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鳴住了兩日,已不似初來時那般拘束,早上吃了飯,她拿了一撮穀子站在廊下喂鸚鵡,鸚鵡一邊啄食一邊含糊不清的說道:“福晉吉祥,福晉吉祥。”
巧雲(yún)從一旁走過,笑著說道:“真真是個扁嘴的牲畜,什麼都不懂,該叫二小姐吉祥纔是。”
鸚鵡歪著腦袋睜著豆粒般的小眼望著巧雲(yún),突然迸出一句,“巧雲(yún)小蹄子,巧雲(yún)小蹄子。”
佩鳴聽說掩著嘴只是笑,巧雲(yún)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轉(zhuǎn)過身拿手中的雞毛撣子捅了那鸚鵡一下,說道:“準(zhǔn)是紅霞那蹄子教你的,平日裡教了那麼多好話記不住,偏生這沒用的記得清楚。”
我站在門檻上看著他們笑鬧,也跟著笑了。
一個小太監(jiān)走進(jìn)來回說十五阿哥來了,話剛回完,十五阿哥已走進(jìn)了院子,我見他穿著絳紅色的常服,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太監(jiān)各自捧著一個匣子。彼此行禮畢,他讓太監(jiān)放下東西,人也不進(jìn)屋裡去,只站在廊下看架子上的鸚哥。
我笑問道:“十五阿哥不去上書房跟師傅讀書,一早就出了宮,德妃娘娘難道不問?”
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轉(zhuǎn)眸瞥了一旁的佩鳴一眼,說道:“師傅近來在家中養(yǎng)病,我便跟德妃娘娘說出宮探望師傅,德妃娘娘還誇讚我呢。”說完頗爲(wèi)得意的又瞥了佩鳴一眼。
我故意嘆口氣,不以爲(wèi)然的說道:“十五阿哥這個謊話編的可不算高明,仔細(xì)德妃娘娘知道了。”
十五阿哥微微一怔,思忖了片刻,神色變得有些懊惱,再不似方纔那般歡天喜地的了。
我看他這副模樣,心想終究是孩子心性,笑嘆了口氣,說道:“我教你一個法子,你現(xiàn)在就去師傅那裡,回頭再過來。”
他想了想,皺眉道:“可是德妃娘娘說了叫午時前回宮呢。”言下之意就是去了師傅那裡,就沒有多少時間再在這裡待了。
我也狡黠的衝他眨眨眼,說道:“既然你能跟德妃娘娘撒一次謊就不能撒第二次嗎?你回頭只說從師傅那裡出來剛好碰上了十四哥,被十四哥帶到了府裡來。”
他會意的笑道:“嫂子說的是,這樣就是待到晚上回宮也無妨了。”說著轉(zhuǎn)身便向外跑,跑了兩步又回頭向佩鳴說道:“我去去就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又補(bǔ)上一句,“慢點(diǎn)跑,小心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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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起來我便叫廚房裡去備我要的食材,好久沒有吃自己做的西餐了,更何況還有佩鳴跟十五阿哥在,正好做給他們吃。上次十四阿哥對於我做的菜並沒有什麼異議,因爲(wèi)在他眼裡牛扒就是烤肉,蛋糕就是奶酪,沙拉更是我胡亂湊的‘水果拼盤’,這樣反而省了我很多麻煩,不用絞盡腦汁的去跟他解釋我的菜式是那裡學(xué)來的。
十五阿哥跟佩鳴還有巧雲(yún)紅霞四個人圍在炕桌上趕圍棋玩,我看他兩個情意綿綿的樣子,心思都不在玩意上面,一個是熾熱如火,一個是嬌羞無限,眼裡再沒有別人,還好巧雲(yún)並紅霞兩個都有些呆呆的,所以纔沒看出什麼端倪。
我略坐著看了會,便向外間走去,心裡一時有些矛盾,雖然先前答應(yīng)佩鳴說一定要幫她,可是人力終究不可勝天,將來有一日佩鳴跟十五阿哥也如我跟十三這般,豈不是害了他們,轉(zhuǎn)念想,人生一世尤其是又生活在帝王權(quán)宦之家,或許最珍貴的就是一個情字,不在乎天長地久,只要曾經(jīng)擁有,不就足夠了嗎?思來想去,不覺嘆了幾口氣,信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翻著,隔著簾子聽著他們幸福的低語淺笑,卻是一個字都不曾看進(jìn)去。
晚間擺了飯,剛欲吃,巧雲(yún)卻回說十四阿哥來了,我們迎著出去,他已走到了廊下,行過禮,他笑說道:“聽說十五弟在這裡,我就過來看看。”
十五阿哥上前說道:“胤禑有事求十四哥幫忙。”
十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我想著他定然是要十四阿哥幫他在德妃娘娘前隱瞞實(shí)情,因此刻屋裡屋外人多口雜,我笑著止住了他,說道:“多大點(diǎn)子事,回頭我跟你十四哥說說就是了,先進(jìn)去吃飯吧,都涼了。”
十五阿哥笑著向我做了個揖:“謝謝嫂子。”
十四也不再多問,當(dāng)先跨進(jìn)了屋子,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不用忙了,你們吃你們的吧。”說著在炕上坐了,又拿起了書架上那個沙漏琢磨起來。
十五阿哥走後,十四仍舊在炕上坐著,我打發(fā)了巧雲(yún)去服侍佩鳴沐浴,看屋子裡人都去盡了,自己在十四對面坐下,說道:“十五阿哥對佩鳴頗有些意思,不知道十四爺看出來沒有?”
