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樑在攻城不下之後,怒掘確商堤,引確商河水倒灌雲(yún)州,城中十餘萬敵軍,全軍覆沒。
雖然只是一處局部戰(zhàn)場的小型戰(zhàn)役,確商堤之戰(zhàn)卻是真正扭轉(zhuǎn)雲(yún)州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史稱:確商之戰(zhàn)。
此役,北魏純妃死。那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著在雲(yún)州令西樑大軍覆滅,進而掠奪瓜分西樑腹地,從而爲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權(quán)再加一份夠分量的砝碼,結(jié)果在確商堤折戟沉沙,曾經(jīng)妄想豎起的鳳凰旗幟,化爲碎屑,被滔滔確商河水徹底卷沒。
此役,東燕將領(lǐng)伊城重傷,後得手下拼死救護,逃得一命,與保存大部分實力及時出城的白淵大軍在雲(yún)州城背後的確商山脈古道內(nèi)會合,在那裡,後續(xù)的魏燕聯(lián)軍也已趕到,白淵一力阻止衆(zhòng)將提出的反撲西樑軍隊的建議,帶領(lǐng)大軍跨越確商山脈,進入平原。
秦長歌帶領(lǐng)兩萬西樑騎兵銜尾急追,騎兵無法穿越山脈,她直接從臨近邊境原南閔地面繞道,數(shù)日數(shù)夜她自己不吃飯不下馬不睡覺,騎兵們也只是在馬上吃吃乾糧,###第二日晚追上北魏,自此進行不斷的追逐與騷擾戰(zhàn),時不時與落在後面的燕軍打上一架,時不時在人家埋鍋造飯的時候去踏營,或者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時候去騷擾,弄得燕軍也不能休息,頻頻狂奔不勝其擾,若是想回頭集陣對付她,秦長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無恥之極。
秦長歌同時發(fā)令前路上原定陽守軍發(fā)兵來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軍居然一時追不上,雙方由攻城戰(zhàn)轉(zhuǎn)爲不斷的野戰(zhàn),戰(zhàn)場由西樑邊境轉(zhuǎn)爲原先北魏的地盤。
追到###第二日,軍中來了位客人,被秦長歌大喜迎入營內(nèi)。
追到###第三日,前方是離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線,崖石嶙峋,犬牙交錯成利齒,遠遠看去有如一張虎口大張,正待擇人而噬。
風從崖口穿過,也被那利齒割得支離破碎,聲音破碎宛如低吟。
山崖背後,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無際。
斥候從前方奔來,揚眉道:";啓稟太師,沒有動靜,前方馬蹄雜亂,還有些丟棄物,從印記看,有大批軍隊過了崖口。
秦長歌在崖口前駐馬,擡眼望了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傳令下去,不追,睡覺。";
跟隨的副將談樹青愕然擡頭看著秦長歌,太師這是怎麼了?前方雖然地形險要,但這幾天聯(lián)軍被西樑軍追得這麼急,哪裡來得及佈置陷阱?何況斥侯已經(jīng)查探過,沒有可疑之處,不趕緊趁機會去追,雙方會拉得越來越遠。
秦長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麼?我臉上生出花來了?";
談樹青被噎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乖乖下令埋鍋造飯,就地休整,秦長歌看了看他們扎的營,道:";圍成一圈,槍弩隊駐紮在最外,離那條溪遠點,也不要在崖附近。";
談樹青無奈,明明靠崖背風,近水方便,太師大人卻什麼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太師大人的命令,誰敢違抗?
