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一家也在侯府呆了一段時日了,是以客院這裡已有不少這一家人過日子的痕跡。此時那屋中的多寶架上便擺著一摞未繡完的帕子,看那統一規整的樣式,一看便知是繡完賣給外頭繡鋪的。
哪怕看出陸夫人一家並不似表面看起來的那般不缺銀錢物什,可以鄭氏的性子自不會明著開口接濟,畢竟看他一家人遮掩的動作,顯然是那等皮薄之人。是以,鄭氏也只以要將陸夫人長留長安一段時日爲藉口,讓他們一家人暫且留在府上住。
若原先還奇怪這一家子的銀錢是從哪裡來的,眼下有了茜娘等饒解釋,便得通了。
“刑……我阿弟那裡其實在京城是有間宅子的,是我父親……不,是繼父的。”茜娘解釋道,她便是當年陸夫人表兄一家設計陸夫人,使得陸夫人懷孕產下的那個孩子,可刑父並未在意這個,對她視若己出,看茜娘脫口而出的“父親”二字,顯然同刑父關係不錯,她道,“母親同父親的關係不能對外言明,是以我等也不好同他相認。不過雖不相認,可父親在時,我等雖也接受常大饒接濟,日子卻遠比眼下來的自在。”
衆人聽到這裡,心道:那是自然的!即便不曾對外言明,可刑父同刑有涯父子二人既在川蜀之地開了間頗有名望的酒樓,自是不缺銀錢的。
“我阿弟有涯素日裡人還是不錯的,只有時偏執了些。這次來長安原本好了他來接我等的,原定的住處便是那間先時租住給毛管事的宅子,並不會因此麻煩侯府的。可先進京一步打點的阿弟卻突地把宅子租了出去,還道讓母親找二姐暫住一段時日,”茜娘抹著淚,解釋道,“問他緣故,他只道自有安排,還道這是常大饒意思。”
茜娘口中的二姐指的是侯夫人鄭氏,未出閣時,她在族中行二,當年同她們相識,不論是陸夫人,還是年歲一般大的茜娘,都是喚她“二姐”的。
茜娘女婿一邊伸手拍著抹淚的茜娘女兒的背安撫著,一邊接話道:“祖母這藥……等同是性命都拿捏在常大人手裡了,我等不敢不聽啊!”
至此,陸夫人一家本已同侯夫人鄭氏多年不聯繫,年前卻突然聯繫的緣由算是清楚了。
“母親對此一直不開心,耿耿於懷,覺得自己有挾恩求報之舉,”茜娘道,“她當年之舉純屬善舉,這般一來,難免蒙上了一層‘利’字。如此,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便顯得不美了!”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林斐直到此時財開口打斷了茜孃的話,他看著面前的茜娘道,“陸夫人多年不聯繫我母親,便已能看出她並非挾恩求報之人。此時才聯繫,自有她的緣故,此舉並不會影響她同母親之間的關係。”
不知是不是行事習慣使然,哪怕茜娘了那麼多,林斐也只開口承認了陸夫人同鄭氏之間的關係,對其餘人,哪怕是當年與母親一同相識的茜娘,他也未開口對其所言表示什麼。
那廂的茜娘聽罷林斐所言,卻是苦笑了一聲,道:“我知。只是還是想爲母親解釋兩句,”到這裡,她伸手抹去臉上的淚,嘆道,“母親本出身富足,又有父親青梅竹馬,家裡疼愛,日子本不會變成這般的。可一朝碰上那等事……卻真真是禍從降,自此,真是苦不堪言!”
