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火光,靠著大樹,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半夜裡,蘇晗之發(fā)現(xiàn)顧熙寧發(fā)燒了。她雙頰燒得通紅,渾身發(fā)燙,卻覺得莫名的寒冷,蜷在一邊,輕輕地顫抖著。
他連忙把火堆加旺,俊目中溢滿不忍和悔恨,摟她近身。
那暖意讓顧熙寧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祁均……”這名字彷彿魔咒,讓他的手不禁一鬆,身邊的人兒便軟軟地滑下,隱約聽到她的喃喃自語:“媽媽……”
蘇晗之掬起散在他腿上的一縷烏絲,慢慢地放至脣邊,輕輕吻了一下。
最喜歡她散著發(fā)的風(fēng)情,在很久以前,他就想這麼做了。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那個祁均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的心,第一次,嚐到了嫉妒的味道。
“苒苒……”
顧熙寧在無窮無盡的夢魘中奔跑著。
“你怎麼還在家裡啊?九點半就要考試了!”祁均焦急地打開門叫著,“快!叫車子去!”
一輛黃色出租車停下,隨即飛馳而去。
司機瘋狂地抄著近路,眼前閃過許多從沒有見過的景象。
“過了這個坡就到了。”司機低沉地說。
車子加足馬力衝到坡頂,隨後,飛速下墜……
“哎,瞧你沒用的,坐個雲(yún)霄飛車都會吐……”祁均溫柔地拍著她的背脊,“吐了還要玩……不是找罪受嗎?”
她含了點礦泉水漱了漱口,咳嗽著說:“嘉年華又不是一直有,當(dāng)然要盡情地玩啦!”
她指著西邊光彩四射的遊樂區(qū),拉著他說:“我們繼續(xù)去玩木馬!”
木馬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她昏昏沉沉,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你是我從龍井裡救上來的人,你的命就已經(jīng)屬於我……”
不……
我要回家!
“你已經(jīng)把我忘了,熙熙……”祁均悲傷的臉一閃而過。
我沒有……
小燊可以證明!
小燊……小燊呢……
“小熙……”他的聲音在她身後哀嘆。
她轉(zhuǎn)過身去,卻見他一身是血!
“這只是個意外……”他笑著,身體卻越來越透明,鮮血漫延到了她的腳下,冰冷冰冷的。
“小燊……”
“小燊!”
她用盡全力大聲地喊著,但隱約只聽到了自己低低的一絲嗚咽。
“小熙,沒事了,你回來了。”安雅焱清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是那麼的真實。
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他坐在牀邊,一臉的欣喜。
“你醒了嗎?要不要喝水?”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杯溫度適當(dāng)?shù)那逅霈F(xiàn)在了她的脣邊。
“慢慢喝,不要著急……”他扶起她,輕輕地說。
重新躺下後,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屋內(nèi)的陳設(shè),淡淡地笑著說:“又回來了……”
“嗯,傅官人刷牙鋪那邊已經(jīng)幫你關(guān)照好了,你就安心地在這裡住著吧。”
“今天幾號了?”她有些不安地問。
“十九了,你昏睡了整整三天……”
“啊……”她失望地皺皺眉,“花燈都撤了吧。”雖然人擠人,還是很想看一眼再走的。
“等你回去了,外灘的燈有你看的。”他打趣道,轉(zhuǎn)身放下了茶杯。
“纔不要……”她悶悶地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木匣子正安靜地躺在牀側(cè),又安心了幾分。
“小燊,你沒事吧?”她看見他的衣領(lǐng)中微微露出了繃帶,左頰上的傷已經(jīng)開始收口。
“雖然比你痛些,卻沒有你危險……”他笑著掖了掖她的被子,“我可擔(dān)心你的發(fā)燒會轉(zhuǎn)成肺炎……”
“這一次,真是連累你了,我和子晰都很過意不去……”說到元宵的事情,他的臉上神色複雜,眼中滿是歉意。
顧熙寧咳嗽了兩聲,笑著說:“如果他們再晚些綁我,讓我錯過了二月十五,那才叫恨呢。我現(xiàn)在平平安安地在這裡,你就別多想了。”
他無言地笑了笑,站起身來:“你再好好休息休息,我讓廚房弄些粥去。”
她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隨後又睜開,轉(zhuǎn)頭叫住安雅焱:“……蘇晗之,他沒事吧?”
