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裡站了一會, 想通了活下去或許只是人的本能,雖不再糾結(jié)自己爲(wèi)何突然反常的想要變得強(qiáng)大,只爲(wèi)可以活下去。卻想起目前阻在面前的所有困境, 心中卻愈發(fā)煩悶, 遂折身向後頭亭子裡走去, 我想人生最鬱悶的事情是, 有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問題, 偏偏周圍有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可以說, 更沒有人會告訴你答案。
大概這是世間最深的孤獨(dú)。
夕陽最後的一絲餘暉隱在了院牆外頭,天地悠悠, 湖水清冷, 我凝視著平靜的湖面, 微風(fēng)拂過,心裡的煩躁漸漸平復(fù), 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但是那糕點(diǎn)八成是有問題的,以十五阿哥的情況看,定然是有人在裡面放了瀉藥,雖然不致命, 但是對於我腹中的孩子來說, 已是極大的威脅, 點(diǎn)心是瓔珞做的, 又是常嬤嬤拿來的, 下毒的人當(dāng)真別有用心,一個是從我院子裡出去的, 一個是我孃家陪嫁來的,出了事,我就只能打爛了牙往肚子裡吞。
我心裡大概知道是誰,可是沒有證據(jù),我指證不了任何人。
我又站了會,風(fēng)大了,不覺有些冷,順手理了理鬢角散亂的碎髮,提步向岸邊走去,心裡已暗暗的拿定了主意,既然一切都避免不了,我就勇敢的去面對,穿越到這裡已是糟糕之極,想來不會再有比這更差的遭遇了。
除死無大事!
既然恭謙忍讓在這個院子裡行不通,那麼我就隨心意爲(wèi)之,再不委屈自己半分。
我緩緩的踱到前頭院子,屋子裡已經(jīng)掌燈了,巧雲(yún)跟瑩瑩兩個立在廊下正說著什麼,見到我來了,忙掩住了,神色卻顯得極不自然。
我瞥了他二人一眼,知道又有緣故,冷著臉舉步向臺階走去,瑩瑩趕上來扶住了我的手臂,“福晉,現(xiàn)在傳膳嗎?”
我道:“傳吧,佩鳴呢?”
瑩瑩跟巧雲(yún)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巧雲(yún)臉上堆笑的說道:“二小姐不太舒服,已經(jīng)睡下了。”
我蹙起了眉頭,挑眉望向巧雲(yún),“不舒服?方纔不還好好的嗎?怎麼出去了一趟就不舒服了?”
巧雲(yún)支支吾吾,一時不知道如何對答,顯得極窘迫,瑩瑩嘆了口氣,瞥了她一眼,道:“還是告訴福晉吧。”
我心想,難道有人欺負(fù)了佩鳴不成,且聽巧雲(yún)怎麼說。
巧雲(yún)臉色青青白白,半晌才說道:“回福晉,方纔在園子裡碰見了側(cè)福晉跟庶福晉兩個,側(cè)福晉便叫住了二小姐,說了好些個難聽的話,二小姐氣的在風(fēng)地裡哭了好久,才被奴才勸了回來。”
我問道:“到底說了什麼?”
巧雲(yún)神色驚慌,囁嚅道:“都不是好話,福晉還是不要聽了。”
我哼了一聲,問道:“她們說得,我還聽不得嗎?都是春芬說的呢?還是月玫也幫著說了?”
