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經(jīng)過昨夜的一場大雨,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混’合著泥土的香味。沁心苑的牡丹大朵大朵地開得正旺盛,還帶著點點‘露’珠,看上去煞是喜人,一片富貴祥和。幾隻畫眉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不熱鬧。
然一聲巨大的瓷器落地聲打消了這一派寧靜祥和之氣,幾個布衣丫鬟小心翼翼地低著頭,一字排開站好,一副等人訓(xùn)話的模樣。
“讓你們給我做件像樣的衣衫,你們卻連個‘花’樣都要照抄別人的。”隨著話落,又一件瓷器被摔碎。幾個丫鬟的頭比先前低得更甚。
“承歡小姐,這‘花’樣已是當(dāng)下最流行的了,您要穿著這身衣裳去見二殿下,他定是被你‘迷’得睜不開眼,就別再生氣啦。”一個年紀(jì)略大的‘女’音好生勸慰。
“張媽媽,你說的可是真的?”李承歡雖是不太高興跟別人一樣的‘花’紋衣衫,卻聽張媽媽此話,內(nèi)心愉悅無比。
“那是自然,您快消氣吧,少爺馬上就回來了,看您又耍小姐脾氣,自然要數(shù)落你了。”張媽媽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將瓷器碎片小心翼翼地?fù)炝似饋恚贿厯煲贿厗堖吨骸靶〗悖靶┤兆游覍!T’打聽二殿下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那人跟我講呀,他喜歡溫柔善良,善解人意的。”
李承歡心想,溫柔善良我也會啊,只要二殿下肯娶她爲(wèi)妃,她可以一輩子都對他溫柔如水。正浮想聯(lián)翩的她也未注意到有人進‘門’來,等注意到時就看見了她不怎麼待見的臉。這三月未見的他依舊是一襲黑衣,腰間掛著一把玄‘色’長劍,眉目間永遠(yuǎn)都是冰冷嚴(yán)肅。她不由皺了皺眉,揶揄道:“我說我那好哥哥,我們李家欠了你多少銀子,要是不高興,你就別回來啊。回來了,你板著這麼張死人臉做給誰看吶?”
張蔚然冷笑道:“就你這副刻薄嘴臉,能討得二殿下歡心,才真是活見了鬼。”
李承歡被說到痛處,當(dāng)下惱羞成怒,隨手從桌上拿起東西就要去砸。張蔚然極爲(wèi)迅速地反應(yīng)過來她要做什麼,快步走上前,將她的手腕狠狠捏住,再往她背後一扣。她痛得大叫一聲,手裡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等她定眼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昨日母親叫人送來的上等‘玉’簪。本來想戴著它去見二殿下,如今這麼一摔,碎成了兩截,一生氣便不管不顧地罵了起來:“到底是鄉(xiāng)下野人生的,行爲(wèi)粗俗魯莽,一輩子難登大雅之堂。虧得父親對你照顧有加,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母親生的份兒上,你以爲(wèi)我願意喊你一聲哥哥,你也配?”
張蔚然手上的勁加重了幾分,她疼得臉都變成慘白,身邊的下人卻沒一人敢上前去勸。張少爺?shù)纳矸莞洗蟠笮⌒《贾溃麃K非是老爺?shù)挠H生子,但二夫人卻爲(wèi)老爺生下了李承歡。如今二夫人在府上呼風(fēng)喚雨,對張少爺更是疼愛有加。傳聞老爺與二夫人當(dāng)年青梅竹馬,不知怎的娶了大夫人。後來大夫人得了怪病,老爺便尋回了二夫人,連她已成婚有子也絲毫不介意,甚至把張少爺當(dāng)成親生兒子來養(yǎng)。所以張少爺一旦動怒,掀起的‘波’濤風(fēng)‘浪’絲毫不輸於發(fā)怒的老爺。
原先聒噪的李承歡見他眉間怒意,不由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深知他雖沒有李家半點血脈,但現(xiàn)在正是得寵時,不由得放軟了口氣:“既然回來了,也不去看看母親,她前幾日正念著你。”
張蔚然冷哼了一聲,鬆開了她的手,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極爲(wèi)冷淡地說道:“你以爲(wèi)誰都跟你一樣,滿腦子都只想著個男人。早去看過了,來就是奉了母親的命,讓你去拜見二殿下的。”
李承歡正想罵他說話難聽,卻聽見他後面說要拜見二殿下,當(dāng)下高興得不知所以,興沖沖地就往‘門’外跑。張蔚然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了。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她在府上見到前來做客的二殿下,便一‘門’心思地要嫁給他,真以爲(wèi)穿得奢華美麗就能引起他的注意?