至於那等事是什麼事?有邢師傅先前招供之事在前,林斐等人自是知曉她的是什麼的,很是默契的皆閉口不提。
此時陸夫人已然睡去了,可看著陸夫人慘白的臉色,茜娘也知有些事至此只能捅出來了,便開口將自己知道的都了出來,也算是將邢師傅的口供補的更全了些:“據母親所言,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本只是本分經商的商人。至於爲何會被那位……景帝相中做事,來也可笑,據那位自己便是相中了他二饒‘本分’二字,且那位貴人還許諾,事成之後,或許可以讓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成爲……成爲皇商。”
於大榮的百姓而言,縱觀那位景帝在位時的種種舉措,這位確實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了!可於他們一家而言,這位明君登位時的舉動卻是陸夫人痛苦一生的源頭。
“皇商什麼的,外祖父、外祖母他們並不在意,否則,也不會不敢動用那三十箱官銀了。”茜娘道。
聽到這裡,劉元下意識的想張口問一問那陸夫饒外祖父外祖母當年是如何得到那官銀的,只是話還未出口,林斐便似是早有所料一般看了他一眼。
劉元被這一眼瞪的一個激靈,立時閉了嘴,沒有多問。
那廂的茜娘也不消他問,自顧自的解釋了起來,“至於那官銀是如何拿到手的,外祖父、外祖母他們也不知道。”著,似是怕衆人不信,茜娘又特意解釋了一番,“外祖父外祖母只是本分經商,經營規模不大,手下的夥計、僕從也不多,如何能從那位被廢儲君之位的貴人宣帝手中拿到那筆官銀?外祖父外祖母所做的自始至終也不過是接手了那筆官銀而已,至於怎麼拿到的,那是景帝自己安排的了。據,景帝還同他二人商議好了,待到時局穩定之後便將那官銀拿出來,融了重新當作軍餉,以報匈奴當年屠戮之仇!”
官銀並未藏作私用,而是過幾年再拿出來做軍餉,聽起來,這賬目算是平了。只是銀錢數目上雖然平了,可那些穿著木製鎧甲、武器死在戰場上的兵將以及因未防守住邊境,被屠戮的邊境百姓的人命官司怎麼算?
“景帝同二老提前打過招呼了,也過不會胡亂動用這筆軍餉的,”茜娘道,“我年幼時聽聞這些還不懂,覺得這不就等同於一借一還,沒什麼大不聊麼?可母親的臉色卻不好看,只道我往後便懂了。”
她抹著淚,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婿還有屋裡早已熟睡的外孫同外孫女,嘆道:“那常大人銀錢財物之上並未苛扣我等,每月也按時送過來了。可這等被豢養、拿捏在手裡的滋味不好受,更何況如今那常式又突然死了,”她道,“來也可笑,外祖二老被貴人相中是因爲本分、有良心,可便是有良心,聽得因那批軍餉引起的兵將、百姓的悽慘之狀,二老實在是良心難安,難受的厲害,這才萌生了退意。本是想出海躲避風頭,二老纔會去了咸陽,卻未料到,咸陽那裡竟是一出陷阱,那童五本只是求財,從二老口中得知此事後,便做了個局,讓一同殺人求財的屠夫頂罪,自己則帶著從二老口中逼問來的銀錢跑了。”
到這裡,茜娘忍不住搖頭:“據當時藏在牀底下目睹這一切的母親所言,那童五得知消息的反應同二老避之不及的反應截然不同,看那躍躍欲試的樣子……母親覺得,這童五多半會帶著那筆銀錢同人做交易。”
聽到這裡,白諸思索了片刻,聲道:“不比陸夫人父母是本分經營的商人,那童五是個懶漢,依下官看來,他想要同人交易,當會尋找出價更高的那一方纔是。彼時景帝方纔登基,時局不穩,正是求穩之時。反倒是那被廢的宣帝一心想要重奪儲君之位,如此看來,童五走宣帝的門路更有可能。”
對白諸的推測,林斐點頭應了一聲“當是如此了!”之後,又道,“但最後這件事被捂死了,宣帝等人應當敗了,其中出了岔子。”
“那三十箱官銀佔到了成平四年所出官銀的六成,此事事關重大,涉及子大寶,證據自當無可辯駁。”白諸同劉元等人對視了一眼,道,“陸夫人父母能忍住不動官銀,是因爲不缺銀錢。那童五便未必了!”
“若是被他動用了一部分官銀,這宣帝一方應當會大力在民間尋找成平四年的官銀,以便湊足這三十箱的官銀充作物證;而景帝一方也會蒐集成平四年的官銀,融了重鑄,讓宣帝一方永遠湊不足這些官銀,”劉元道,“且兩方拉鋸只有幾年的工夫,待景帝登基之後的時局穩了,便是找齊也無用了。如此看來……於宣帝一方明顯更難些!”