紮營完畢,秦長歌一頭鑽入帳篷道:";我睡覺,誰也不許吵我。";
談樹青一臉悻悻然的看著太師大人酣然高臥,自己乖乖的去親自站崗放哨。
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著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裡,不斷吟唱。
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冷冷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火。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也像一張經(jīng)歷無數(shù)滄桑和烽火的臉。
月色清冷,照著那張";臉";,那";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
仔細一看,卻是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西樑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鳳尾羽。
向著,西樑營地。
黑沉沉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數(shù)百條黑影,矯健,利落,半空中身姿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shù)百柄長劍齊刷刷展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西樑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數(shù)撥飛熄滅。
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裡所有的牛皮帳篷都彈出強弓勁弩,齊齊對著山崖上攀下的燕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帳門霍然一掀,秦長歌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卷,擡頭,對著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裡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
淡金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xiàn)白淵,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這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是想我繼續(xù)納你爲妾嗎?";
他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涌出一隊隊燕軍,反向包圍西樑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jié)者。";秦長歌瞇眼笑,";這是你燕軍重步兵精銳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zhàn)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fā)揮遠程穿插衝擊的功用,想一舉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對付騎兵的好戰(zhàn)術(shù)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發(fā)堅定了我的想法,";白淵笑,";讓兒郎們自己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wù)劊?quot;;
";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秦長歌笑得森涼,目色幽深。
她腿一擡,已經(jīng)利箭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上了崖,立在白淵對面一株樹的樹枝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鳳體安康?";
";託福,";白淵答得溫和,";我已經(jīng)命大軍護送她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裡?";秦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nèi)ツ难e,她就不去哪裡。";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拔弩張敵對氣氛,光是看他們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約還要以爲這兩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護佑的人物,我還真想會會。";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一剎靜默,矇住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jīng)心的揭開。
良久,秦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裡翻騰雲(yún)煙,雲(yún)煙盡處無限恩怨?jié)u漸涌起,秦長歌感慨的看著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后被殺,世人都以爲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后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到,一切的佈局,竟然延及西樑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wǎng),網(wǎng)扣,竟然握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shù)年後復(fù)活,捲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這世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相信哪,";秦長歌溫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zhèn)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lián)想在一起。";秦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爲只有親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復(fù)生,正如你所說,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分掉了,憑什麼認爲她還會活?";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那骨殖現(xiàn)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秦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餵了也好,都與我無關(guān)。";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樑開國皇后的遺蛻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乾淨了肚子,我只好後來瞞著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裡,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樑皇后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夭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笑容流動如風,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閒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說妹妹的慘死,倒像面對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著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裡有,砭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秦長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剎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想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容華,卻一朝傾覆,從此流落異國備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jīng)高貴的姓氏,早已湮滅在北魏風起雲(yún)涌的歷史中,成爲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爲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提筆爲之寫下光榮的記載。
那些被踐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對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fā)誓,一日不復(fù)仇,一日不改姓,然而當他終於復(fù)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jīng)沒有必要。