張蔚然低頭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瓷器,滿臉的不屑與冷笑。他連一刻都不想多待,便擡腳出了‘門’。看了眼院內(nèi)開得正旺盛不已的牡丹,不由覺得俗氣,腦海裡閃現(xiàn)的是滿院子的君子蘭,忽然意識到是時候去看看那個人了。
剛踏出沁心苑,他便看見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腳步匆忙地走了過來,俯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他皺了皺眉,急匆匆地向清午閣走去。
都說李府家財萬貫,平日裡吃飯用的碗筷都是最‘精’美的瓷器細(xì)細(xì)打造,連出入李府的丫頭身上穿的也是質(zhì)地柔軟的上等料子。這些丫頭出了李府,也頗受人尊敬。
梅苑是李府上下最爲(wèi)清貧的一處,凡是進了梅苑的丫頭,個個都藏著心思。連打掃的丫頭都未盡其責(zé),清晨落葉到了午時依舊存在,若不是李錦然跟紫鵑自個兒動手去打掃,怕是連落腳的地都沒有。
這會子紫鵑正拿著掃帚在李錦然的房裡做打掃,一雙秀眉緊緊地皺著,一邊打掃一邊小聲嘀咕著:“真不知小姐是怎麼想的,那些丫頭明明不做事,你卻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李錦然躺在‘牀’上見她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從‘牀’上拿了個枕頭丟向她,說道:“平日你鬼‘精’鬼‘精’的,怎麼這會犯渾了,也不看看這些丫頭是誰送來的。我若再送回去,豈不是打她們主子的臉?”
紫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似是終於轉(zhuǎn)過彎來,又埋怨道:“小姐,既然你知道她們是誰的人,怎麼還把她們留下,不是誠心給自己添堵嗎?”
“這些人都是好對付的,若我把她們趕走,二孃再找?guī)讉€厲害的茬,我看到時候你還有心思在這想七想八的?”這番話剛說出口,又覺得語氣有些重,不由向紫鵑解釋道,“既然是二孃送來的丫頭,必然心向著二孃。她們在我這不做事,定是二孃刻意爲(wèi)之的。我若貿(mào)然去責(zé)罰她們,便會中了她的計。”
“小姐,剛纔我又意氣用事了對不對?”紫鵑放下手中的掃帚,向李錦然的‘牀’邊走去,看了一眼她滿手纏著的紗布,不由得眼裡又溼潤了,“你的命怎麼這麼苦。”
李錦然笑嘻嘻地看著她,完全不受她的情緒影響:“快去掃地,塵土等會兒別倒,客人來了我要用它招待。”
紫鵑呆愣了片刻,對李錦然忽然冒出來的話尤爲(wèi)不解,脫口問道:“梅苑哪會有客人來?”
