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籬攙住段瑩然的胳膊,右手舔血的劍身閃著寒光,他轉頭對顧少元交代道。
“這種意志不堅的無膽鼠輩,以後,要全部清算了纔好。”
幾名本欲叛逃的大臣連忙後退一步,哆哆嗦嗦地望著他將劍棄於地上,向戚夢嬋使了個眼色。
“爹,爲什麼........”
戚夢嬋猶自望著火光沖天的外頭,神色恍惚。夏雪籬嘆了口氣,想要開口,無奈乏力,被迫往後退了一步。
段瑩然見狀,高聲代他道。
“夢嬋!時不待人!此時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戚夢嬋如夢初醒,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轉身撲通跪於李玥腳邊。
“皇上,請求皇上饒我爹一命!”
儘管情勢危急,衆人還是爲她莫名其妙的舉動怔住。
夏太后首先冷笑諷刺。
“你瘋魔了麼?現在是你爹要我皇兒的命,你還求饒?”
戚夢嬋置若罔聞,依舊流淚叩首,重複。
“請皇上饒我爹一命。”
李玥青著張臉,兩耳只注意著外頭的情勢,根本無心理會戚夢嬋,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對於死亡的恐懼讓他無法保持最初的冷靜。
“咳咳,皇上,夢嬋在等你一句聖旨,你便看在她一片真心的份上,允了吧!”
夏雪籬的聲音,是唯一能讓李玥思緒歸位的,他本欲拒絕,想想,又冷笑轉移話題道。
“舅舅如此淡定,方纔又故弄玄虛半日,想必是有了對策了?”
“你若肯答應饒戚家兄妹一死,對策,總是有的。”
見他不緊不慢淡笑應答,李玥氣得咬牙,卻也無奈。
“好,我允了,饒戚家兄妹不死,改爲南山之中軟禁終身。”
君無戲言,何況是當著衆臣的面,戚夢嬋聽了,這才含笑帶淚又對他磕了個頭,看了夏雪籬一眼,方道。
“我爹手上的將軍令,早已被我換走交給主上,方纔阿九已經帶著真的將軍令去調先皇直屬的秘密暗軍,我想,只要再堅守片刻,這場叛亂便會落幕了......今夜的婚事,不過是主上的一個局。只因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若不在臨死前替皇上除掉淮王和戚家,將來必定後患無窮,皇上,方纔阿九說的話,雖然大不敬,但無半句虛言,主上確實沒有半點對不起您的地方,倒是您,這一生都會虧欠他的。”
李玥手指在袖中微顫,漂亮的面容有些扭曲,他看著夏雪籬,固執地搖頭冷笑。
“我不信!不信!你想用苦肉計騙我!好再名正言順的控制我對不對!”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李玥偏過頭去,夏太后哽咽地拉住他,一齊跪倒在夏雪籬面前。
“玥兒,快向你舅舅賠罪!請他原諒你!快!快啊!”
李玥不能置信地木然望著母親,反倒是夏雪籬,艱難地將他們攙住,冷聲道。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玥兒是天子,天子只跪天地雙親!你不該如此。”
吃力地將二人扶起,夏雪籬只覺眼前一陣眩暈,雙目視物開始模糊起來,他強撐著道。
“皇上,從今以後,沒了夏雪籬,許多事皇上終於可以自己拿主意,只是切記,識人辨物,不可只看表象,但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還有,我的行事手段已經過於陰狠,你不該再如此,適當懷柔,方是明君之道。”
李玥眼中有淚在打轉,卻依舊抿脣嚷道。
“你這是在交待遺言嗎?我一句都不會聽的!我纔不聽你的!”
夏雪籬微笑,摸摸他的腦袋,轉向夏太后。
“姐姐,到死也沒能如你所願,給夏家留後,讓你失望了。”
夏太后捂著臉,早已泣不成聲。
“胡說!你會長命百歲的,我要給你求的最靈長生符,日日念金剛經,你會好的,會好的。”
目送侍女扶著幾乎暈厥的夏太后離去,夏雪籬方對長公主道。
“皇上尚年幼衝動,今後,還需長公主出山,帶我照看。”
長公主聞言,點點頭,側身對他一揖。
夏雪籬於是又看向段瑩然,還未發話,那一身紅裝的女子卻已扭過頭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答案便是:不可能!”
夏雪籬一愣。
段瑩然終於忍不住抹了把淚。
“夏雪籬,這幾天,你分明已經知道梅馥是假孕,也知道我爹根本解不了你的毒,卻還是娶了我!不就是希望梅馥放心嗎?我就逐了你的願,可你既已同我拜過天地,我就是夏家的媳婦,你死了,我是未亡人,你別想說什麼這場婚禮只是演戲不做數的話!”
“然兒!你瘋了!”