巧雲(yún)撲通跪了下去,“福晉現(xiàn)在有孕在身,還是不要聽那些個混話,沒得生氣,庶福晉並沒有說,倒是一直勸著側(cè)福晉快走呢。”
我微微一笑,盯著巧雲(yún)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爲(wèi)什麼要生氣,我現(xiàn)在就讓你說,說。”聲音大了幾分。
巧雲(yún)從未見我大聲說話,更未見我這樣的表情,不免更加驚懼,渾身一陣顫抖,伏的更低了,連瑩瑩也跟著跪了下去,巧雲(yún)臉色煞白,已快要哭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側(cè)福晉,側(cè)福晉說二小姐生的好一副,好一副狐媚子相,引得爺們,引得爺們老是往這院子裡跑,還說,還說都是福晉,都是福晉教的,又說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也想攀那高枝。”
我怒氣上衝,抽身便欲向院外走去,巧雲(yún)跟瑩瑩兩個見狀一邊一個抱住了我的腿,膝行到跟前,不住的央告道:“福晉,福晉,且消消氣,福晉。”
孫嬤嬤常嬤嬤並幾個小丫頭見狀也早跑了上來,跪在面前,我冷冷的道:“起開。”
巧雲(yún)見我聲色俱厲,又是一陣哆嗦,一旁的瑩瑩已鬆開了手,爬起來挽著了我的胳膊,我扶著瑩瑩的手臂徑直向外走去。
隔著幾道院牆,已聽到院子裡陣陣歡笑之聲,春芬的聲音爽朗又嬌媚,洋溢著無盡的幸福,只聽她一疊連聲的吩咐著丫鬟嬤嬤們,又是叫奶媽抱弘春去餵奶,又是催茶水怎麼還不來,又是問飯菜可好了,又是嗔怪著丫頭們怎麼不去把燙好的十四爺愛喝的酒拿來,不時又有幾句跟十四阿哥的說笑之語,當(dāng)真是好生熱鬧。
我在院門口立了片刻,只聽十四阿哥說道:“你看著怎麼好就怎麼弄吧。”
那個聲音已經(jīng)月餘未聞了,乍一聽見,不想鼻中竟然有些微酸,這個我原本在這個空間的第一個親人,現(xiàn)在卻已形同陌路。
仰起臉望著層疊的屋宇,入雲(yún)的獸角,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我不禁苦笑。
我擡步走了進(jìn)去,院子裡亮如白晝,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意,一羣丫鬟婆子見了我遲疑一下都客氣的蹲下去問安行禮,我只當(dāng)做不見,徑直向正堂走去,春芬立在窗前早瞧見了我,猶疑片刻,便迎著我走了上來,臉上帶著絲淺笑,卻極張揚(yáng),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瞟了眼西進(jìn)間桌旁坐著的十四阿哥,才福下去作勢要行禮。那個禮行的卻半分誠意都無,擺明了的敷衍了事。
我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睨著她,眼睛的餘光瞟到十四阿哥那裡,他仍舊端端正正的坐著,信手翻著書,不向這邊瞧上一眼,我擡起手掌,裹在了春芬臉上,她福過之後剛要起身,再料不到我會動手,身子一個趔趄,差點(diǎn)跌倒在地。
一旁的丫頭忙上前扶住了她,她一時被我打得懵了,半晌纔回過神來,一手捂著臉,一手指著我,嘴脣纏抖,良久才說出了個‘你’字來。
我手掌酥麻,自知這一掌用出了全力,著在她臉上,自然不輕,我拿帕子輕輕拂了拂手掌,平平的向她說道:“這是個教訓(xùn),希望不要有下一次。”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春芬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羞慚,一時目瞪口呆。
我眼睛餘光掃處,見十四阿哥轉(zhuǎn)過了身,凝視著這邊,只是一晃而過,卻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麼神色。
一直走到院門,才聽見春芬在屋子裡放聲哭了起來。
瑩瑩臉上的神色很是詫異,她再料不到我動手就打,打完便走,大概是直到此刻才醒過神來,臉上又是驚喜又是得意,只是不住的拿帕子替我揉搓著手掌。
出了一口噁心,本該暢快淋漓,不知怎地,心中卻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沉悶,一時又若有若無,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走著,忽然聽到身後一個冷峻的聲音道:“站住。”
是十四阿哥,瑩瑩自然也聽出來了,犯難的望著我,我卻停了下來,緩緩轉(zhuǎn)過了身,“不知十四爺有何吩咐?”
十四阿哥在我面前一丈處站定,語氣依然冷峻,“方纔是怎麼回事?”