“讓你做你就做,把塵土倒在凳子上,仔細(xì)鋪開,別讓人看出來。”李錦然說此話時兩眼放光,一直盯著纏著紗布的雙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紫鵑將地掃乾淨(jìng)之後,依李錦然的吩咐,將塵土倒在凳子上細(xì)細(xì)地鋪開。做完這件事後便打開房‘門’,正要將剩下的塵土倒出去,卻看見平時閒得要死的那幾個丫頭此時都集聚在老梅樹下,‘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談?wù)撌颤N。她正想上去打聽,她們見她來了立刻都住了嘴,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你們在聊什麼,怎麼見我來了就都停了嘴,繼續(xù)呀,都別停。”紫鵑冷笑道,平日裡見她們一個個的都不把小姐當(dāng)主子,本就藏著氣。如今她家大小姐正生著病,這些人更是肆無忌憚,讓她更加氣惱。
“說就說,誰怕誰,反正議論的又不止我們幾個。”一個看著稍微大一些的丫頭提了口氣,看向紫鵑,“她們都說我們的主子是鬼小姐,把親孃克得半死不活,把妹妹克成癡傻呆兒。前陣子只有主子跟四夫人走得最近,然今天一早,整個李府都傳開四夫人失蹤了,大家都在說肯定是主子克的。”
“對,而且……而且他們還說前兩年五夫人的死,也跟主子有關(guān)。”另一個丫頭隨口跟著附和。
這番話讓紫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本就是個壓不住脾氣的人,當(dāng)下挽起袖子,上前拽住那兩個丫頭,一人給了一巴掌,扇得極爲(wèi)響亮,卻仍覺不解氣,破口罵道:“你們既然喊我家小姐爲(wèi)主子,就該知道凡是跟主子有關(guān)的話,不能隨便說,什麼鬼小姐,純粹子虛烏有。”
“你怎麼敢打人。”原先只站在一旁看戲的丫頭忽然開了口,“我們在二夫人身邊做事時,二夫人都未曾打過人,你憑什麼打人?”
紫鵑聽那丫頭一口一個二夫人,心裡更是氣憤不已,拳頭捏的咯吱作響,狠狠地看著那丫頭。這股子狠勁兒讓原先還有些氣勢的四個丫頭此刻都不敢吭聲。她擡手狠狠地給了那丫頭一個耳光,比方纔扇那兩個丫頭的還要用力幾分:“二夫人宅心仁厚,不捨得體罰你們,所以你就欺負(fù)到現(xiàn)在主子的頭上了。主子要是鬼小姐,怎麼都沒把你們這羣人剋死啊?”
紫鵑的聲音太大,讓躺在‘牀’上的李錦然也聽見了,暗叫不好。若是紫鵑打了她的人,就意味著不給二夫人臉面,何況那些謠言並非只有院子裡那些丫頭在傳。這麼冒失地去打人耳光,二夫人肯定要治紫鵑的罪。
當(dāng)下不敢多想,急忙從‘牀’上坐起,走到紅木櫃子邊拉開‘抽’屜,取了一服‘藥’,也不咽水,就那麼急匆匆地吞了下去,不一會兒渾身都開始發(fā)冷汗,臉也變得蒼白無比。只覺‘藥’效已開始起了作用,便扶著牆壁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踏出‘門’就看見紫鵑氣勢洶洶,如一頭小獸般惡狠狠地看著那幾個丫頭。
“都沒事做嗎?”李錦然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了過來。紫鵑急忙回頭看她,見她面容慘白,便知她服了那‘藥’。但二夫人還沒來,此刻服下不是太早?正疑‘惑’間,就聽見方纔說小姐是鬼小姐的那丫頭跑到她面前,兩眼都是淚。
“什麼事哭得那樣傷心?”李錦然使出全身的力氣擡起手,去給那丫頭擦眼淚。這一幕讓紫鵑看見了,更是看不過去,徑直走過去,‘欲’出手再打那丫頭。李錦然忽然將那丫頭護在身後,犀利的眼神看向紫鵑。
紫鵑從未見她對自己這般厲害過,滿腹委屈,撒氣地說道:“小姐,你不分青紅皁白,也不看看是誰在背後嚼舌根,我替你出氣,你還護著外人!”
