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恪走了, 蕭可逐漸感到無聊,便讓落雁扶她出來散步,離開溫暖如春的凝香閣, 立刻感受到了外頭的涼意, 好在她穿了狐裘鬥蓬, 走了一會兒, 全身熱了起來。
南國的深秋, 蕭索而淒冷,遠(yuǎn)山轉(zhuǎn)蒼翠,層林染霞光, 一夜冷風(fēng)襲來,霜花遍地, 花園內(nèi)的芙蓉花飽受摧殘, 落花成冢, 那灣綠水還在,悽悽流淌著, 似乎也在傳遞秋的悲涼。
她差不多有五個月的身孕,害喜的癥狀不像先前那麼厲害,食慾增進(jìn)了不少,偶爾能感覺到胎動,除了腿肚子有時會抽筋兒外, 一切安好。這一切皆歸功於精通醫(yī)道的趙蓉蓉, 不僅親自給她調(diào)理膳食, 還教給她諸多修身養(yǎng)性的戒條, 如在妊子時要寢不側(cè), 坐不邊,立不跛, 不食邪味,不思左道,耳不聽靡聲,口不出傲言,夜誦經(jīng)書,朝講禮樂,彈琴瑟,調(diào)心神,和性情,節(jié)嗜慾,所生之子才能形容端正,才德過人。
戒條句句在理,無奈有一大半兒做不到,經(jīng)文、禮樂皆不通,心神、性情更不能收斂,離心如止水還差好遠(yuǎn)。
花園裡蕭瑟慘淡,實(shí)在是沒什麼好看的,且立在秋風(fēng)裡也冷,落雁便想勸她回去,可王妃也要聽勸才行,於是拐彎抹角尋了個主意,“這裡怪冷的,我們回去吧!今早兒我看見銀雀弄了一塊鹿脯,說是要烤著吃,我們回去嚐嚐吧!”
好不容易出來透出氣,蕭可纔不肯回去,立馬在落雁額頭上彈了一指,“不是剛剛吃了早飯嗎?怎麼又吃,你們?nèi)齻€就像三頭小豬。”
落雁摸著腦門兒,只恨自己嘴笨,一時半時怕是勸不回王妃的,“要不我們到攏雪堂裡坐坐,喝杯熱茶也好,您要是讓冷風(fēng)吹病了,奴婢只能以死謝罪了。”
蕭可拗不過,也深知她爲(wèi)難,不過身上圍裘皮,如何能讓冷風(fēng)吹病了,“好吧!聽你的,我們到攏雪堂坐坐。”
落雁這才高興起來,扶著王妃向攏雪堂裡走,顧名思義,攏雪堂自然是冬日賞雪的地方,就在人工湖的正中央。每到冬日,等湖面結(jié)了冰,白雪覆於湖上,便將小小的畫堂圍攏,那時賞雪纔是最有情趣的。
兩人穿過廊橋,便聽到攏雪堂內(nèi)的嬉笑聲,來遲一步,此處已經(jīng)被人佔(zhàn)了。正要返回,一個小人兒從屋子裡跑出來,穿著一身大紅的綾裙,裹著蒼黃的皮裘袍子,頭上扎兩個燈籠髻,十分的俏皮可愛。
“原來你在這裡呀!”小人兒正是李麗媛。
“你怎麼不來看我了?我覺得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過你了。”見到蕭可,李麗媛立即表露出好友,一派的天真無邪。
此情此景,蕭可無法作答,心境不同,再不能以一個旁觀者的態(tài)度來與她相處,從前見到她時,總把她當(dāng)作一般的小孩子來哄,可現(xiàn)在呢?心底的酸澀便說明了一切,一個怨念一直縈繞在腦海,這是他和韋琳瑯的女兒。
“媛兒,過來吃點(diǎn)心。”韋孺人出來尋女兒,萬沒想到蕭可在此,當(dāng)時怔了一下,但隨即轉(zhuǎn)爲(wèi)了笑意款款,“王妃也來了,進(jìn)來喝杯茶吧!外頭怪冷的。”
蕭可是不肯留下的,推諉道:“不了,我還有事兒呢!”
“也不急在這一時呀!進(jìn)來吧。”說罷,韋孺人上前挽了蕭可,非要留她吃茶。
沒奈何,只好隨她進(jìn)去,原來攏雪堂內(nèi)不止有韋孺人母女兩個,袁箴兒、春纖、團(tuán)兒等人也在,她們在案上擺了各色茶點(diǎn),正圍在一起製作胭脂膏子,大概嫌外頭太冷,才把‘作坊’移了進(jìn)來。諸人見王妃進(jìn)來,紛紛向她施禮,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你們坐吧!”蕭可扶著落雁入座,渾身上下不自在。
“王妃又出來散步,身子還好嗎?”袁箴兒妖妖嬈嬈的走過來,似一陣香風(fēng)撲鼻。
蕭可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回答了她,但很快被食案上的一套銀製酒器給吸引住了,做工精美,造型別致,且不說那亭亭玉立似舞仙的銀製酒壺,光是酒杯就巧奪天工,一個個似夏日翻飛的蝴蝶,又似舞伎綻放的裙襬,縷縷泛著雪色的銀光,柔和明淨(jìng)。
“這是舞仙盞,是韋姐姐的獨(dú)家珍藏,這是一套是銀的,長安還有一套金的,她平日捨不得拿出來,央求了半天才肯給我們一觀的。”看來王妃也對舞仙盞好奇,袁箴兒有意無意說道:“昨晚殿下來到如意館,就用這舞仙盞飲酒,直到沉醉不歸。王妃若是喜歡,就朝韋姐姐要了回去,想來她也不敢不給。”
後半截的玩笑話,蕭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jìn)去,只聽她說起‘昨晚殿下來到如意館,就用這舞仙盞飲酒,直到沉醉不歸’。三郎昨夜竟去了如意館,一直跟韋琳瑯在一起,說什麼只‘守著一個’,不過才分開一晚,他就耐不住寂寞了。
韋孺人一把將她拽了過來,嗔怪道:“少說兩句,沒人把你啞巴。”
“我是實(shí)話實(shí)說。”袁箴兒成心惹王妃生氣,故意拎起一隻舞仙盞,隨意把玩著,“王妃,這舞仙盞很別緻對嗎?”