段尚書氣得倒仰,夏雪籬看了段瑩然半晌,點頭道。
“做數,我也已經擬好放妻書,今後,阿九會交給你,對不起。”
段瑩然回頭,看著他怔怔落下淚來,然後猛地推開他,踉蹌奔了出去。
夏雪籬深吸一口氣,意識開始有些渙散,他咬了咬舌尖,轉身對顧少元笑。
一生的宿敵,彼此懷恨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顧少元沒想到,夏雪籬的離去,到頭來,自己竟是最爲傷感的那個。
夏雪籬捉住顧少元的手臂,聲音微弱得只有兩人能聽見。
“那個白鶴軒,我不信任,你要想辦法把梅馥奪回來。”
顧少元反手扶住他,聲音黯啞。
“你放心,我懂。”
夏雪籬於是笑了,難得開懷瀟灑。
“來世,我們再做朋友。”
說完這句話,夏雪籬只覺渾身力量快被抽離,他想慢慢退後,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一會,卻被迫穩住了腳步。
那個窈窕身影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揚起明豔驕傲的臉。
“該說的,你都說完了?”
“完了。”
“沒有什麼別的要交代了?”
“沒了。”
“那剩下的時間,是不是都歸我了?”
夏雪籬開心地笑了,十分無奈,語調卻溫存無比。
“好吧,都歸你。”
梅馥點點頭,不顧門外兩軍交戰的喊殺,也不顧禮堂上文武百官衆目睽睽。她毅然拉起夏雪籬的手,穿堂過院,走入清芷居中。
馥寒梅枝素,雪暖竹籬深。
走在這片白雪琉璃的世界中,萬籟無聲,花瓣落在彼此深深淺淺的腳印上,歲月靜好。
夏雪籬喘了口氣,苦笑道。
“累了,走不動了。”
梅馥沒有勉強,拉著他在竹廊上坐下。
兩人依偎在檐下,梅馥故意往夏雪籬懷中靠了靠。
“到死都是我陪著你,算不算相守了一輩子?”
“算,一輩子可長可短,和娉娉過一輩子,我很滿足。”
梅馥揉了揉眼睛。
“你是滿足了,可我到死都沒個名分,虧很大啊夏雪籬!”
一張紙遞到她面前,那絕美的笑容徐徐綻開,梅馥恍惚了一下,接過,泛黃的紙頁上,梅馥兩個龍飛鳳舞的狂草落在最底,旁邊是夏雪籬雋秀風流的落款。
梅馥啊了一聲,立即看出那是自己曾經被迫簽下的空白契約,只不過,上頭的空白處已經全部被填滿。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眼眶裡有熱淚涌上,吧嗒吧嗒落在紙上,梅馥哼道。
“卑鄙!”
“是,我卑鄙。”
“自私!”
“是,我自私。”
“混蛋!”
“唉........”
“你怎麼不認了?怎麼不認了?自以爲是的混蛋!你以爲瞞著我是爲我好嗎?你以爲嫁給別人我就會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了嗎?誰要你那麼自作聰明!誰稀罕!”
梅馥緊緊攥著夏雪籬前襟,涕淚交流地質問著,而夏雪籬只是拍著她的背脊,輕輕地嘆息。
許久,梅馥終於哭累了,緊緊躲在夏雪籬懷中,抱著他不肯放開。
“你會沒事的,對不對?”
梅馥有些顫抖地問。
夏雪籬沉默了一會,輕聲道。
“會沒事的,那毒,其實阿九的師傅還有法子解,我故意說得那麼嚴重,只不過想讓玥兒愧疚罷了。”
“真,真的?”
梅馥拉開些許距離,驚喜卻又懷疑地凝望著他。
夏雪籬努力嚥下涌上喉頭的血,展開笑顏。
“嗯,還有,我想看看你擔心的樣子。”
這下梅馥真的怒了,狠狠在他胸口打了一下。
“你不是人!”
夏雪籬握住她的手,輕柔的吻落在那柔軟的雙脣上,他撫過她暈紅的面頰,理了理她的鬢髮,指間無比眷戀,然而,再怎麼不捨,也終究要放手了。
“阿馥,今年的梅花開的很好,去替我折一支來吧!”
梅馥眨眨眼,見他氣色不錯,言語間也帶著輕巧的歡喜,似乎方纔的話真的只是玩笑,她心裡放鬆了些,點點頭,走出幾步,又忐忑地回頭望。
夏雪籬依舊安靜地坐在竹廊下,碎雪和花雨飄在他身邊,好似一幅畫。
“你想要哪一支?”
夏雪籬的雙眼早已看不清楚,望著靠模糊的重影,他擡手向最遠處指去。
“在這裡等著我!”
“好,我等你。”
他笑得輕鬆優雅,梅馥的心輕快了許多,提起裙子飛快地奔向梅林盡頭。
那是生在最高處的花枝,開得甚好,梅馥踮起腳尖,幾次卻都無能爲力,她乾脆一撈裙襬,重操舊業,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你真是個刁鑽的傢伙!”
梅馥捧著那支梅花一面跑,一面大聲嗔道。
梅林盡頭,竹廊依舊,一把大雪壓梅摺扇靜靜躺在廊上,落雪無聲,飛花撲朔。
夏雪籬消失得不帶一點痕跡,彷彿他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梅花委地,梅馥捂住雙眼。
“騙子!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