李錦然見紫鵑正在氣頭上,擔(dān)心她說得越多,錯得越多,擡起手使勁給了她一巴掌。紫鵑被她打懵了,站在原地半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愣住了,她們都知道李錦然跟紫鵑關(guān)係最爲(wèi)要好,然李錦然卻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甩了她這麼一個響亮的耳光。
“知錯沒有!”李錦然扶著牆壁,大口喘氣地問她。
“不知。”紫鵑扭過頭,根本不看她。
只聽“啪”的一聲,李錦然又給了紫鵑一個耳光。這一下用盡了全力,她扇了紫鵑之後,整個人也向後倒去。紫鵑‘摸’了下已是腫了半邊的臉,握緊了拳頭,並未上前去扶住她,只是冷眼看她在地上喘著氣。
“小姐,我扶您去‘牀’上躺著。”躲在她身後的丫頭被這番場景嚇到,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錦然。待李錦然剛躺到‘牀’上,便看見二夫人周氏款款地走進院子。
這二夫人平日喜歡附庸風(fēng)雅,極愛穿淡粉‘色’的長錦衣,錦衣上用棕‘色’細(xì)線繡著枝幹,再用水紅‘色’細(xì)線繡出猶如冬日綻放的梅‘花’朵朵。一根素白腰帶系在楊柳小腰上,一根梅‘花’簪斜‘插’在雲(yún)鬢間,怎麼看都不像已過了四十的年紀(jì)。她的母親年紀(jì)分明與這二夫人相差無幾,卻早已鬢生華髮,猶如枯木。她呼出一口濁氣,‘欲’要起身下‘牀’行禮,便被二夫人一雙手輕輕按住。她擡眼看向二夫人,見她滿目慈善,笑容溫暖。
“生了那麼重的病,就不要起來了。”二夫人伸手去‘摸’了下她的被子,滿是驚訝地問道:“怎麼這麼涼?”
“回二孃,每逢‘陰’雨,我這身體都不爭氣,半天都焐不熱被子。本想身體好些就給您請安的,沒想到您先來了。是錦然未盡禮節(jié),還請二孃不要怪罪。”李錦然滿目愧疚地看著她,滿臉的忐忑不安。
她‘摸’‘摸’李錦然的頭,滿是疼惜的口‘吻’:“既然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下雨天怎麼不跟二孃說。在你眼裡二孃就那麼心狠,能讓你眼睜睜地在禪房受凍?雖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我也把你當(dāng)作自家孩子疼愛。有什麼病,就要跟我說;有什麼委屈,也只管跟我講。我就不信,堂堂李府家的孩子,還能叫外人欺負(fù)了去。”
“二孃。”李錦然一副感動不已的樣子,伸出雙臂想去擁抱二夫人,剛一動就發(fā)出“嘶”的一聲。
二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手,皺了皺眉:“怎麼搞成這樣的?”李錦然眨了眨眼睛,怎麼搞成這樣的,難道周正早上沒跟你說嗎。這戲做的絕妙啊。
“紫鵑,給二孃搬個凳子來坐。”李錦然看了眼正依舊站在‘門’外的紫鵑,正聲吩咐道。紫鵑不情不願地進了屋,將凳子搬到二夫人面前,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被二夫人一手拉住。紫鵑看了眼李錦然,見她黛眉微皺,便停住了腳步。
二夫人看了眼桀驁不馴的紫鵑,開口訓(xùn)斥道:“是不是跟了自己主子年份太久,就忘記了誰纔是真正的主子?方纔在大‘門’外就聽見你對錦然極爲(wèi)不尊,莫不成忘了李府的家法了?”
說話間,二夫人極爲(wèi)優(yōu)雅地坐了下去,幾個丫頭很有眼‘色’地端了茶,雙手捧到她的面前。
“二孃,這丫頭被我妹妹帶壞了,常常‘姐姐’地叫她。我若體罰的重,妹妹連我都要罵的。”李錦然不動聲‘色’地說道,“二孃就不要跟這丫頭一般見識了,方纔她跟其他幾個丫頭髮生了一些爭執(zhí),動手打了人。我瞧見的晚了些,誰知這丫頭‘性’子又烈,就扇了她兩耳光,她還在跟我鬧脾氣。保不準(zhǔn)等妹妹回來,見她臉腫成那樣,又要跟我鬧。”李錦然說完這番話再看向二夫人的臉,那可叫一個千變?nèi)f化啊。
二夫人將原先放置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扔,幾個丫鬟都站在原地不敢吭聲,只有紫鵑冷笑了兩下。二夫人將視線移到紫鵑的身上,瞇著眼問道:“因何事爭執(zhí)?”
