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瑪生上師以煙霧、靈魂、精神的形態存在,那麼,他就可以無限大、無限小、無限膨脹、無限壓縮,與遠古傳說中“餐雲霞、吸晨露”的仙人一般。
在那種狀態下,他與任何物體的關係都是相互融合,不分彼此。也就是說,他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進退自如,灑脫來去。
“原來,拋棄了皮囊的樣子竟是如此——”我說不下去,因爲自己對那種狀態一無所知,只能看到,卻洞察不了對方的端倪。
中國所有修行者的終極目標都是拋棄肉身、精神永存,但極少有人能做到那一點。我相信,丹瑪生上師的存在不是個例,只不過唯有他從出世的狀態重新“入世”,回來幫助九大弟子解決“獼猴種人”的危機事件。
“佩服,佩服。”除了這兩個字,我無法說更多。
“你很聰明,至少能夠舉一反三,把我沒說出的話都想通了。”那聲音說。
“雖然如此,我還是有些遺憾,今日得見上師,日後卻無法向他人描述上師的模樣。”我說。
“我的樣子……很久我也沒有看見自己了。向東十步,左拐兩步,那裡立著一面鏡子。”他說。
我立刻舉步,先向東十步,又左拐兩步。
煙霧太濃,我像瞎子一樣閉著眼前進,並不擔心會撞到其它東西,因爲他既然這樣說了,就已經對前進路線進行過精確計算,沒有絲毫紕漏。
我緩緩站定,但眼前被濃煙鎖住,可視距離不足一尺。
很快,我感覺到身邊的煙霧快速流動,眼前一亮,已經看見了那面掛在牆壁上的橢圓形銅鏡。
那不但是銅鏡,而且是古鏡,鏡面並非水銀玻璃,而是用十分古老的磨銅工藝製造而成,映出的影像有些模糊,完全比不上現代化的鏡子。
我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稍稍向前探身,纔看清了自己的五官輪廓。
他指出銅鏡的位置,一定是想讓我看到他的樣子。當然,在很多普通人的印象中,所有藏地上師的模樣都差不多,黑瘦枯乾,容顏憔悴,永遠都是營養不足、萎靡不振的樣子。
突然間,我在鏡中看到了另一個人。
除了那個人,還有一頭走獸。
那個人身材挺拔,披著青銅色的盔甲,右手握著一桿長槍,左手牽著一根繮繩。繮繩的另一端就是那頭走獸,看那樣子,竟然是遠古傳說中的瑞獸麒麟。
我再次向前探身,試圖看清那將軍的臉,但磨銅鏡面的映照能力有限,任我怎樣瞪大眼睛,都只能看到他的面部輪廓。
“這就是您嗎?上師。”我問。
“也許是吧,過去的事流逝太久了,我早就記不起自己的樣子了,唯有那隻戰甲麒麟,長眠雪山腳下已經千年。”那聲音回答。
“從將軍到現在,您身上發生過什麼?”我追問。
“人最大的困頓就是看不清自己,尤其是在生命轉折、死生交替之時,恍若一夢過後,人的樣子就發生了改變。我不得不說,這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那聲音回答。
聽他的意思,拋棄肉身、虹化爲煙的關鍵時刻,他作爲當事者,根本無法留下記錄。
“你快樂嗎?”我換了一個交談的方向。
既然如此問,我其實就已經感覺到了,丹瑪生上師的情緒並不快樂。
“我說不清此刻的感受,也許消滅了獼猴種人之後,我的情緒能平復一些吧。”那聲音說。
一瞬間,我心內一片悲涼。原來,即使丹瑪生上師這樣的成功者,心裡也存在著疑惑、困頓與苦悶。反觀紅塵俗世之中,修行者拼命閉關苦思,假如到了丹瑪生上師這個階段就無法突破的話,人生也就全殘廢了。
修行當然是一件艱苦的事,但即使是再艱苦,也應該有快樂纔對,因爲快樂代表著希望,追逐一件有希望的事就會有快樂,即使遇到挫折、跌倒於泥濘,也會有重新奮發、爬起前行的樂觀精神。
如果像我現在感知到的,丹瑪生上師的生命中沒有一絲快樂,那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修行者不快樂、無希望,那麼他所追求的事業也一樣是毫無快樂、希望可言的。推而廣之,他能夠給人類帶來什麼呢?
