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是先秦有名的哲學(xué)家，他有一天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的時候，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有人大惑不解地問他爲(wèi)什麼痛哭，楊朱回答說：“我不知道該走哪條路！”那人不以爲(wèi)然，結(jié)果楊朱鄙夷地看了看他，滿臉憂愁地說：“你哪裡知道，人生到處都是這樣的三岔路口啊！
這個楊朱臨路而泣的故事告訴所有人，選擇人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當(dāng)然這個事情對朱常洛來說不算什麼，因爲(wèi)他已經(jīng)站在歷史巨人的肩上看得又高又遠(yuǎn)。可是對於葉赫、對於熊廷弼，還有孫承宗來說，朱常洛給他們出的選擇題實在稱得上很難。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書房秘議了什麼只有當(dāng)事人知道，小福子只知道他打著呵欠朦朧著睡眼守在書房門口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xí)r緊閉了一夜的門纔打開了。首先出來的是熊廷弼，瞪著一對紅紅的眼珠子活似一陣風(fēng)一樣就衝了出去。
隨後出來的是孫承宗，這位老成持重的孫老師依舊步履沉著，可是小福子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孫老師走了幾步後，居然差點撞上了拐角處的柱子。
小福子最看好的葉赫少爺果然沒讓他失望，可是他拉著自家殿下的手，堅定不移的說了一句話，“不管做什麼只管去做，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能護得你周全。”
小福子忽然就不蛋定了，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殿下、少爺，你們想鬧那樣啊……
日子過得飛快，睿王來濟就藩已經(jīng)一個月。在巡撫周恆和府尹李延華看來，這個小王爺做事太奇怪，每天不是帶著葉赫或是孫承宗東走走西逛逛無所事事，而他從京城帶來的蔚爲(wèi)壯觀的‘三護衛(wèi)’，依舊住在臨時軍營駐地。
一切都在正常中透著詭異……周巡撫日夜提心吊膽，自從歷下亭一宴後，對於這個睿王爺他沒有一毫一點的小視之心，想自已小心謹(jǐn)慎了一輩子，只要再混上兩年就可以回鄉(xiāng)榮養(yǎng)，周大人在心底暗暗給自已打氣，只要再撐兩年就可以！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府尹大人李延華則不然，這一個月來天天魂不守舍，心心念念都是那個月下精靈一樣的蘇映雪，因爲(wèi)這個緣故他連周恆都懶得理了，天天派人盯著遐園，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蘇映雪身上，卻沒發(fā)現(xiàn)的是朱常洛身邊已經(jīng)少了一個人。
不但是他，就連一直提著一萬分小心的周恆都沒發(fā)現(xiàn)，畢竟在朱常洛身邊的幾個人中，熊廷弼即不象葉赫那麼英風(fēng)銳意，也不如孫承宗一般老成持重，可是熊廷弼上那去了呢？
今天朱常洛在書房中拿了一本風(fēng)物誌看得入神，葉赫無聊的拿出望月不停的擦拭，而孫承宗則一直在流民安置大營中理事，他爲(wèi)人端正理事公平，流民人多難免摩擦生事，有孫承宗在自然相安無事。
正式進入伏天的濟南越發(fā)象下了火，小福子打外頭跑進來，圓圓的臉上全上汗，“稟王爺，熊大人回來了！”
“快請！”朱常洛眼睛一亮，放下手中書卷，沒等他站起身來，熊廷弼一身風(fēng)塵僕僕的打外頭進來，二話不說，先拿起桌上的茶壺仰頭灌了一氣。出去大半個月，除了衣服和牙是白的，整個人比以前黑了一圈。
朱常洛笑嘻嘻的看著他，“熊大哥，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熊廷弼大口喘了幾口氣，臉上似有光流動，“殿下你真是神人！我這幾天跑遍了章丘、濟陽、齊河、長清這幾地，果然和你說的一樣，這些地方皇店、衛(wèi)店、紳店比比皆是，這種情況只多不少，百姓苦不堪言。”