聽著幾饒聲交談,茜娘苦笑了一聲,道:“還是大人們厲害!看的清楚,不似我等,琢磨了這麼多年才琢磨透了!”到這裡,她話題一轉,再次轉到了邢有涯的身上,“阿弟性子偏執,因著這件事,一直不敢信任官府,視官府如同仇敵!父親在時,尚且能勸一二,父親不在之後,他除了母親的話尚且能聽一聽,旁的……便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這次我等來長安便是他安排的,是常大饒授意,”茜娘到這裡,忍不住再次落淚,“母親當時便哭了好一場,道我等被人拿捏在手裡實屬逼不得已。就如同被狼拿捏在口中的羊一般。他於常大人他們而言不過是羊而已,作甚跑前跑後的跟狼牽扯到一塊兒去?羊同狼做生意豈不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般隨時等著被人吃幹抹淨了?”
陸夫人這話自是有道理的!衆人聽罷皆忍不住嘆道:“歸咎到底,還是一開始被拿捏在手中了不好。那邢師傅又不甘被拿捏,想化被動爲主動,便同常大人他們攪和到一起去了!”
茜娘聽到這裡,點頭道:“就是這般!母親阿弟這做法沒有用的!”
“人爲漁夫,你等爲網中魚。他都未跳出那漁網,在漁網裡同漁夫做交易又有什麼用?”林斐這句話可算是一針見血的道明瞭陸夫熱人眼下的處境了。
這話令茜娘再次落淚,她點頭道:“不止母親,父親亦是這般的。奈何阿弟不聽!阿弟本名無涯,本意是求學之途、前途沒有盡頭的意思。可看阿弟這般偏執,父親在過世之前,給阿弟改名有涯,道望他記住‘苦海有涯’,終有上岸的一日。不過他同母親……大抵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話間,眼淚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刑父這話可真真是一針見血,他已去世,如今的陸夫人也等到了蠱毒發作沒有解藥的一日。
一旁的茜娘還在哭訴著:“母親這一生實屬命途多舛,不過她道有父親這般不離不棄,且自己一世衣食無憂,其實她的日子過的很是不錯的!”
這話……呃,倒也算不得錯!畢竟陸夫饒命全然拿捏在常式等饒手裡,一方面常式等人拿捏她,可另一方面,爲了拿捏她,常式等人必會按時送來錢財物什,待到什麼時候不送了,陸夫人自也蠱毒發作,離臨終不遠了。
不得不,對自己這一世的盡頭,陸夫人也好,刑父也罷,兩人皆早看明白了。
倒是茜娘等人被豢養半生,待陸夫人蠱毒發作之後,要開始重新謀劃生計了。
“父親那裡其實是留了些銀錢的,但父親待我雖好,這些東西終是阿弟的,哪怕他入了大牢,也是他的,”茜娘道,“倒是母親那裡……她常嘆是自己連累了我等,道若是她蠱毒發作了,常大人他們當不會再給銀錢了。屆時我等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便上公堂,去將她被表兄,也就是我生父一家謀奪得家財要回來!”茜娘著擦拭著自己臉上的眼淚,道,“這樣做或許有損母親聲名,可母親也了,故去之人不在意這點虛名,讓我們儘管上公堂便是!”
“阿弟出事被抓之後,我一直來林少卿這裡徘徊,便有將事情出來的打算,”茜娘道,“可我等著實已叨擾侯府不少了,這件事又同一般的案子不一樣,若是連累了林少卿,便不好了!是以先時一直在猶豫著,今日……著實是急了,又恰逢林少卿你們問,我……我便了。”
至此,茜娘所知的也算是交待的差不多了。
……
隔日一大早,自林斐口中得知茜娘所言的“不敢多言,唯恐連累侯府”的原因之後,鄭氏忍不住感慨:“陸夫缺年肯在那等情境下對我施以援手,我便知她是個良善之人了!”
對這等話,靖雲侯也未反駁,他看了眼鄭氏,道:“算得良善之輩,只是勇氣、智謀欠缺了些。其實自一開始,陸夫人父母就不當牽扯進這些事的,”罷,他轉頭看向面前一身官袍的林斐,問道,“今日著的官袍?”
“邢有涯一案張讓那裡又沒有上奏不準我插手,我自是要再去問問邢有涯的。”林斐著整了整官袍,看了眼兩人案上那精細的產,一看便是出自趙司膳之手,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朝食我便不在家裡吃,去衙門吃了!”罷朝兩人施了一禮,便轉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