因爲女王說,白淵,如雪之白,如淵之深,很好的名字。
這句話,女王分了三次說完,他很歡喜。
仇既然已經(jīng)報了,姓什麼已經(jīng)不再重要,讓那個成淵永遠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歡的那個名字。
白淵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裡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秦長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親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qū)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兒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著賤役以養(yǎng)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yún)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秦長歌,正如我,我不報仇,我不是白淵!";
秦長歌深深看著白淵,當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陳淵";,她問";成敗之城,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他的神情變幻,俱爲她看在眼底,脫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禹城之戰(zhàn)中,因爲偷襲重傷蕭玦而被她怒而箭殺的成羽,她立即拜託非歡,動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當年禹城一戰(zhàn)後,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驅(qū)逐,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yún)散,族人淪爲北魏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yè)謀生,直系一脈的成羽妻兒則離開北魏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成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後人流落到了東燕。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白淵是誰,再想不到誰這般處心積慮的殺了自己,秦長歌就不是秦長歌,是豬了。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殺,但是戰(zhàn)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爲當時魏王遇險,你父卻沒有去救,只顧著暗殺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認爲你父其心可誅,才導(dǎo)致了你成家之禍,他之所以成爲唯一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成爲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lǐng),究其原因,根子其實出在你父自身。";
白淵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對,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當時的威望,和他隱忍陰狠的謀算,說不準現(xiàn)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說到底確實是我壞了你父的好算盤,直接導(dǎo)致成家從天堂墮入地獄,你壓在心底那麼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這帳,我已經(jīng)算過了,你,還有魏王元獻。";白淵負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經(jīng)殺過你一次,父仇早已得報,按說我不應(yīng)再殺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隱約猜出你是誰後,並沒有完全的痛下殺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間,已經(jīng)無法轉(zhuǎn)圜,最終還是一個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殺你,你也絕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秦長歌不答,半晌道:";白淵,對你,我有三個問題不明,你可願答否?";
白淵撣撣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爲什麼要屠雲(yún)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反對,";白淵仰首出神的看著崖頂?shù)脑拢?quot;;既然對我軍有好處,爲什麼要反對?";
";你爲什麼會出兵助魏?爲什麼選擇遠離本國在他國作戰(zhàn)?甚至連女王都來了?";
白淵慢慢的笑了下,這回給了她一個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長歌卻在搖頭,嘖嘖有聲的道:";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問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淵白國師,這些年你的傳說甚囂塵上,什麼玩孌童不近女色,什麼性跋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煙幕,你,傾慕你家女王吧?";
白淵微笑。
";可惜佳人羅敷有夫,心有所屬,";秦長歌笑得詭秘可惡,";不可近也不可得,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依偎他人身側(cè),而自己只能乾嚥饞涎,這怎麼符合你白國師的風格?你傾東燕之兵遠戰(zhàn)他國,你攛掇著女王親征,卻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白淵笑,";我王親征,天威浩蕩滅你西樑的主意。";
";你是個瘋子,";秦長歌不理他,只是滿臉寒意的搖頭,";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吞併征伐,統(tǒng)統(tǒng)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從來只是自己的私慾,東燕對你算什麼?尊榮對你算什麼?只要能換來此生紅顏相伴的機會,不妨扔棄!";
白淵笑吟吟的看著她,還是不答。
月光越發(fā)冷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色冰塊懸在夜空,高遠的風吹過去,彷彿都能聽見敲擊出的梆梆輕響。
";可憐的東燕,可憐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隨手拿來利用的工具,";秦長歌憐憫的一嘆,";魏燕聯(lián)軍贏不贏,你根本不在乎,東燕滅國,正好,當女王不再是女王,當王夫’護國身死’,當然,他不護國你也會趁機要他死的,那時,失去丈夫又失去國家的女王,不過是個普通的傷心的小女子,那時,誰能比一直誓死追隨,傾心護佑的白國師,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滅她的國,那樣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遠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瀾製造災(zāi)難,再在災(zāi)難中一力護花,以你的武功,護她周全當無問題,這天下之大,什麼地方去不得?保不準你連後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長歌鼓掌,";白國師啊白國師,你這種人,我生平###第一次見,該稱呼你什麼?多情的瘋子?殘忍的情種?攪亂天下?lián)Q紅顏回顧的獨夫?";
";你果然智慧無雙,一點點線索可以推出這許多事,甚至連別人的內(nèi)心隱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我佩服你,";白淵溫柔的道:";但是你錯了一樣,不要說我利用挽嵐,挽嵐和你不同,她雖然和你齊名,其實齊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個略有殘疾的女子,脫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她因爲身體原因,並不沉迷權(quán)欲,也不能過多沉迷權(quán)欲,這些年,我看著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西樑,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個只愛琴棋書畫的才子王夫,卻只會在雲(yún)闋宮堆滿天下名品字畫,日日埋沒書堆,著實是個廢物,你看,她這麼累,我不幫她,誰幫?";
";得了吧,幫她解脫就是滅她國家,殺她老公,白淵,你的邏輯真是令人髮指,被你愛上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秦長歌嗤之以鼻,";我懶得和你討論你的情史,那隻會讓我害怕,現(xiàn)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殺掉睿懿的?";
你,怎麼,殺掉,我的?