“只是一點風(fēng)寒,放心,他身體好得很。”
門輕輕地關(guān)上了。
她動了動手指,想取出小白抱著。
遂又想起,鑰匙……好像掉在江裡了……
要去把備用鑰匙挖出來……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馬上就要回去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真的是起起伏伏的一年啊……
或者可以寫成小說大賣……
朦朧中,彷彿門又輕輕地開了,有人慢慢地走近牀前,壓抑地咳嗽了兩聲,久久地注視著她。
她在這目光中,沉睡了。
“少爺。”林正在屋外等了好一陣子,終於見到蘇晗之跨出了大門。
“武田六郎有什麼反應(yīng)?”他冷冷地問。
“武田那裡暫時還沒有新的動靜,是靈犀閣又傳信來了。”他毫無表情地說道,遞上一卷薄紙。
蘇晗之收了,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在書房裡,他斜靠著椅子靜靜地坐著,手中玩弄著一對珍珠耳釘。蘇瑋朗朗的讀書聲,隱隱地傳入耳中,讓他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紙卷已經(jīng)被燒成了灰燼。
據(jù)查,男子祁均,二十七歲,元宵自金國豫王府逃出,正往臨安行來。
他在那裡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安雅焱的到來。
“子晰。”他走進書房招呼著。
“伯文……”他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原來我們倆誰也……”
“我沒有想過這些。”安雅焱輕輕地說,“她就像是我的妹妹。”
蘇晗之握緊了那對珍珠,長長的銀針刺入了肉中,隱隱作痛。
他站了起來,向窗前走了兩步,掩去了神情:“春天馬上又要來了……”她也馬上要走了。
沉默蔓延,隔壁的讀書聲也停歇了下來。
“也好,就讓她在這裡好好休養(yǎng)吧。”他終於轉(zhuǎn)身一笑,“你的傷怎麼樣了?今晚要去獅子巷和武田大戰(zhàn)一番,可準(zhǔn)備好了?”
安雅焱輕笑一聲:“還不是和往常一樣。”
“啊,那上次弄來的那個賬本……”
顧熙寧在薔兒和李郎中的悉心照顧調(diào)養(yǎng)下,漸漸恢復(fù)了生氣。
可以下地行走後,她先去傅官人刷牙鋪拜謝並辭別了傅大娘,又去後院的天井一角挖出了木匣子的鑰匙。
隨後花了三天,讓蘇瑋終於接受了她將要離開的事實。
蘇瑋生氣地不理不睬了她幾天,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只是一個勁兒的糾纏著讓她把未完的故事都一一講了。
蘇晗之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彷彿在這個府裡消失了一般。這倒也讓她少了幾分尷尬。
然後,終於到了二月十五日。
顧熙寧前一日的晚上睡得很淺,頗有些小學(xué)生要去春遊的味道,早上起來,卻仍是精神奕奕的。
安雅焱親自送了她去了廣福院。
讓青松架了馬車,停在了山下,兩人緩緩步行,偶爾指點著山中的景緻。
“小燊。”顧熙寧深深地望著他,“你如果在這裡玩膩了,要回來找我們呀……”
他笑著答應(yīng)了。
“不如你和我先一起回去,採購些東西再回來?”她忽又突發(fā)奇想。
“胡鬧。”他搖著頭,“我上次回來時發(fā)現(xiàn),時間竟跳躍了一年……”
“爲(wèi)什麼?”她歪頭問。
“小熙,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解釋的。”他嘆了口氣,“就好比這個龍井,它爲(wèi)什麼會聯(lián)繫著八百年的時光?不是五百年?三百年?有多少人經(jīng)歷過這道門?你又怎麼知道這道門何時開啓何時關(guān)閉呢?”
他回頭看著她:“不管到哪裡,好好過日子,纔是最重要的。”
“所以你選擇了這裡?”
他點點頭。廣福院已經(jīng)近在眼前。
顧熙寧脫下長裙短衫,來時的衣物已經(jīng)在裡面穿戴整齊。
安雅焱看了,笑著說:“彷彿變了一個人。”
她疊好了宋服,想了想,塞進了包裡:“帶回去做個證據(jù),免得祁均說我吹牛。”隨後掏出把小刀,對著自己的手指猶豫了半天。
“要不要我?guī)湍悖俊彼χ鴨枴?
她堅決地搖了搖頭,閉眼劃下。
血絲很快就滲了出來。
她擡起頭對安雅焱笑著:“小燊,我要走了。”
他點點頭,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收著,幫我轉(zhuǎn)交給祁均。”
“嗯……不會溼透吧?”她小心翼翼地疊好,塞入了褲子的口袋裡。
“看天意吧……”他擡起頭望了望天空,輕輕地說,“小熙,再見了……”
“再見!”
顧熙寧狠心背轉(zhuǎn)了身體,把手指毫不猶豫地浸入了水中。
一股強大而溫柔的力量頓時拉扯住了她的手臂。
在一閃而過的強光過後,伴隨著一聲驚呼,龍井前只剩下了安雅焱孤單的身影。
“希望……不要再見了……”
他盯著泉水,聲音幾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