葉赫奇道：“那來這麼多名義的店，都是幹什麼的？”
“所謂皇店，就是宮裡太監(jiān)以皇帝的名義開的私人店鋪，這是皇帝增加內(nèi)帑收入的一種方式，至於那些衛(wèi)店、紳店自然就是那些錦衣衛(wèi)、高官、宦官甚至地方官開的店了。”
回答葉赫的是朱常洛，臉色雖平靜但隱約有些不好看。明朝萬曆時期商業(yè)極其發(fā)達，資本主義初現(xiàn)萌芽，雖然士農(nóng)工商，商業(yè)依舊排在最後，可那也只是嘴上說說，沒有人會抗拒銀子的誘惑。
明朝有國庫和內(nèi)帑之分，名義上來說國庫是國家的，內(nèi)帑是皇上自已的小金庫，可實際上皇上花的銀子沒有一分是從自已內(nèi)帑中出，每年養(yǎng)護皇室的鉅額銀兩開支全都由國庫負(fù)擔(dān)，到最後一樣不拉的全都攤到了老百姓身上。
即便是這樣，爲(wèi)了增加內(nèi)帑收入，就有了這些皇店的誕生。皇上開店可以，可皇上不可能出宮查看，這些事情只能交給身旁的太監(jiān)一手包辦。於是宦官們利用皇帝名義狐假虎威，私開店鋪，中飽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只上繳一小部分的。
這種做法的結(jié)局就是皇帝自己得的好處不多，卻還落得個壞名聲，替那些太監(jiān)們背黑鍋，但因爲(wèi)這種鋪子，畢竟能給皇帝自己帶來收入，所以歷經(jīng)正德、嘉靖、隆慶幾朝都不曾禁絕，到了萬曆這一朝反而愈演愈烈。
與民爭利，天下安能不亂！
“這些事積來已久，就算是想解決也不在這朝夕之間。”朱常洛神情淡淡，“這些早晚都要禁掉！別的地方怎麼樣我不管，但是在我這一畝三分地，這樣子可不成。”
朱常洛心思之深謀略之遠(yuǎn)，熊廷弼早就領(lǐng)教了，當(dāng)年大庚縣義救莫江城，雪冤莫蘭心的情景歷歷在目。在他的心裡，這個少年睿王的手段一向如春風(fēng)化雨，看著溫柔無形，實則無孔不入。朱常洛即然說要管，那肯定就有辦法，他這些日子一路察訪下來，只覺得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艱難，心裡很是替百姓歡喜。
“小福子，去請?zhí)K姑娘來，就說我要見他。”
蘇姑娘就是蘇映雪，自從那天將她帶回府中，朱常洛一直沒有見她。這位蘇姑娘也很沉得住氣，每天呆在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小福子乍一聽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應(yīng)了一聲，腿腳麻利的就去了。
踏進書房的蘇映雪臉上古井無波般的平靜，可在心裡早已翻開了巨浪。她知道自已長得好看，也知道自已的容貌對於男人意味著什麼，昔日千金小姐，今日以色事人的感覺讓她覺得屈辱又難堪，但想起死在大牢中的父親，懸樑自盡的母親，還有一門幾十餘口血淋淋的躺在血泊中的情景……復(fù)仇怒火日夜焚肝炙心！
默然打量眼前這個清秀華貴的朱常洛，想起那位好心救了自已的恩人用無庸置疑的口氣告訴她，天下只有這個少年王爺可以幫她洗雪沉冤！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因爲(wèi)將要溺死的人是沒有條件選擇什麼的，那怕漂來只是根稻草。
她有很多怕，因爲(wèi)她輸不起。所以這些天蘇映雪貌似過得挺平靜，其實每天都在猶豫猜疑中煎熬，十幾天下來居然清減了一圈，可是容光卻如雪中寒梅，越發(fā)光彩照人。
“蘇映雪見過睿王爺。”沒有自稱賤妾，在她報出名字的時候，她不再是那個下賤的舞妓，而是大明督察院十三道御史中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的千金之女、蘇映雪！
依舊一身白衣，臉上輕紗不再，腳步輕盈象踏著晨曦薄霧而來，同時也真的象一片冰雪跳入熊廷弼眼簾，一見之下瞬間眼前發(fā)黑，此來彼去的盡是這個女子鮮活靚麗，蘇映雪的容光麗色對任何一個男子來說都是無可拒絕的誘惑，對於熊廷弼這種青澀小夥的殺傷力不言而喻。
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注視片刻展顏笑道：“大家開門見山，當(dāng)日歷下亭中，蘇姑娘一手是冤，一手是救，本王今日找你來想問問這是何意？”