冷月無聲,層雲(yún)飛動,風突然大了點,將樹葉颳得嘩啦啦的響,底下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這兩個東燕西樑的最高層實權(quán)人物,都已事先將對敵之策交代過手下將領(lǐng),此時只管樹枝高坐,安然平靜的將昔年恩怨,天下局勢,人心詭譎,風雲(yún)變幻,一一道來。
底下的喊殺聲,傳到崖上,立即被風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卻暗藏森冷的言語,擠壓成齏粉。
";我怎麼殺掉你的?想殺,便殺了。";白淵輕笑著,伸指做了個碾碎的姿勢。
";只憑你一人之力,甚至你還沒親自出現(xiàn),就想殺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長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著對誰,白淵,我不會低估你,但你也別讓我覺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麼你覺得,是誰呢?";月光下白淵上挑的眉峰像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傾斜的高崖,在暗處遠遠傳遞著生冷和窺測,";如果我殺不了你,那麼是誰幫了我呢?";
秦長歌抿脣,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現(xiàn)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淵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個羣雄畢集,風雲(yún)際會的夜。";秦長歌半邊容顏沉在闇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語聲在黑暗中幽深的飄散開來。
";我很榮幸,因我之死,大抵牽動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長廊之外,遠遠指使著火上澆油;那夜,趙王蕭琛站在長樂宮前,調(diào)開了所有的守衛(wèi);那夜,還有遠途而來的客人,等待著那個死亡的結(jié)局,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兇手。";
將手中樹枝拗成一個圓,秦長歌微笑,";萬事循環(huán),生滅不休,有終,必有始,正如事情要從更遠一點的地方說起。";
她做了個撈取的姿勢,如同將那些散落在不爲人知角落、如珠子滾了一地的線索,慢慢串起。
她輕輕道:";隴東大豪,安飛青。";
白淵的眉梢,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這是你在西樑安排的聯(lián)絡(luò)人吧?專門負責你和玉自熙的聯(lián)繫,長樂事發(fā)前後他出城,其實是去向你,或者水鏡塵回報相關(guān)動向,之後他被滅門,我的屬下從他家留在京城別業(yè)的一個被逐的僕傭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確認了他原先出身東燕。";
";出事當日,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說要去天衢大街買些禮物帶回家,從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街繞路,其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著道歉說好話,他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
秦長歌笑了笑,";是靜安王府四個字吧?";
白淵笑而不語,秦長歌已經(jīng)接道:";我一聽見這個信息便想到了靜安王府,當時西府大街四個字的匾額的府邸並不多,有兩個閒散郡王,還有一個前朝德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宮禁最無拘束的玉自熙了,那個時辰,他和安飛青接頭,你說,能幹什麼呢?";
";只是,";秦長歌自嘲的笑了下,";當時,我不願相信,玉自熙在戰(zhàn)場上,救過我和蕭玦的命,我和他雖然看起來不合,其實頗爲惺惺相惜,自認爲就算他不當我朋友,也不至於相害,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呢......";
";是啊,";白淵接口,居然神情頗爲扼腕,";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殺人殺得太急也會錯過機會的。";秦長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還是玉自熙,對安家滅口滅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實安飛青應(yīng)該是個很警覺的人,是個優(yōu)秀的暗探,他居然能發(fā)現(xiàn)我們在查他,居然能順著源頭摸到我頭上,在熾焰幫,他佈置了殺手想殺我,沒有成功,隨即,他便被滅口了,沒有來得及將懷疑回報給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這許久,說實在的,那個殺手之後我等了很長時間,等待進一步的殺著,卻沒想到,你們自己把找到我的線索,給掐斷了。";
她斜眼看著白淵,";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淵笑看她,";秦長歌,我怎麼覺得你在繞彎子不入正題?你怎麼不問我,誰定的計策?誰做的機關(guān)?誰挖的眼睛?誰令你死後尚負污名,使蕭玦誤認爲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給你報仇?";