他穿著一件秋香色家常的袍子,滿臉倦意,一手負(fù)在身後,一手垂在身側(cè),手指不住的轉(zhuǎn)動著拇指上的扳指,微微擡著眼,皺著眉頭,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沒有,淡淡的月光下,他顯得有些清瘦,更顯得朦朧,或許是我的錯覺吧,我心裡想著。
我打量了他一會,才冷笑道:“十四爺去問側(cè)福晉會更清楚。”
他轉(zhuǎn)動著手上的扳指,長久只是不語,我迎著他的目光,有恃無恐的立著,我知道我此刻憑的不是理,卻是已將死生置之度外的豪氣,融融的月光下,他的眸子中流光閃動,卻一直盯著我,他此刻會想什麼呢?我不知道。
我們兩個就這樣隔著一丈遠(yuǎn)的距離彼此望著,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他換了個姿勢,頗有些煩惡的擺手悶聲說道:“去吧。”
我遙遙的衝他點(diǎn)了下頭,恍惚間,覺得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會輕蔑的看我,不耐的與我說話,我愣了下,轉(zhuǎn)身就走,瑩瑩行了禮,才慌里慌張的追上來攙住了我的胳膊。
方纔的豪氣漸漸消了,我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抽緊,原來,我還是這麼怕。心裡嘆息著,不覺已回到了屋子裡。
孫嬤嬤恰好擺好了飯,我看了滿桌子的飯菜,卻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從書架上頭抽了本書,向臥房走去。
孫嬤嬤趕著上來說道:“福晉倒是吃一口吧,您就是不吃,也該爲(wèi)您肚裡的小阿哥多想想,他也是要吃呢。”
我道:“嬤嬤怎麼知道是個阿哥?我倒是更喜歡格格。”說罷挑起簾子走了進(jìn)去。
走到牀外頭大落地鏡前,我稍稍駐足,才又向裡走去,卻看見後面瑩瑩不住的衝孫嬤嬤擺手,又使眼色讓她去叫佩鳴過來,兩人立在屏風(fēng)前頭,一舉一動恰好都照進(jìn)了我面前的鏡子裡。
當(dāng)下瑩瑩服侍我卸下了釵環(huán),散了頭髮,脫了外衣,我剛要躺下,只聽佩鳴在外頭輕聲喚道:“姐姐。”
瑩瑩走過去挑開珠簾,“二小姐快進(jìn)來。”
佩鳴臉上淚痕未乾,見了我勉強(qiáng)笑著,挪至牀前,瑩瑩打量著我二人,笑著道:“福晉既然沒有胃口,二小姐也未曾吃,不如奴才叫廚房燒兩碗麪來可好?”
我想了想,道:“去吧,外面的飯你們先吃了,面晚些時候再做吧,記得讓廚子給我多擱點(diǎn)辣椒並醋纔好。”
瑩瑩眨眼笑道:“福晉跟二小姐的喜好奴才都記著呢。”說罷緩緩?fù)肆顺鋈ァ?
我牽過佩鳴的手,拉她在炕上坐了,說道:“佩鳴,來,陪姐姐說說話吧。”
佩鳴雙眼微微紅腫,低著頭不語,我朝東進(jìn)間方向指了指,說道:“十五阿哥傍晚時送了好些書來,都在那裡收著呢。”
佩鳴道:“嗯。”
我輕聲嘆了口氣,又說道:“春芬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她都是因爲(wèi)我才說那些渾話的。”
佩鳴默默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半晌說道:“姐姐,我想家去一段時間。”
我笑問道:“爲(wèi)什麼?”
佩鳴臉上微紅,想了一會,低聲說道:“跟十五阿哥的事,我想回去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其實(shí)春芬說的原也沒錯,我不比姐姐,是做不了正室的,即使不論身份,那皇家的阿哥,個個都是萬歲爺指婚,根本由不得各人做主,何況,何況,日後難免三妻四妾,即便像姐姐,置身事外,我冷眼看著都不能夠,更何況心裡若是有那個人,又實(shí)在難做到置身事外。”
我又是欣慰又是驚喜,爲(wèi)佩鳴小小年紀(jì)可以有這一番見解而趕到不可思議,可是心底卻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傷,爲(wèi)佩鳴,也爲(wèi)我自己。
半晌我才整理表情,笑說道:“佩鳴果然是長大了。”
她衝我淺淺一笑,笑的卻甚是苦澀。
我不忍再看她神色,信手從桌上拿起一根銀挑子,一邊挑著銅臺上的燭花,一邊向她說道:“要家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倒顯得我們心虛似的,再住些日子吧,等過了生日再回去可好?”
佩鳴想了想,點(diǎn)頭道:“只憑姐姐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