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躺在廟外的大樹下，死死盯著坡頂，一陣劇烈咳嗽之後，吐出口白沫，她抹了抹嘴脣，自嘲地笑了。
三天了，夏雪籬……沒有來。
莫非他知道自己得了疫癥，已是無藥可救，所以乾脆放棄了嗎？
起初浮現(xiàn)這個念頭的時候，梅馥心中酸楚難當(dāng)，怨過，恨過，悲慼過，可是一覺醒來，腦子清醒了後，她立馬推翻了自己的懷疑。
不會的，夏雪籬固然冷血，對她如何，她又怎會不知道？何況就算夏雪籬不來，白鶴軒、香薴，甚至梅家，都不會丟下她的。
那麼，便是那個小吏出了問題。
自那天起，他就再沒有來送吃食。
難道，他沒有去稟報夏雪籬，而是直奔段瑩然去了？
段家的人，這樣做也是情理之中，那麼，便是段瑩然攔下了他吧？
梅馥冷笑數(shù)聲，好糊塗，有沈冰柔在前，你居然還相信什麼磊落女子？看來女人爲(wèi)了男人，總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包括她此刻爲(wèi)何躺在這裡……梅馥簡直不敢細(xì)想。
幾個病人爬到她身邊，惶恐不安地問她。
“梅小姐，你說的人，什麼時候來救我們？”
“我們殺了他們的馬，他們就再也不來送吃的了！這就是你的好主意！”
梅馥嘆了口氣，無力地?fù)纹鹕碜樱@些天，她的體力越來越差了。
“你幹什麼去？”
“把馬分屍，大家煮來吃。”
馬肉口感並不太好，可是對於餓了多日的人來說，簡直可謂無上的美味。
瘟神廟四周都是乾柴，燒馬肉並不難，梅馥帶著幾個人將馬肉分成小塊，給活著的人每人分一小塊，剩下的製成肉乾，預(yù)備著三天後熬不下去時再吃。
梅馥吃完後，去井邊拎了一桶水，她這幾日每日都堅持洗澡，雖沒有艾葉，卻也收集了一些山坡上的藥草，也不知有用沒用，權(quán)當(dāng)病急亂投醫(yī)吧！
放下水桶，梅馥氣喘吁吁地?fù)卧谕斑吷闲菹ⅲ会岜阍谒锌匆娏俗约旱牡褂啊?
渾身頓時似被澆了一桶冰水般寒冷。
水中，自己晃動的臉龐，已然消瘦了一圈，雙眼深陷，鬼也似的可怖，但這都沒什麼，讓她感到真正恐懼的，是面頰上浮現(xiàn)的點點青斑……
身上長了青斑，意味著離死不遠(yuǎn)了。
段瑩然的話似鬼魅般吹拂在耳邊。
梅馥踉蹌後退，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淚便掉落下來。
不知是誰嘆了口氣。
“梅姑娘，總要有那麼一天的，你，我，都一樣，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梅馥拼命用袖子擦拭臉頰，直擦得臉頰發(fā)紅，那青斑依舊沒有退卻。
她腦中不斷浮現(xiàn)出這幾日同伴的種種死狀，腐爛的容顏，發(fā)臭的身體……
梅馥突然很害怕夏雪籬找到她。
久病牀前無孝子，他對她好，自然不是因爲(wèi)她生得漂亮，可是，沒有人會喜歡對著這樣一張醜陋噁心的面容，何況他是那麼潔癖的一個人……
罷了，果真……緣盡於此麼？
梅馥抱著膝蓋，偷偷哭了一夜，第二日，卻依舊在周圍收集草藥，忍著苦澀咀嚼入喉，並將這些草藥強制分派給別人。
活下去，儘管如此，也一定要活下去！
“食物來咯！送食物的來咯！”
難得欣喜的呼聲打斷了梅馥的思緒，她回過頭，見一匹快馬自山坡上奔了下來，這次卻一直到了廟門前方纔停下。
看清馬上那個身影，梅馥不由愣了一下。
那是個一身粉衣，身量未足的少女，她在人羣中，一眼便看見了梅馥，面紗外，烏油油的大眼睛猛然蓄滿了點點淚光。
“香薴？”
梅馥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地問。
“姐姐！姐姐！你去哪了姐姐！快急死我和白公子了！”
香薴飛快翻下馬來，眼見她要奔向自己的懷抱，梅馥突然渾身一顫，厲聲喝道。
“別過來！”
“姐姐？”
梅馥苦澀一笑。
“我……感染了。”
瘟神廟外，兩人隔著三尺距離而坐，梅馥把這幾日的遭遇向香薴說了一遍，香薴又驚又怒，不敢相信誰會那麼喪盡天良，做出這樣的事來！梅馥知道她心性單純，也不想同她解釋，只是淡然一笑岔開了話題。
“香薴，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什麼？爲(wèi)什麼孤身一人跑到這死人坡來？”
香薴一噎咬著嘴脣囁嚅道。
“之前負(fù)責(zé)送糧的張大哥一直沒回去，整個靖縣又都忙著找姐姐，也沒人想到死人坡，我放心不下，就偷了段小姐的令牌自己來了……姐姐，你，你不會怪我吧？我，我以爲(wèi)你那麼堅強，一定沒事的，所以才……”
梅馥揚起眉毛，壓根沒有聽見她後面的話。
“你說他不見了？”
“是啊！他要是回來告訴我們，我們早就來找你了！姐姐，我們這就回去，你放心，無論用什麼方法！我和段小姐一定會治好你的！”
提到段瑩然，梅馥心中一陣不痛快，她搖了搖頭。