蘇映雪被他盯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幾有一種無可遁形之感，胸口貼身褻衣處似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這是能證明父親被冤的最後證據(jù)，如果自已這次看錯了人，將此物交出後，蘇氏一門的冤屈只怕再無翻身之日。
看出了她的猶豫，朱常洛微笑嘆息，“看來這十多天的時間，蘇姑娘還是沒有選擇好，既然如此，小福子好好送蘇姑娘回去休息罷。”
“不必了！”蘇映雪眼睛一閉隨即睜開，身子因爲(wèi)激動而劇烈顫抖，伸手從貼身褻衣取出一本小冊子，雙手高高舉起，鄭而重之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民女蘇映雪，代父蘇德公告山東巡府周恆、濟南府尹李延華徇私舞弊、收受賄賂、侵吞公糧……還有殺人滅口！”
室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靜靜翻動冊子的聲音。冊子不厚但字小如蠅，其上記錄的同容讓每一個看的人都會心驚肉跳，朱常洛很快就翻完了，眼底有淡淡血氣一閃而過，輕輕闔上吐了口氣。
“你父親蘇德公現(xiàn)在怎麼樣？”
許久不聽父親名諱，乍聽恍如隔世，眼角已有淚光，“遺書是父親在大牢中受盡酷刑之時所寫，幸虧獄卒王勇曾受過家父恩惠，不忍見家父屈死，纔將此物偷偷送到家母手上。父親屈死之後，母親懸樑自盡，出殯那日晚間來了一羣強盜，滿門連老帶幼幾十餘口全都死了。”
一番話說出來，在座幾人無不動容。小福子最沒出息，居然在一旁抽抽答答抹起了淚。熊廷弼一拍桌子義憤填膺：“這個周恆、李延華竟然如此狠毒辣手，滅門這種事居然也做的出來！”
葉赫眼底有火光隱現(xiàn)，“即然都死了，爲(wèi)什麼你還活著？”
蘇映雪臉色蒼白，緩緩搖頭，“可能是天爺護佑，許是我命不當(dāng)絕，恩公救了我出去，將父親遺冊交給我，又指點我來找王爺，說只有你才能使蘇家一門沉冤得雪！”說到這裡蘇映雪忽然激動起來，“映雪所言句句實言，沒有絲毫隱瞞，如果有半句虛假，就讓我蘇家滿門幾十口沉淪地府，永世不得投胎！”
朱常洛默然半晌，“救你那個人是誰？”
蘇映雪臉色瞬間變白，“王爺恕罪，這個映雪不能說，當(dāng)日救我之時有諾在先，不許我泄露他的形容來歷。映雪雖是女子，也知千金一諾，更何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葉赫眼底幽深，騰的一聲站起抽步就往外走。
“大明講究的以仁治國，以法爲(wèi)輔，就算蘇姑娘說的都是真的，以暴制暴雖可快意恩仇，但於理不合，於法不公，不是正道。再說回來了，這天下貪官惡霸多了去了，就憑你一人一劍，殺得過來？且回來，等我想個法子罷。”
朱常洛聲音冷靜又柔和，葉赫頓時止住了腳步。
“蘇姑娘，實話對你說罷，就算有令尊的秘冊血書，眼下也不見得能夠扳倒他們這一夥人。你若是信得過我，就請耐心等待，若是信不過，此物你拿過去再另請高明，你看怎麼樣？”
蘇映雪是冰雪聰明之人，她看過父親留下的秘冊血書，知道里邊記錄之事、牽連之廣確實不是簡單一句申冤就可以辦到的事，就算自已告到京城三法司，只怕也難有出頭的一天，這也是她遲遲不敢隨便申冤的原因，機會只有一次，失去不會重來！
忽然想起恩人指點自已時說過：“你父親這個案子除了當(dāng)今皇上，只怕天底下的官沒人敢接，要說有一人能夠辦到的話，除非皇長子朱常洛莫屬，只要他肯應(yīng)承下來你父冤屈總有一天會雪。”
“只要有王爺一諾，就算十年八年蘇映雪也等得！”說完盈盈下拜，白衣翩翩，“映雪曾在父母墳前立下重誓，無論是誰爲(wèi)我父雪冤，映雪願爲(wèi)奴爲(wèi)婢一生一世。”說罷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而去。
香風(fēng)已沓佳人遠(yuǎn)去，朱常洛回過神來，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不用十年八年的那麼久……葉大個，熊大哥，你們說這姑娘不是拿咱們當(dāng)冤大頭，這算不算是吃大戶啊？”
葉赫“……”
熊廷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