他本來在看書,聽我說,盯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書,半晌才散漫的說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出來了。”
我又說道:“十五阿哥今天出宮,本來德妃娘娘讓他午時前趕回去的,我讓他求十四爺幫著說是路上遇見了你,你叫他到府裡來的。”
他也不答言,一手握著書,一手輕輕的在炕桌上扣著,我看他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便低下了頭,他過了半晌才哼了一聲。
我嘆口氣,站起身來,“既然十四爺都知道了,玉兒的話也帶到了,先告退了,十四爺先坐著,若要茶水紅霞在外面候著呢。”
我剛走到門口,他忽然在後面問道:“蕊兒的病還沒好嗎?瑩瑩要多早晚回來?”
我不覺好笑,轉(zhuǎn)身問道:“十四爺怎麼關(guān)心起我屋裡的丫頭了?”
他將目光從書上移開,望著我道:“我府裡的丫頭終究沒有你家?guī)砟莾蓚€伶俐,你這邊人手若不夠只管去跟張公公說就好了。”
我略點(diǎn)點(diǎn)頭,“那玉兒就先謝過十四爺了。”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說道:“你對佩鳴還有十五兩個是什麼意思?”
我看他神色淡淡的,一時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過對於他,也不需要隱瞞,便將自己的想法及擔(dān)心直陳出來,說道:“我自然是想要成人之美,可是佩鳴的身份,你也知道,只怕是配不了阿哥的,佩鳴骨子裡又是個及清高的人,若說做側(cè)室,只怕她也不會如意。所以我也很矛盾,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支持究竟是在成全他們,還是在害他們。”
他聽完微微皺起了眉頭,沉默了片刻,擡頭向我說道:“你是要去沐浴吧?先去吧,我也要走了,還有些事要處理。”
我無奈的笑了笑,又補(bǔ)上一句,“十四爺也幫我多想想吧,我真怕自己現(xiàn)在任何一個決定都會誤了他兩個的終身。”
十四放下書立了起來,擼了擼袍子下襬,舉步下了腳踏,“這件事再說吧,回頭我想想,他們兩個不是還小嘛,暫時也議不到這上頭。”
我送他出了院子,自己卻只是站在門口發(fā)呆,不知道站了多久,巧雲(yún)跟佩鳴兩個一起走了上來,佩鳴向外瞟了一眼,說道:“姐姐,十四爺走了?”
我‘啊’了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折身向房中走去。
躺在炕上,還在想著佩鳴與十五阿哥的事,一轉(zhuǎn)眼瞥見了放在枕畔的信匣子,忽然想,我不如將這件事情告訴阿瑪,看阿瑪怎麼決斷,畢竟他的經(jīng)歷比我豐富,且他又是那麼的疼愛女兒。心中拿定了主意,只覺得釋然了很多。
盯著信匣子,猶豫了一會,伸手打開了,抽出了第二封信,擎在掌中,默然了一會,才轉(zhuǎn)過身對著燭臺開始讀信。
玉兒如唔:
禮物已收訖,多謝費(fèi)心,近來天氣轉(zhuǎn)涼,務(wù)必注意身體。
連日隨皇阿瑪視察永定河堤,永定河於三十七年前連年氾濫成災(zāi),兩岸百姓苦不堪言,故當(dāng)?shù)厝私苑Q之爲(wèi)無定河,三十七年皇阿瑪下令疏浚河道,加固堤岸,改爲(wèi)永定河。日間行於大堤之上,見大河上下,滔滔不絕,一波起,疊起千層浪,不禁豪氣頓生,果然是一片大好河山,只是若要海清何晏,卻不是一時之功能成,吾輩尚需奮進(jìn)。晚間有當(dāng)?shù)貪O民進(jìn)呈河鮮土產(chǎn),皇阿瑪龍心大悅,命御廚烹製,用膳時更是讚譽(yù)不覺於口。
此刻我與四哥借漁船私自行於河上,艙外皓月當(dāng)空,碧波千里,時有漁船駛過,星光點(diǎn)點(diǎn),兩岸峭壁林立,漁歌互答,猿啼不止,四哥正立於船艄與漁夫攀談,我於在艙中抽空寫下這封信,不知你是否可見漣漪。
不日即回京,勿念,屆時有小禮物送上。
三十九年十月初七於永定河上胤祥
我一口氣讀完,心中也不禁升騰起一陣豪邁之氣,又想著泛舟河上,兩岸猿啼,不禁十分的神往,只是這樣的豪氣與閒情,我這一世卻是望塵莫及了,一日入此牢籠,卻是終身的囚禁,又是一陣扼腕嘆息。
念起他末尾那一句,‘我在艙中寫信,不知你可否見漣漪’又升起一股別樣的情愫,將信箋握在手心,緊緊的貼著胸口,默默的說道,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一葉扁舟,一燈如豆,一個背影被長長的拖在船艙外,微微弓著背,握筆揮墨,眉梢?guī)е鴾\淺的倦意,嘴角掛著絲甜甜的笑,是不是這樣子呢?
又對著帳頂出了會神,便叫巧雲(yún)熄了燈,這一夜,睡得卻是難得的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