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杭州到上海的火車最快只要一個小時多一點,從臨安到華亭的馬車,卻走走停停地行了兩天。
顧熙寧全身乏力地半躺在這間又熱又悶又顛簸的車廂裡,雙眼半開半閉,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撐開。
“娘子,你怎麼這麼怕熱呀。”薔兒在一邊扇著團扇,時而拿著手絹擦著顧熙寧額頭、脖子上的汗水。
“我才佩服你們呢……”她勉力半轉了身體,背脊上的衣服也已經汗溼,“你還不讓我穿小可愛……”
“那怎麼行!”薔兒大驚小怪地叫著,“這可是在馬車裡呀!萬一被男人看見了……”
耳邊絮絮叨叨的聲音漸漸飄遠,顧熙寧出神地望著車廂邊時不時被風掀開的遮簾,調皮的陽光隨著它的舞動竄進竄出。
雖然出發得匆忙,林正還是很周全地準備了隨行的一切用品。車內坐墊茶具一應俱全,馬車也早已按照安雅焱的建議改造成了平穩的四輪,可是,沒有橡膠的輪子行在並不十分平坦的官道上,仍是一顛三簸的。於是,在坐上馬車的第三個時辰,顧熙寧就暈車了。在吐了兩回以後,她甚至很沒義氣地想過,一個人打道回府。
當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的工作就是陪伴蘇瑋,而蘇瑋是不能離開蘇晗之保護範圍之外的。她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有些怨念地想,原來老天就是這麼來幫她實現多年減肥的夙願的。
“薔兒,顧娘子好些了嗎?”蘇晗之溫醇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薔兒連忙掀開車廂的門簾,輕聲道:“少爺,娘子好多了,只是有些乏力,還出了好些汗。”
車子停了下來,門簾再度被掀開,一身白衫的蘇晗之探入馬車,看到有些驚慌坐起的顧熙寧,笑著說:“剛纔收到華亭鎮上傳來的消息,找到伯文了,他沒有大礙。”
“真的?”她的臉上頓時綻放出笑容,“太好了,沒事就好。”
“娘子好好歇息吧,還有大約一個時辰就到了。”
“嗯。”顧熙寧捋了捋散發,用力地點了點頭。
門簾被小心地放下,那個身著白衫的身影始終都騎著馬兒與這輛馬車一前一後地走著,他的衫子上帶著點淡淡的塵土,他的目光會時不時掃過馬車的遮簾。
可是這一切,馬車裡的人兒都不知道。
馬車趕到華亭縣已經是落日時分,蘇府在鎮上有一座小別院,前後兩層,一共四間房。
一下馬車,蘇晗之便大步流星地往東廂房走去。安雅焱正半躺在牀上看書,看到有人進來,便想起身。蘇晗之上前一把按住他,順便在牀邊坐了,道:“快好好躺著,聽說傷得還挺嚴重的。”
安雅焱笑著說:“本來已經快好了,想著等回了臨安再告訴你們,卻沒料前幾天在河邊爲了救一個孩子卻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以後可不敢說自己善泳了。”
蘇晗之沉聲問:“真的是意外?”
安雅焱垂下眼簾,低聲地說:“子晰,我希望它是意外。”
蘇晗之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道:“不管怎麼樣,你先好好休息吧。生意方面的事情,我來接手。”
安雅焱點了點頭,朝窗外看了看,笑著問:“她也來了?”