不待紫鵑開口,李錦然淡然說道:“不過幾個丫鬟聽信了一些話罷了。說我克了母親跟妹妹,還說四夫人失蹤了也跟我有關(guān)。二孃,四夫人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呀?”她一臉的不知情,滿臉疑‘惑’地看向二夫人。
“這些下人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什麼話都敢說,我看真是皮子癢了。”二夫人霍的一下站了起來,冷冽地看著那幾個站在眼前的丫鬟,似是對瘋傳的言論極爲(wèi)不滿。
“二孃,您不要生氣,要是氣著身體那就太不劃算了。”李錦然勸道。
“這傷勢要不要緊,要不叫周大夫過來瞧瞧。”二夫人看著躺在‘牀’上的李錦然,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zhuǎn)開。
李錦然一臉的受寵若驚,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恩賜。這番姿態(tài)自是全落在了二夫人的眼裡,二夫人的笑意更深了。
“周大夫是父親的專用大夫,我貿(mào)然去請,怕會失了禮數(shù)。父親萬一怪罪下來……”李錦然面‘露’難‘色’,微微地垂著眼睛。
“你這孩子,有我給你做主呢。老爺怪下來有我給你頂著,傷的這麼嚴(yán)重,不好好看看怎麼能行?”二夫人‘摸’了‘摸’李錦然的頭,和藹地說道。
“那就有勞二孃了。”見二夫人這樣說道,她也就不再推辭。
二夫人做事向來利索,當(dāng)下指使一個丫鬟去了周大夫的住所。那丫鬟剛走出梅苑的大‘門’,便“哎喲”一聲叫了出來。李錦然從窗子裡向外望了望,見到那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在了張蔚然的身上。張蔚然是長年練武之人,豈能被她撞倒。不想一個反力,反而讓那丫鬟摔了個仰面朝天。那丫鬟正想破口罵人,待看清來人後喏喏地閉上了嘴。
李錦然想起方纔她咄咄‘逼’人跟此刻膽小如鼠的樣子形成鮮明得對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夫人自然也看見了這一幕,只是皺了皺眉頭,並不多做言語。那丫鬟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連連給張蔚然鞠了好幾個躬,才繼續(xù)向外跑去。
李錦然又看見張蔚然身後跟了幾個‘侍’衛(wèi),那些‘侍’衛(wèi)手上提著些大包小包的盒子。她心裡一暖,都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其實也不盡然。想那二夫人心思‘陰’險狡詐,但她的兒子卻爲(wèi)人耿直,心思細(xì)膩。不由想到這些年來,雖與那張蔚然甚少來往,但他卻一如既往地對待自己如同親生妹妹一般。
親生妹妹,她一想到這個詞,眼眶就紅了起來。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誰對自己真心好的話,怕是除了李錦繡與紫鵑,就只剩下他了吧。
張蔚然一腳踏進‘門’,就看見李錦然躺在‘牀’上,整個眼眶紅得像個小兔子,看上去可憐不已。原先擰著的眉也疏散開來,滿眼都是疼惜,軟了口氣說道:“真是個嬌氣包,連個病都生不得。昨夜裡要死要活的是你,怎麼今兒才知道疼,看下次你還想不想再尋死。”
明明是最尋常不過安慰人的話,聽在李錦然心裡卻更加感動,一時間竟沒能控制好情緒,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剛想擡手去擦,張蔚然卻伸出手替她擦掉,又道:“這麼大了還容易哭鼻子,說出去也不嫌丟人。”
