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叫人把馬車裡弄的極舒服, 外面冰天雪地,裡頭卻溫暖如春。我仍是覺得身上的袍子穿著彆扭,左右都不自在, “十四, 還有沒有別人去?”
十四袖著手, 懶洋洋的靠著, 聽到我問, 睜開眼伸了個懶腰,“怎麼了?”
我垂頭喪氣的說,“我還是回去把這身袍子換了吧。”
十四打量了我一番, “不是挺好的嗎?”
我搖頭道:“一點(diǎn)都不好,弘明都十多歲了, 我還穿成這樣, 回頭讓認(rèn)識的人見了, 不定怎麼笑呢,再說我也不喜歡這個顏色, 太豔了些。”
十四笑道:“我倒不曉得玉兒什麼時候怕別人笑了,不過說實(shí)話,你穿這個顏色比以前那些素淨(jìng)的都好看。”他說著湊近了凝視著我只是笑,低聲道:“爺喜歡。”說罷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我佯裝生氣,推了他一把, 板起臉閉上了眼睛。他絮絮叨叨的在耳邊說些閒話逗我發(fā)笑, 我忍不住, 只好睜開了眼, 笑嘆道:“真真是拿你沒轍。”
兩人一路上說笑著, 不覺也就到了。
我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只見莊上張燈結(jié)綵, 好不熱鬧,大紅的燈籠大紅的春聯(lián)襯著白雪分外妖嬈。
村口幾個漢子錦袍華服立在馬上,見了我們乘的馬車駛來,都跳下馬來紛紛上前跪下行禮。十四讓車伕停了,掀開簾子道:“都起吧。”幾個漢子面帶喜色,當(dāng)先一個道:“總算是把將軍給盼來了,昨日張大哥說將軍今天要來小人莊上,小人還以爲(wèi)張大哥跟小人們說笑呢。”都是一臉感激的神色。
我心裡想,這幾個應(yīng)該都是十四軍中的。十四阿哥親自來村中看他們,這樣的恩情確實(shí)很大,也難怪他們感動的都要流下淚來。我放下簾子,嗔怪道:“方纔怎麼不告訴我還有他們?在他們面前越發(fā)顯得輕佻了些,本該莊重的。”
十四笑瞇瞇的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紅的才最端莊。”掀起簾子跳下了馬車,伸手要來抱我下車,我攘了一下,沒讓他抱,扶著他的手走了下去。
那幾個漢子乍一見了我,都愣了一下,互相遞了個眼色,笑著又跪了下來,齊聲道:“給嫡福晉請安。”
我忙道:“快請起吧。”心裡想他們幾個又是如何看出我是十四的福晉的,歪著頭向十四阿哥看去,他笑笑的看了我一眼,走上去在當(dāng)先的漢子肩頭拍了一把,“李俊,回來這兩個月倒是胖了啊。”
李俊笑著答道:“弟兄們都說還是在軍中好,回來吃吃睡睡,都快要成豬了,不過將軍放心,功夫可都沒擱下呢。對了,將軍,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表弟嗎,張成,還不快過來見過將軍。”
一個少年臉上微紅,顯得十分靦腆,走上來跪了下去,“拜見將軍。”
十四笑道:“多大了?還會臉紅,回頭在軍中混半個月,保準(zhǔn)就跟他們一樣了。”
張成愣了一下,答道:“回將軍,十四了。”
李俊上前踢了他一腳,笑罵道:“將軍都答應(yīng)了,還不快謝過將軍。”說著自己倒是先跪了下去叩頭。
我心中不禁微微一嘆,又看了張成一眼,他臉色潮紅,顯得極興奮,神色卻仍舊是個孩子,稚氣未脫。不忍再看,側(cè)過臉向遠(yuǎn)處的林間望去,心裡感嘆,十四歲就要出征保家衛(wèi)國了,究竟太早了點(diǎn)。
忽地想起十四再有兩三個月又要出征,心中一陣酸楚,漸漸的沉重起來,他被一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圍著說說笑笑。我隔著人羣望著他,他興高采烈的給他們講著什麼,他們都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時轟然撫掌叫好。這些都是他軍中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幸回來的,便是加官進(jìn)爵榮華富貴,可是那些回不來的呢?馬革裹屍,埋骨漠北。
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許是錯覺,我竟然在十四鬢邊看到了一根銀絲,雪光中十分刺眼!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四阿哥奉旨返回軍前。
臨行前,他握著我的手,“玉兒,等我回來。”
我蜷縮在榻上,已是四月了,我仍舊覺得冷,屋子裡地上都籠著火盆,連弘凱都覺著熱,在我屋裡待不了片刻便即離去。我渾身無力,微微的點(diǎn)頭,笑著說道:“皇上命太醫(yī)院三個太醫(yī)輪班爲(wèi)我診脈奉藥,你放心去吧,更何況太醫(yī)們都說我並沒有什麼毛病,不過是身子弱,天越發(fā)熱了,慢慢調(diào)養(yǎng)著也就好了。”
十四仍舊緊緊的攥著我的手,“記著時常給我寫信。”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會的,你也要多保重。”
十四勉強(qiáng)一笑,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我有他呢,他可是我的的護(hù)身符,放心吧。”
我看著他手中握著的荷包,是他第一次出征時讓瑩瑩拿去給他的,不想他還戴在身上,我心裡一酸,滾下淚來,一旦落淚,便再也止不住,方纔一直強(qiáng)忍著,現(xiàn)在又勾起了離別的苦楚,我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心裡好怕,怕我等不到他回來。
十四輕輕替我擦著臉上的淚水,將我擁進(jìn)了懷裡。
六十一年冬,康熙病逝,皇四子胤禛登基,即皇帝位!