“嗯。”蘇晗之站了起來,“聽說你失蹤了,擔心地不得了,來的路上竟然暈車,吐了好幾次……”
安雅焱沒有作聲,雙手無意識地擺弄著手中的書,捲起又鬆開。
蘇晗之看著他,忽而又笑道:“看來上次的賭約,我可是要贏了。我去叫她進來。”說完便掀起了門簾,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看到一隻細白的小手慢慢掀起了門簾,隨後探進來一隻小腦袋,緊張地朝屋裡看了一眼,見到了一個完整的人兒,才鬆了口氣,蹦蹦跳跳地進了屋。
“小燊,你可把我擔心死了。”她一屁股坐在牀邊,邊說邊用袖子扇這風,“我爲了來看你,整整被馬車顛簸了兩天,天哪,我才知道我除了暈船還暈馬車……”
安雅焱笑道:“我沒事。倒是辛苦你大熱天的……”
“別騙我了。”顧熙寧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個蘇晗之,越是有事就越平靜的樣子,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到底傷哪兒啦?嚴重嗎?讓我瞧瞧。”邊說就邊翻起他的衣袖、衣領來了。
安雅焱一把抓住她的毛手,有些哀求地說道:“小熙,別鬧了。”臉上竟浮起了可疑的淡紅色。
顧熙寧愣了愣,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嘿嘿”笑了兩聲,道:“你怎麼在這兒時間長了,性子也彆扭起來,以前我們大學裡面光膀子的男生不是隨處可見……”
“傷在腿上呢。”
“什麼?”顧熙寧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被薄被蓋著的雙腿,“要緊嗎?沒傷到筋骨吧?還能走路嗎?”
“放心,郎中說了養一陣子就不會有事了。你忘了,我自己也懂醫術的,只是皮肉傷。”
也許是因爲虛弱,他的聲音有著些許的沙啞。
“哦……”她悶悶地低下頭,轉過了身去,“真是的,爲了蘇家你都賣命成這樣了,值得嗎?你爲什麼不回去呢?”
“小熙,這事情只是意外。”他溫柔地看著她的身影道,“你也走了一天了,先去安置吧。若是擔心,明天再來看我吧。”
“嗯。”她背對著他點了點頭,右手飛快地在臉上一抹,輕快道,“我先走了,你可要快些好起來,難得到了家鄉,你要陪我好好玩玩。”
“好。”他低低地應道。
華亭別稱雲間,是南宋主要的緙絲產地,聞名後世的朱克柔雖然已經故去,但精美的緙絲作品仍被官宦大族之家所追捧。蘇府掌控著華亭大半的緙絲生產,但安雅焱來這裡卻是爲了元朝後聞名天下的“雲間布”。
雲間布即爲棉布,在南宋初期仍不算是常見的事物,平民百姓的穿著多以麻布爲主。安雅焱一邊在這裡置地大量地種植木棉,一邊也召集當地棉紡高手改進紡織工具,兩年下來已經略有小成。蘇晗之在當初決定投資棉紡業時,只是試驗性地劃撥了銀兩作爲投資,大部分實質產業都在安雅焱名下,“安先生”已經漸漸成爲可以左右蘇家經濟的重要人物,這次落馬的意外也帶來了許多更深的意味。
在安雅焱出事前,大半的事務都已經料理妥善,蘇晗之不過是做一個收尾的工作。沒想到他到華亭的第二天,卻有日本國的商人上門求見,開門見山地提出,希望能到讓幾名織錦師傅到蘇府名下的一家緙絲作坊裡學習。這本來並不算是件大事,林正卻發現其中的一名商人小松若丸與武田六郎聯繫密切。
於是在隔天一早,薔兒便捧了一疊衣飾進屋,伺候顧熙寧梳洗打扮。顧熙寧有些睡眼朦朧地坐在銅鏡前,看著薔兒拉扯著自己的頭髮梳出一個高高的單蟠髻。
“薔兒,不用這麼麻煩,隨便在後面綰一下就好了啊。”這麼一折騰晚上定是要把滿頭的髮油洗掉才能安睡的,多麻煩呀。
“少爺吩咐了,今天要把娘子好好打扮一下。說是要請娘子和他一起去見幾個人。”薔兒在發間小心地插上一把鑲著寶石的銀梳子,仔細壓好,又忙著在盤髻處插上鈿瓔。
等她吃完了早點,又取了一套絲綢的衣服換了,隨後塗上胭脂、描上螺黛,最後還在額頭貼上花鈿,纔算打扮完畢。
顧熙寧湊著鏡子蹙眉細細看了一陣,抱怨道:“我又不是去選美,有必要弄得這麼隆重嗎?”
薔兒站在一邊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讚道:“娘子的皮膚細白,我已經沒敷玉女桃花粉了。”
顧熙寧卻不是十分滿意,隨手拿了條帕子往臉上擦著:“所以你把胭脂塗的跟猴子屁股似的?”擦完又抹開了嘴上的“一點紅”。
“哎,娘子這樣不行!”薔兒急了,取了胭脂還欲再戰,卻被顧熙寧跳開,往門口逃去,嘴上還告饒道:“好妹妹,我只是個陪襯,意思意思就好了嘛。”
“不行,少爺說了,要讓娘子‘盛裝’!”