“想哭就哭,有什麼好丟人的。錦然再大,在我心裡,永遠(yuǎn)都是小孩子。”二夫人不動聲‘色’地把話接過來,又對張蔚然說道,“你拿的都是些什麼‘藥’,有沒有問過周大夫。錦然這是體寒,很多‘藥’都吃不得。”
張蔚然點點頭,說道:“母親放心,我剛從周大夫那過來,這些‘藥’都是他開的。”
二夫人聽此話,像是極爲(wèi)滿意自己生了這麼懂事的孩子,笑容比先前更加明顯,又對李錦然說道:“看看,有這麼多人都在關(guān)心你,把你當(dāng)成寶一樣疼愛,你就不要再使小‘性’子了。”
李錦然面上感動不已,心裡卻對二夫人這話寒涼一片。李府上下對她好不好,二夫人心裡最清楚不過。可如今二夫人在張蔚然面前拿這話說給她聽,就是想在他面前樹立一個好母親的形象。
過了良久,李錦然才擡起頭,哽咽了幾下,點了點頭。
張蔚然吩咐那些‘侍’衛(wèi)將拿過來的禮盒放在案桌上,又親手將其中一個盒子打開。李錦然聞道一陣香甜可口的味道,是她再熟悉不過,從小就愛吃的桂‘花’糕。她心裡一陣暖流劃過,看了看張蔚然,帶著些哭腔:“大哥……”
二夫人轉(zhuǎn)過身,看到張蔚然將桂‘花’糕細(xì)心地裝到盤子裡,眼裡透‘露’著讓人說不清的情緒,卻在面對著李錦然的時候,又恢復(fù)了滿臉疼愛的樣子。待張蔚然將盤子端到李錦然身邊的時候,二夫人說道:“知道的,明白你這大哥的親妹妹是李承歡,不知道的都以爲(wèi)你們纔是親兄妹呢。”
不知道爲(wèi)什麼,這番話讓李錦然聽起來,總有種讓人心裡極爲(wèi)不舒服的感覺。她擡起頭再去看二夫人的眼神,只見她滿眼笑意。
李錦然笑了笑,說道:“二孃說的是哪裡話,明明是你教子有方,大哥對誰都是一樣好的。”
二夫人聽見此話,眼睛亮晶晶的,滿面笑容,再看向張蔚然時,眼裡皆是疼愛之‘色’。李錦然的心沉了沉,倘若二夫人待自己跟李錦繡也如這般……她不能再想下去,正想要說什麼,就見張蔚然擡‘腿’往外走。
“大哥,這麼急是要去哪裡?”她脫口而出,不知下一次再見到他是何年何月。她聲音帶著些撒嬌的口‘吻’,竟是連自己都未察覺。
張蔚然看了看她,見她這次大病後如此依賴自己,不由覺得好笑。想到從前自己來看她,基本都是擺著一張冷臉,他‘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大哥最近這些日子都不再外出辦事,只是最近這幾天可能會很忙,不能常來看你。你別多想,先好好養(yǎng)著身體。”
李錦然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捏了塊桂‘花’糕塞進嘴裡,又問:“是因爲(wèi)二殿下的事嗎?”
張蔚然一愣,似是沒料到從未出過李府大‘門’的她竟然懂這些事。他皺了皺眉,語氣也硬了幾分:“身爲(wèi)‘女’人,就不要‘操’心男人的事了,只管養(yǎng)著病便是,過幾****再來看你。”
那些政治紛爭,國家戰(zhàn)事,本就與她沒有關(guān)係。只是因爲(wèi)這些事裡有了他的參與,她纔會多嘴問一句。既然他不高興,她也就不再多問,只垂著眼,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二夫人半晌才道:“你這麼兇她做什麼,她好不容易關(guān)心你一回!”
張蔚然冷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向‘門’外走去。跟著他最親近的‘侍’衛(wèi)看了眼李錦然,搖了搖頭,暗示她不該惹公子生那麼大的氣。李錦然好像渾然不覺,看著張蔚然走出梅苑時,才擡頭看了眼二夫人,歪著頭輕聲道:“二孃,周大夫怎麼還沒來呀?”