蕭可顫巍巍起身,腦中一片空白,幸虧身邊有落雁扶著,纔不至於顯得踉踉蹌蹌,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攏雪堂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凝香閣的,回來之後就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小蠻看出了蹊蹺,拉著落雁出來相問,聽過之後冷冷罵了幾聲,那袁媵也忒不是個東西,明知道王妃的身子不好,還故意來氣她。迴轉(zhuǎn)寢室,坐在榻邊安慰蕭可,“王妃,別聽那些小人之言,你生氣才稱了她們的心。”
“我沒有生氣。”說著,眼淚就忍不住,哽咽道:“你們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王妃委屈之極,小蠻自是氣不過,非要去攏雪堂問個清楚明白,卻被落雁、銀雀兩個攔住了。冷靜下來想想也是,以一個奴婢的身份有什麼資格去質(zhì)問兩位夫人,何況又不抓不到她們的把柄,她們只是用‘無心之語’來打擊王妃,‘無心’本就算不上罪過。
撫著腹中的骨血,蕭可心內(nèi)悽悽,若是當(dāng)初堅(jiān)定一些,此時應(yīng)該身在風(fēng)光旖旎的吳越之地了,種一池荷花,養(yǎng)一缸金魚,聽吳儂軟語,看煙水明媚,又何必受這種苦楚!那個有著三妻四妾的封建帝王家的皇子是不會對一個女人死心塌地的,他不過像普通男人一樣,朝秦暮楚,見異思遷。
她的這種糾結(jié)一直持續(xù)到夜晚,膳食都不曾好好進(jìn)過,小蠻、落雁、銀雀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們也差人去向張瑞打聽過,殿下仍在大都督府,跟一個叫什麼馬司馬的人在一塊喝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躺了整整一天的王妃突然起身,拿了鵝毛鬥蓬就向簾外走,小蠻三個急忙迎上,當(dāng)場將她攔阻,看她的臉色,仍是陰晴不定。
“我去回雁閣。”蕭可像是沒看見她們,徑直向外走。
三人緊隨後,一左一右的的扶了她,再把鵝毛鬥蓬給她裹上,這才一行四人來到回雁閣。果然像張瑞說得那樣,此處空蕩蕩無一人,只剩香獅子裡的嫋嫋輕煙,空餘瑞英軟簾柔柔飄動。
坐於書案後,蕭可開始趕人,“你們都走吧!我一個人在這裡等他。”
放心不下王妃,三人哪裡肯走,躊躇片刻,便換來王妃的疾言厲色。
“走。”蕭可指著門外,從來沒有對她們發(fā)過這麼大的脾氣,“是你們走?還是我走?”
三人相視一眼,選擇了默默退下。
一燈如豆,回雁閣又安靜下來,一直等到戌時末,素嫣纔出現(xiàn),與一衆(zhòng)侍女扶著一個沉醉之人,但見王妃在此,行禮都來不及。
“把他放在這裡吧!”蕭可指著牀榻,要他們把李恪放下,隨後吩咐道:“你們也下去吧!今晚不用值夜。”
打發(fā)走了素嫣,便坐在李恪的身邊,他醉到一定境界,連眼睛都睜不開,只吵吵嚷嚷的要茶喝。蕭可倒了一盞茶,隨即又後悔,全潑在了宣州絲毯上,一條價值的毯子就這麼毀了。
“爲(wèi)什麼要這樣對我?你說過只守著我一個。只不過才離開一晚,你就另覓新歡,你把我當(dāng)什麼?”
沉醉中的人卻聽不到她說的話,只翻了一個身,又進(jìn)入夢鄉(xiāng)。
漫漫長夜,形隻影單,窗外樹影斑駁,素嫣嫋嫋而入,手上端著花鳥紋銀盤,舞仙盞依然泛著柔和的雪色銀光。
“王妃,韋孺人說要把這套酒器送給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走近一看,果真是在攏雪堂看到的舞仙盞,韋琳瑯真是大方,竟把珍藏之物拱手奉上。看著那質(zhì)地柔和的銀製酒具,心裡像被剌了一下,幾乎是從素嫣手裡奪過了銀盤,狠命一擲,精美的酒器砸向銀平脫花鳥屏風(fēng),崐玉同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