“上師,您不覺得,自己已經誤入歧途了嗎?”我問。
“我身化青煙,無所不在,何來誤入歧途之說?”那聲音問。
我凝視銅鏡中的將軍,感受到的只有沮喪與絕望。雖然他長槍在手、麒麟在側,卻已經失去了鬥志,失敗和死亡轉瞬即至。
“如果丹瑪生上師是因爲橫死而進入了靈魂永生狀態,那麼——這不是虹化,而是遊魂。”剎那間,我的心向絕望的深淵中沉沒下去。
如此一來,丹瑪生上師和九大紅衣藏僧根本救不了電隼,只會將電隼送入地獄。
“我記起來了,那時候,我在西域。”那聲音說。
我默然聽著,似乎已經感染了他的絕望情緒,心情一片晦暗。
“取經人出玉門關,天地間羣魔亂舞。”他說。
“哪裡來的取經人?”我問。
“我是塞上守將,不知經書爲何,也不知取經爲何,更不知那取經人說的爲何……”他並未回答我的話,而是陷入了久遠的記憶之中。
中原歷史上出現過數位“取經人”,其中最偉大的一位,當屬唐朝僧人陳玄奘,即古典名著《西遊記》中的第一主角。
取經之路艱辛崎嶇,所經之處,無不是刀山火海、荊棘叢林。取經路上,每一日都在生死邊緣輾轉。
正因爲經受住了九九八十一難的層層考驗,陳玄奘才從天竺之國求來了慈悲經卷,讓大唐江山穩如磐石,百姓們也都安居樂業,無論生者還是亡者,全都有了心靈棲息之所。
當年,陳玄奘行經西域,自然是由敦煌戈壁上橫穿而過,胼手砥足,迎接狂風暴沙的洗禮。如果丹瑪生上師的某一前世爲西域守將,他們也許有相遇的機會。
“取經人說,明知前路充滿艱難險阻,只要一心求經,心無旁騖,就能化荊棘爲坦途、見風霜如沐春風。我聽了他的話,以致於最後誤了終生。”那聲音說。
西天取經的故事給中原人民帶來了很多歡樂,一代又一代人看著《西遊記》的故事長大,對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耳熟能詳,提起某一個來,全都津津樂道。
我不知丹瑪生上師的前世究竟如何,但他提到“誤了終生”,那肯定就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了。
“能說一說嗎?我會是個好聽衆。”我說。
雖然身在北方大國首都,但我一直惦記敦煌。任何跟莫高窟有關的線索,都能扯動我內心的那根琴絃。
“取經人給我講了一個動聽的故事,他把經卷裡的世界描繪得那麼動人,彷彿一掀開經卷,人就進入了完美無瑕的西方淨土。他自稱,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在西方經卷的感召之下,欣然由長安動身,去往天竺之國。我被他的信心和毅力感動,自願持槍護衛,離開戍守的要塞,陪他西去。可惜,一踏上戈壁,我們就失去了方向,西天迢迢萬里,連個清楚一點的地圖都沒有。後來,戈壁上的黃風沙一起,我們就流落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那聲音停下,銅鏡裡的人翻身上了麒麟坐騎,手握長槍,仰天長嘯。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問。
“一個……冷冰冰的死亡之國。”那聲音變得遲疑起來。
我起初無法理解“冷冰冰的死亡之國”指的是什麼,但腦子裡迅速思索,戈壁灘上荒無人煙,所謂的“死亡之國”或許是歷史上那些湮滅不見的國都遺址罷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那聲音突然說。
“我想的不對嗎?難道你們遇見的,不是亡國遺址?”我問。
那聲音變得越發苦澀:“如果是亡國遺址,值得人驚訝嗎?我戍守邊關二十載,豈能不瞭解那種地方?也值得大驚小怪?”
我低頭想了想,腦子裡倏地一閃,記起來之前有人發表在《飛碟》雜誌上的一段獵奇文字,說的是某個鄉下人誤入山區巖洞遇見畫中世界的事。
此類傳說自古有之,比如著名的文言文故事《桃花源記》,說的就是武陵漁夫誤入另一世界的故事。
《飛碟》雜誌向來都是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爲目的,所以,我看過那件事後,只當是故事來看,並未深思。
“我們不要猜謎語了,上師。”我說。
時間有限,兩個人沒必要反覆兜圈子,還是直接說出答案爲好。
“我們進入了畫中世界。”那聲音說,“畫中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是不是算得上死亡之國?”
我微微一怔,戈壁灘上空空蕩蕩,能夠找到壁畫之處,一定是那幾座著名的洞窟,其中也包括了莫高窟。
“上師,請暫停一下,我得梳理一下思路,看看我們討論的問題是不是已經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我及時地舉手,暫時截斷那聲音說的話。
最起初,我們討論的是“虹化”問題,然後延伸到“如何救援電隼、打敗獼猴種人”。之後,那聲音引我來到銅鏡前,自述悲慘歷史,又牽扯到了取經人。當他提到“誤入壁畫世界”時,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顧傾城和明水袖。昔日,亡明公主明水袖在遭到追殺時誤入壁畫;今日,顧傾城爲了揭開莫高窟的秘密,無畏冒險,進入壁畫。兩人的遭遇與丹瑪生上師一樣,都是離開現實世界,進入了另外的一重境界。
“說說你的所見所聞吧。”我說。
“那裡的場景十分奇特,與其囉嗦描述,不如我這樣告訴你,那是中原的一幅名畫,名爲‘反彈琵琶圖’。”那聲音說。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到了最後,所有線索還是歸結到“反彈琵琶圖”上來,證明敦煌莫高窟是所有人都避不開的一道門檻。
無論哪一**、哪一幫派,只要跟莫高窟沾邊,就會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