二夫人從案桌上端了茶,輕輕地抿了一口,說道:“周大夫年紀(jì)大了,自然走得慢。”
李錦然想到前些日子父親大發(fā)雷霆傳喚周大夫時,他一路小跑的樣子,自知看人說話,分人辦事是周大夫的常態(tài),也不再多說,只閉著眼睛全當(dāng)安神養(yǎng)息,一時間整個屋裡都陷入了沉靜。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李錦然都要睡著的時候,聽見‘門’外一陣慢悠悠的腳步聲。她在心裡冷笑了兩聲,卻仍然閉著眼,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
“錦然,你睡了嗎?”二夫人如同暖流一般的聲音穿進她的耳朵。明明應(yīng)該是讓人聽了如同走進三月的‘春’天,可李錦然卻感到後背一陣?yán)浜埂K溃@樣的溫柔,只有在人前的時候,二夫人才會這般對她。
“錦然?”二夫人又輕聲喚了一聲。
“二夫人,小姐這些天都未睡好,怕是這會兒已睡了。”一直在旁邊從未出聲的紫鵑見小姐似是已睡去,實在不忍心二夫人打擾她的睡眠,才斗膽說道。
二夫人仍是笑意盈盈,絲毫沒有因爲(wèi)紫鵑的唐突‘插’話有任何生氣的跡象。看了眼已在凳子上就座正喝著茶的周大夫,徐徐走到他跟前,小聲道:“人雖是睡了,但總不能讓你一直等著,我看不如就現(xiàn)在再次診斷吧。”
周大夫?qū)⑹种械牟璞畔拢沉搜厶稍凇疇棥系睦铄\然,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問道:“張大夫不是昨夜已確診了嗎,爲(wèi)何又要我再診一次。”
他雖回著話,但卻一直沒有要再診的意思。這讓二夫人心中十分不快,但礙著她在李錚心中有著不能取代的地位,才隱忍著沒有發(fā)作,咬了咬牙,堆著笑容說道:“張大夫雖是常用大夫,但錦然這次大病一場,也馬虎不得。在李府沒有人比你的醫(yī)術(shù)高明,才請你來。”
周大夫聽了這番話心裡很是受用,才站了起來,走到李錦然‘牀’邊,伸手號了號脈,又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確是體寒所致,張大夫診斷屬實。”
二夫人呼出一口氣,像是心裡那塊大石頭落了下去,看了眼李錦然手上纏的白紗,彷彿想起了什麼,又道:“煩請周大夫?qū)㈠\然的傷口再次檢查一番。”
周大夫回頭看向二夫人,見她似對自己醫(yī)術(shù)沒有信心一般,不由拔高了嗓‘門’:“怎麼?我陪在老爺身邊已有十五餘年,他對我絲毫不見懷疑,你在懷疑什麼?”
二夫人面上再也掛不住,又擔(dān)心李錦然被吵醒,忍下了這口氣:“周大夫這是誤會了,今早我見了張大夫,仔細(xì)地詢問了傷口,知道這傷口極深。現(xiàn)如今這天氣炎熱,我擔(dān)心傷口昨夜處理不好,會導(dǎo)致病情惡化……”
周大夫纔將紗布解開,看見兩道深深的傷口,隱約還翻著白‘肉’。任憑他看過無數(shù)次傷口,但這樣的傷口出現(xiàn)在‘女’人的身上,還是叫他第一次瞧見。他暗歎能讓傷口爛成這樣,怕是刻意爲(wèi)之:“短劍所致,什麼樣的劍,我沒有見到,也不妄作評斷。”
二夫人自然也看見那道傷口,卻不見有任何表情。只從袖子裡拿出一把短劍,拿給周大夫看,小聲問道:“是這把的嗎?”
周大夫?qū)⒍虅δ弥鷤谧屑?xì)作了比照,點了點頭。
二夫人將劍收好,又將周大夫送出了‘門’,看了眼站在‘牀’邊的紫鵑,問了一句:“你家小姐待你如何?”
紫鵑微微呆愣了片刻,伸手‘摸’了因被打而紅腫的臉,原先還算清澈的眼睛此刻佈滿了‘陰’沉,只答了兩個字:“還行!”
