樣平凡樸素,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寺院裡的工作人員一樣,同樣穿著布衣、布鞋,臉上掛著職業性的溫和笑容。
“恕我愚鈍,我在自己心裡找不到那個答案。”我說。
“找不到並不代表沒有。”那人輕輕搖動著手裡的書,他背後的三個人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閣下怎麼稱呼?”我拱手問。
“有客人來,自然有接引僧。”他回答。
“請帶我去見真正的主人。”我說。
“七級。”他溫和地笑著點頭,“再過七級,方得見神仙真容。”
我也點頭:“好,請指明去路,我自己去見。”
他緩緩搖頭:“你果然愚鈍,我已經說了答案。七級,不是七級,你明白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低頭沉思,立刻頓悟。原來,對方說的“七級”不是七個級別,而是佛家最常說的“七級浮屠”。
那句話的原文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就是說,我要想找到答案,必須完成“救人一命”這件事。
“如何去做?”我問。
“何須請教我?答案——在你心中。”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