掙扎間打開門,正遇上舉手欲叩的蘇晗之,她一臉明媚的笑容霎時恍惚了他的雙眼。
笑聲頓時寂靜了下來,薔兒站在一邊,委屈地說:“少爺,娘子不肯塗胭脂了。”
蘇晗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笑著說:“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顧熙寧疑惑地問:“少爺究竟要見什麼人?我對生意可是不懂的。”
“不需要懂這些。”他從熹兒的手上取來一把精緻的緙絲團扇,遞給她,“只是要委屈娘子暫時作我的家眷可好?”他的雙眼微微彎起,肆意地笑著,再也沒有多說什麼,便領著她去了客廳。
客廳裡早已坐了幾個打扮有些古怪的男人,仔細一看卻是日本的商人。一個首領模樣的人見到兩人,急忙領著衆人起身見禮,遂又看了看盛裝的顧熙寧,眼中帶著幾分欣賞和疑惑。
“這是內人。”蘇晗之笑著說。
惹來顧熙寧一陣側目怒視。
暗暗地拉著他的袖子,用團扇掩著嘴道:“你說的家眷就是‘內人’?”
蘇晗之引著她到座位前,悄聲地囑咐:“你把他們低聲商量的話都聽仔細了,看看有沒有武田六郎的消息。”
原來是做密探來的,她垂下眼簾,微笑端坐,嘴角卻有些抽搐。做密探也可以扮婢女啊,爲什麼一定要濃妝豔抹?
只聽得蘇晗之繼續笑著解釋道:“賤內也幫著管理緙絲作坊,聽聞諸位對緙絲有興趣,便央著也要來聽聽。”
衆人了悟地點點頭,互相介紹後客氣著坐下,領頭的小松若丸便道:“我們的來意蘇公子已經清楚了吧?我們久仰貴國的緙絲技藝,這次前來除了訂購緙絲製品外,也希望貴府能夠讓我們的織錦工人到緙絲作坊裡見習,不知道您意下如何?”竟操著一口純正的臨安官話。
蘇晗之打開摺扇慢條斯理地扇了扇道:“在商言商,我可以讓你們在我的作坊內學習,但你也必須派精通摺扇或者倭刀製造技巧的人,到我府傳授技藝。”
小松若丸的臉色不由一變,放下手中的茶盞就要說話,卻被坐在一旁的男子制止了,低頭商討著。
摺扇和倭刀在當時屬於日本輸入南宋的特產,當時多爲皇族、商宦之家所用,價格昂貴,平民百姓是用不起的,其製造技藝的珍貴可見一斑。
顧熙寧凝神聽了一會兒,執起團扇遮住臉旁,轉頭笑著對蘇晗之說:“那個坐在小松旁邊的年輕人,纔是真正做主的人,好像是奉了那邊哪位大人的命令來這裡學緙絲的。”
蘇晗之對著她讚賞地挑眉,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手拿團扇半掩而坐的樣子有多嫵媚。他端起茶盞,掀開杯蓋,輕輕吹氣:“那位大人的地位身份怎麼樣?”
“讓我再聽聽。”顧熙寧蹙著眉,又聽了會兒,自言自語道:“kiyomorisama?koremori?(①)……kiyomori……kiyomori!”
她忽而雙眼一亮,高興道:“難道是平清盛?!”
清脆的聲音,客廳內坐著的每一個都聽得一清二楚,頓時寂靜一片。小松若丸和身邊的那名男子都臉色大變地看著她,那名男子的眼中隱隱出現了怒意。
“平清盛?”蘇晗之淡淡地看著衆人的反應,冷冷道,“原來你們是平大人派來的。平大人還有什麼指示嗎?”
小松若丸咳嗽了幾聲道:“蘇公子切莫誤會,實是我們敬仰貴國精湛的緙絲工藝,並非刻意隱瞞身份。”
“哦?”蘇晗之放下茶盞,眼神瞬間成冰,“那坐在你身邊的那位公子,能不能再給我介紹一下?”