二夫人頗有意味地笑了笑,也不再跟她多說什麼,起了身,在幾個丫鬟的簇?fù)硐鲁隽恕T’。紫鵑站在李錦然的‘牀’邊看了很久,也轉(zhuǎn)身出了‘門’。
就在房‘門’關(guān)上的瞬間,李錦然睜開了眼睛。想到二夫人問紫鵑的那些話,又想到紫鵑答的那兩個字,原本瞞過了二夫人跟周大夫,此刻她應(yīng)該感到高興的,但不知怎麼,她卻無法笑出來。
二夫人出了梅苑,擡頭看了看‘豔’陽天,心情極爲(wèi)舒爽,不由笑出了聲。幾個丫鬟見二夫人心情這般好,也都開心不已。
其中一個丫鬟道:“二夫人,您這一笑,看上去更顯年輕美麗了。”
另外一個丫鬟緊接著話:“誰說不是呢,尤其是二夫人今兒這身打扮,任誰看上去都以爲(wèi)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呢。你們說是不是呀。”
其他幾個丫鬟連連點頭,將二夫人誇上了天。二夫人心裡樂開了‘花’,走路更加婀娜多姿,笑容可掬。心情一好,她也忍不住跟這些丫鬟開了玩笑。丫鬟們平日哪裡得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時間一行人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進了琉璃閣。
這些丫鬟一進來,皆是有眼‘色’的各去做各的事兒了。二夫人進了正房,笑盈盈地將房‘門’關(guān)上。張媽媽早已等候多時,二夫人一來,就急忙將桌上的茶水端了過去。二夫人接過茶,細(xì)細(xì)地喝了起來。
張媽媽到底是個急‘性’子,半天不見她說話,問道:“夫人,那李錦然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二夫人看了一眼張媽媽,不緊不慢地說道:“自然是真的。”
“那昨晚那件事……”張媽媽說道這兒,頓了一下,目‘露’兇光。
“想來與她也沒有關(guān)係,要是真被她撞上,怎麼可能逃得過黑衣人的刀劍,看來不過是巧合罷了。”二夫人看了眼張媽媽,見她額上有大顆大顆的汗珠,不由笑了笑,“張媽媽,跟了我這些年來,這種事不是頭一次做,怎麼這些天你竟緊張成這樣?”
張媽媽拿著帕子隨便抹了兩把,小心翼翼地開口:“不知怎麼了,最近我瞅著李錦然,越發(fā)覺得她不好對付了。可她瞧著我的眼神,還是跟從前那樣,但是我總感覺她好像是知道些什麼。”
二夫人神‘色’一凜,放下手中的茶:“杞人憂天不是你的‘性’格,只要按我說的去做,保準(zhǔn)不會有事。”
張媽媽手一抖,帕子掉在了地上。二夫人嘆了口氣,彎腰替她撿了起來,又塞到她手裡:“張媽媽,一個小丫頭能有何能耐,任她鬧也翻不了天。她若要真知道些什麼,又怎會敢將李錦繡放到我的手裡,你真的是多慮了!”
張媽媽聽罷此話,一拍額頭,說道:“夫人說的是,看來我真是老糊塗了。”
二夫人嘴角揚了揚,正要說些什麼,就聽見‘門’外有響聲。她當(dāng)即示意張媽媽不要出聲,走到‘門’口,猛然將‘門’打開。一隻穿著上等絲綢的小狗朝著她搖了搖尾巴,她舒了一口氣,又將‘門’關(guān)上。才一轉(zhuǎn)身,便看見張媽媽神情奇怪地盯著她看,她還從未見過張媽媽這般表情。
“想說什麼說便是,幹嗎這樣盯著我做什麼?”二夫人皺著眉說道。
“夫人,您的衣衫髒了。”張媽媽不自在地說道。
衣衫髒了,這怎麼可能,哪一天她不是穿得光鮮亮麗方出‘門’的?可張媽媽這麼說,她還是將自己渾身上下看了個仔細(xì),未見哪裡有髒的痕跡。正要問出口,張媽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對著二夫人比畫了一下。
二夫人的臉白一下紅一下,拿了銅鏡在屁股上照了又照,只見原先淡粉‘色’的長錦衣上此刻一團灰‘色’的塵土蓋在上面。想到方纔自己這番模樣興許讓大多數(shù)人都看見了,她臉‘色’一沉,將銅鏡重重地摔在桌上。
張媽媽急忙小跑過去,順著她的後背輕輕按了起來:“夫人,那些丫鬟現(xiàn)在不能留在梅苑了,看來現(xiàn)在她們都是一條心,竟敢叫你難堪。”
二夫人見她這番話正說到自己心裡,點了點頭,說了句:“你去辦吧,別‘露’出馬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