十四阿哥在軍中聽聞消息,宛若五雷轟頂,悲慟不絕,按新帝的旨令,把大將軍印務(wù)交給平逆將軍延信,連夜動身回京奔喪。
我擁著厚厚的棉被,朦朦朧朧的醒來,蕊兒在一旁憂心忡忡的望著我,一臉疲倦傷痛,見我睜開眼,立即將手中的藥舉了上來,“福晉,喝一點(diǎn)吧。”我搖了搖頭,指了指後頭的靠背,蕊兒會意,放下藥碗,扶我起來,將靠背墊在我身後。我望了眼窗外,已是暮色沉沉,“爺還沒回來嗎?”
蕊兒緩緩搖了搖頭,又端起了藥,“福晉還是先吃藥吧。”
我搖搖頭,推開了她的手,眺望著窗外樹杈上的白雪,說道:“皇上召十四爺進(jìn)宮,又不知道要如何爲(wèi)難他,你也知道爺?shù)钠猓覔?dān)心他會忍不住頂撞皇上,到頭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蕊兒臉上神色悽苦,勉強(qiáng)笑著安慰我道:“福晉放心吧,十四爺自然是有分寸的,再說還有德妃娘娘,奧不,皇太后呢,她老人家一定會幫著十四爺?shù)模净秀甭爮埞v,說娘娘身子近來也不太好,十四爺正好是要進(jìn)宮去瞧娘娘呢,福晉先把藥吃了,奴婢這就去前頭看看,沒準(zhǔn)爺已經(jīng)回來了呢。”
我只好點(diǎn)頭,從蕊兒手中接過藥碗,皺著眉喝了一口,好讓她放心,只是這藥實(shí)在是太苦,這一年來天天不斷,每日三碗,聞到這個氣味便有些反胃,實(shí)是咽不下去。看著蕊兒掀簾子出去了,我正欲將藥碗擱在一旁矮桌上,不料手上無力,一碗藥潑了出來,褐色的汁液淋的被子上袍子上都是,我微嘆了口氣,伸手摸起碗放回了桌上,將被子上沾了藥的那一塊慢慢的扯到一旁,好不讓他們看見,省得大家跟著我傷心。
康熙六十一年的殘年隨著陰霾的□□勢草草而過,這個年尤其的冷,天整日整日的陰著,雪一直下個沒完。十四滿腹積鬱,眉頭日日皺著,看得我揪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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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體諒我在病中,爲(wèi)了寬慰我,在我面前總是刻意掩飾,他輕笑著喚醒我,“玉兒,大花園裡的杏花開了,我?guī)闳デ魄啤!?
他近來清瘦了好些,我忍著心裡酸楚,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讓人用軟兜擡著我一徑向大花園裡去,遠(yuǎn)遠(yuǎn)的便見緋紅的一片,若雲(yún)霞,似輕煙,籠在亭子四周。亭子裡鋪設(shè)了軟塌,他將我抱在榻上,用厚厚的狐裘將我包裹起來。
十四阿哥坐在身旁,眺望著漫天煙霞,眼中掛著絲淺淺的笑意,低聲吟誦道:“日日春光鬥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尺長?”
一陣風(fēng)來,捲起落紅萬丈,映著柔和的日光,流光溢彩,糯香陣陣,紛紛而下,我捻起一片落在袍子上的花瓣:“一陂春水繞花身,身影妖嬈各佔(zhàn)春,縱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臉緊緊的貼著十四的脖頸,將那瓣落花放在十四掌心。
十四託著那抹雪花般輕盈的淺紅,嘴角勾起一絲笑,將我擁得更緊,“玉兒,額娘都跟我說了。”
“額娘都說什麼了?”我心中一緊,側(cè)過臉,只見十四眼中淚光盈盈,明明臉上笑著,卻要滴下淚來。
十四臉上的笑意更濃,大滴的淚順著眼角落下,“額娘說,皇阿瑪曾經(jīng)親口告訴她,會把皇位傳給我,皇阿瑪心裡屬意的那個人是我,不是老四,是老四篡改了皇阿瑪?shù)闹家猓拾斚矚g的是不是他。”
我捧著他的臉,用絹帕輕輕擦掉他眼角的淚,“皇上一直屬意的就是你,德妃娘娘疼的也是你,他們都不喜歡四爺,大家心裡都清楚著呢。所以那個位子,他愛拿去就拿去吧,拿著本來不屬於他的東西,他也不會快樂的,我們這一次就大度一次,讓他一次,好嗎?”
十四握住我的手,眼中的不甘漸漸褪去,“好,我們就讓給他,我們大度一次。”
暖香拂面,落紅深深淺淺落滿衣襟,我輕輕理著十四鬢角的散發(fā),幾絲銀白若雪,幾乎凍痛了我的雙目。
“玉兒,十三,他出來了。”他忽然轉(zhuǎn)過臉望著我,神色閃爍,低聲說道。
我繞在他耳畔的手指微滯,含笑問道:“十四,你想說什麼?”
十四愣了一下,道:“老四一定會報復(fù)的,如果他下旨,讓你嫁給十三……”
我掩住了他的嘴,“不會的,即便是他下旨,十三也不會同意的,我更不會同意。更何況四爺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假公濟(jì)私。”
十四沉吟了片刻,道:“現(xiàn)在的局勢,你跟著他,比跟我更好。”
我輕輕搖了搖頭,“玉兒命薄,不能跟爺同富貴,但是願意跟爺共貧賤。只望爺不棄。”
十四臉上的傷痛落寞漸消,輕輕將我擁進(jìn)懷裡,我靠在他胸口,暖意漸漸傳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