";誰?你唄。";秦長歌冷笑,";這帳,我只算到你和水鏡塵身上,甚至玉自熙,雖然他在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我也依舊認爲殺我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定有軟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淵,你到底做了什麼,令這麼一個桀驁不羈的人,能被你掌控如此?";
";我什麼都沒做,";白淵神容閒散的把玩掌中玉簫,";從頭到尾,這件事,我只動了動腦子和嘴,你的鮮血,我可一丁點也沒沾著。";
";你都讓別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給別人去做了而已,就像當初我叩閽之時,水鏡塵放出蘊華,使我和蕭玦將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蕭琛身上,也是你的指使吧?";
";秦長歌,你心如明鏡,你既已什麼都明白,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爲什麼還要來問我?";白淵大笑,手中紫竹簫一點崖下,";說了這半天廢話,仗也該打完了吧?";
他姿態(tài)優(yōu)雅的站起身來,做出打算離開的模樣。
秦長歌看看崖下,東燕軍隊不敵西樑悍勇,何況還有秦長歌的凰盟屬下助陣,已經(jīng)損耗得七七八八,傷損如此,白淵居然毫無焦灼可惜之色,就這麼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秦長歌不由冷笑,";這又是哪個倒黴蛋的軍隊,給你拿來消耗的?";
白淵極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攔截的這一路三萬五千重弓步兵,是王夫家族的私軍,女王愛重王夫,特賜王夫家族統(tǒng)兵之權(quán),不過如今強敵當面,事關(guān)家國,一點個人私慾,當不足掛齒耳,王夫深明大義,踴躍以獻,我怎麼能辜負他的好意,棄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來,輕輕邁步,前方就是虛空他卻如履平地,就這麼一步步,邁在半山飛雲(yún)之中,負手凌空蹈步,衣袂飛舞中悠悠看著天上一彎冷月,輕輕道:";秦長歌,你自己也知道,事情,還是沒這麼簡單的......";
他微笑著,手一擡,淺金淡碧的光芒一閃,極其溫柔的道:";不過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秦長歌坐著不動,剔剔指甲,道:";我沒興趣,還是你死吧。";
話音未落,白光一亮。
宛如深黑崖上爆開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羅。
千絲萬縷,劍氣縱橫,銀河般倒掛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間聚集到了那華麗一劍的劍底,帶被狠狠拖拽而起,呼嘯著罩向白淵。
蒼穹一劍,劈裂長空。
白淵卻突然不見了。
他那剛纔攻向秦長歌的一招竟然是虛招,那掌風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擊到山崖之上,轟然一聲碎石大片掉落,秦長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淵已經(jīng)藉著那反震之力,遠遠的蕩了開去。
幾乎剎那之間,他的帶笑的聲音已經(jīng)遠在數(shù)裡之外,";就知道你沒那麼大膽子和我單獨相對,果然有依仗......咱們前方見,到那時......哈哈。";
最後一笑,已經(jīng)遠到幾乎隔了山脈。
秦長歌無奈一笑,喃喃道:";爲什麼最壞的大BOSS,都強悍得令人髮指呢?這個規(guī)則,真令人不爽啊。";
擡頭,對著前方負手看著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笑容裡有些淡而遙遠的味道,卻仍舊是風神挺逸清華無限。
他輕聲道:";抱歉,這傢伙一旦先一步開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秦長歌擺擺手,";素玄,你來救我就很好了,沒有你,我哪敢和這種人對面說話?";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轉(zhuǎn)瞬便散去,他神情間似有心事,眉宇陰霾,欲言又止。
";怎麼了?";秦長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長的,詫異的注視著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樣,他素來灑脫放縱,何曾有過這種猶豫爲難的神氣,秦長歌盯著他,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如鼓頭暈?zāi)垦#歉杏X就似前些日子完顏純箴施展音殺,擊中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薄弱處,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臟若被人捏緊,舉起,擠出滴滴鮮血而無能爲力。
她傾了傾身,險些從樹枝栽落,趕緊一把抓住樹梢,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手軟。
";怎麼了?";忍不住再問一次。
";長歌,";素玄看著後方,目光似乎透過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見某個場景,緩緩道:";我覺得,你最好,回大營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