小松若丸愣了一愣,有些無措地看看身邊的男子,那男子雙眉一軒,倏地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平維盛。”咬字清楚,竟也是漢語高手。
平維盛?顧熙寧激動地睜大雙眼仔細打量著他。平清盛的嫡孫,人稱“櫻梅少將”的那個命運悲慘的男子?在大河劇《義經》裡他只是個轉眼即忘的配角,而在經典穿越漫畫之一的《再生英雌凌》裡,可是一個優雅善良、美的不沾世俗塵埃卻又英氣勃發的男子啊!
而眼前站著的少年則顯然讓人有些失望了。他年約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尚未長足,有些蒼白的皮膚上淡淡地散著些小雀斑,丹鳳眼裡滿是傲氣,嘴脣緊緊地抿著,失去了血色。
她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回望向坐在身邊的蘇晗之,後者正對她大膽的直視表現出了不滿。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告訴他:還是你比較帥。
“請問你和平清盛大人的關係是?”蘇晗之恢復了清清淡淡的神情。
“清盛大人是我的祖父。”平維盛高傲地說。
“那就是說,平公子在這裡是有決策權的人了?”
“正是。”
“那很好,”蘇晗之用左手支著茶幾,斜斜地倚在一邊道:“平公子,我改主意了,雲間的緙絲可是官家(②)都要收藏的寶貝,技藝怎可以通過民間流傳海外?還請公子發出正式的外交文書,讓朝廷定奪吧。”
“你!”平維盛作勢欲怒,被一旁的小松若丸拉住了衣袖,默默地對他搖了搖頭。
“蘇公子不肯也就罷了,我們這就告退,還忘之前談妥的緙絲製品能夠如約交貨。”小松恭敬地說道。
“那是自然。”蘇晗之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漫聲道:“熹兒,送客。”
平維盛走出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道:“想不到蘇公子這裡還有精通我國語言的高手,倒是我們眼拙了。”
“哪裡。”蘇晗之笑道:“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可是我們蘇家奉爲寶典的至理名言呢。”
平維盛再度打量了一下掩扇而坐的顧熙寧,重重“哼”了一聲,甩袖而出。
待衆人都走出了客廳,顧熙寧終於放下手中的扇子,鬆了口氣,道:“天哪,剛纔那個平維盛的眼神好嚇人。”
“你剛纔盯著人家看的眼神才叫嚇人。”蘇晗之的話語中明顯帶著不滿。
“嘿嘿,我的眼神不太好,想看看仔細嘛!”她訕訕道。
“你知道平清盛和平維盛?”
“只是聽說過,他們平家打敗了源家,統攬了朝政,盛極一時。”不過最終還是會被源家兄弟打敗,源賴朝殺死了源義經最終創立了鎌倉幕府。顧熙寧忽然很滴汗地發現,她對南宋的歷史的瞭解還不如同一時代的日本……
“不過,少爺實在見識高明。緙絲這種國寶級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讓小日本學了去。”她諂媚地拍著馬屁。
蘇晗之笑了出來:“這也多虧你聽得懂他們說話。日本來做貿易的人多數都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字也寫得極好,這方面倒是疏忽了。對了,他們沒有提到武田六郎嗎?”
“我沒聽他們提起。”
“嗯……”他沉吟了一會兒,“也罷,我讓林正繼續追著便是。”
他擡起頭,灼灼地凝視著她:“今天,多謝你了。”
顧熙寧的臉刷地紅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少爺不用這麼客氣,蘇家對我已經很好了,我能做的便會盡量去做。啊,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了。”
也沒等蘇晗之應允,她就一溜煙地跑回了後院廂房。坐在銅鏡前,看著鏡子裡盛裝仿若畫上仕女的自己,突然就厭惡起來,七手八腳地拆下了額上的花鈿,頭上的裝飾,也不管是否會扯壞了髮型。
這個蘇晗之,沒事幹嘛亂放電!
註釋:
①kiyomorisama,日文發音,漢字寫爲“清盛様”,是對平清盛的尊稱。Koremori,日文發音,漢字寫爲“惟盛”。
②官家,宋朝百姓們對皇帝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