“不，香薴，我不回去，你若想幫姐姐，就每隔一天讓人送食物和藥材過來，只要有了這些東西，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爲(wèi)什麼!姐姐！你不能在這！你不知道，白公子和……國舅，他們都快急死了，你在這裡，他們怎麼放心得下！”
“香薴！看看我的臉！”
梅馥轉(zhuǎn)頭看著她，晨光之下，香薴這才後知後覺地發(fā)現(xiàn)梅馥面頰上淺淺的青斑，猛然捂住了嘴，搖頭如撥浪鼓。
“不、不會的，不會的！”
香薴是醫(yī)者，她這個反應(yīng)，想必是沒多少希望了，梅馥萬念俱灰，苦澀地勾了勾脣，似交待遺言般淡然道。
“如果是你，你願意讓皇上看見你這幅模樣嗎？你願意讓他看著你滿臉爛瘡，渾身惡臭？所以香薴，我不會回去，如果我死了，你便一把火將我燒了，別讓夏雪籬看見我的屍首。”
香薴嗚咽著，點頭又搖頭，依舊重複著那句話。
“不會的，姐姐，不會的！”
梅馥心酸，但卻比香薴堅強不知多少倍，見狀反而安慰她。
“別哭，姐姐還沒放棄啊！香薴，你來醫(yī)治我們吧！無論什麼藥，只要你覺得可行的，都大膽往姐姐身上試，如果有效，便給其他人用。我梅馥，以及這死人坡數(shù)十人的性命，全都拜託你了，無論什麼結(jié)果，都無怨無悔！”
梅馥性子倔強，香薴左右勸說無效後只得遵照了梅馥的囑咐。隔日便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前來，因擔(dān)憂梅馥，又想給瘟神廟中的病患多帶點物資，便每次都拉了滿滿一馬車的東西過來。夏雪籬、白鶴軒忙著找梅馥，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狀，反倒是顧少元，在綏西城搜查多日無果後，便到了靖縣，半道上忽地撞上一臉驚疑的香薴，當(dāng)即命人攔下。
面對他的質(zhì)問，香薴眼神躲閃，最終紅著眼睛哇一聲哭出聲來。
“顧相，是姐姐不讓我說啊，我，我也沒有辦法……”
“胡鬧！”
顧少元冷哼一聲，打馬過去。
城郊腹地，與靖縣不過十里有餘，便完全是兩個世界。
聽到外面的馬蹄聲，廟中人中體力較好的便已飛奔出去，卻看到一臉冷凝的顧少元飛速越過攔截的官兵，跳馬往這邊走來，衆(zhòng)人不免疑惑。
“請問這位小哥，新來的那個梅姑娘在哪裡？”
“啊，你是來找她的啊，她就在後面，請，請隨我來。”
被攔住的虎子偷偷看了顧少元一眼，雖然搞不懂梅馥是什麼人，不過這幾天瘟神廟的際遇大改，衆(zhòng)人也隱約知道和這位梅小姐有關(guān)，而這個梅小姐也果真履行承諾，明明有能離開這裡的機會，卻始終和他們一起共戰(zhàn)疫病。
而她雖是女子卻頗有將風(fēng)，得到食物藥品供應(yīng)後，聯(lián)合其他病情不重的，把山神廟隔出了幾個區(qū)域，按病情劃分，而那些較爲(wèi)嚴(yán)重的病患也被安置在能曬到太陽、位置也相對寬敞的區(qū)域，梅馥還優(yōu)先把食物和藥品劃分給他們，而自己更首當(dāng)其衝，做起了香薴的試藥人。衆(zhòng)人無一不服，許是被她的勃勃生機感染，那些死灰一般的眸子中也燃起了對生的渴望。有幾個病情嚴(yán)重的，便主動提出要代她試藥。
“梅小姐，我們都是身子大半截埋在土裡的人了。這藥還是讓我們來試吧，而你，現(xiàn)在病情還不重，若是有什麼意外，這裡大大小小這麼多人怎麼辦啊？”
“是啊，而且那些藥有效的話，也會緩解病情，拿我們來最合適不過。”
……
梅馥一時猶豫，雖然他們說得沒錯，但是……
而衆(zhòng)人似乎也打定了主意，不等梅馥反對，每每香薴的藥送來時，便率先從車上取下，仗著人多便把梅馥阻到一旁，煎好藥後當(dāng)即一飲而盡，搞得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此幾次，雖然病情沒有什麼起色，但卻延緩了發(fā)作的日期，往常那種程度，一般熬不過三日，可在香薴的藥方下，竟連連七日都沒有加重。
香薴見狀，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終於有點定數(shù)，越發(fā)賣力，連日修改藥方，又增減了幾味藥，給瘟神廟衆(zhòng)人都服上。
雖沒有病癒，不過疫病能得以控制，衆(zhòng)人都心情大好。
有了底氣，梅馥也琢磨著等一會香薴過來要不要讓她去通報夏雪籬，請求專撥物資，畢竟靠香薴每每偷偷帶過來，再加上段瑩然義診堂又時不時新送來的“救治無望”的病人，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有了希望，那她索性自立門戶，興許一不小心就能找到解決疫情的方子，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