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森，我弄好了。”說話間蓮子換了件破衣裳，臉上抹著一層竈灰，剎時由一個標緻新娘子變成一個滄桑婦人，提著一竹筐剩飯剩菜。明森接過竹筐掛在自己手腕裡，催促著說，快，擡起娘來往西山坳走。

蓮子在前，明森在後擡著娘往西山坳前行，他們踏著冷月走過田塍，迎著凜冽寒風蹚過小河，呼呼北風吹得枯枝樹杈亂扭。齊膝蓋的茅草抽打著他們溼漉漉的褲腿。

人羣陸陸續續往西山坳走去，木林從前面返回，他接過蓮子手上的門板，蓮子趕緊走到後面明森旁邊，一隻手托起明森右手擡的門板，接過掛在明森右手腕上裝著剩飯剩菜的竹筐挎上。走到娘身旁把被風吹開的被子壓壓緊。

西山坳茅草叢裡，大人小孩一堆一堆擠著，屏住聲息。年輕母親們在寒風裡撩起衣襟，用胸脯捂住小孩的嘴，任憑哭鬧小孩的臉憋得發紫也不敢鬆開。只聽見山溝底小溪流水的潺潺聲，鬼子“嘚，嘚，嘚”的馬蹄聲從山嶺橫排路穿過。

明森俯下身貼近孃的臉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輕喚道：“娘。”“明森，我，我，我好冷啊。”娘冷得上下牙不停地嗑，口齒不清地說。“娘。”明森心疼地抓起孃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娘冰冷冰冷的手讓他感到不祥，心陡地揪緊。他彎腰把娘連同被子一起抱起，坐在枯萎茅草叢裡，低頭看著娘臘黃的臉，央求似地說：“娘，挺挺，日本倭子一滾蛋我們就回家，娘你可要挺住。”說著緊緊把娘往懷裡攬，想用自己的體溫把娘暖起來。

“明森，崽啊，我可能過不了這一關。”娘微弱的聲音遊絲般地飄進明森耳膜。“娘，你一定要挺過這一關啊，娘。”明森近乎於哀求。“崽啊，不是娘不要挺過這一關，是日本倭子逼得我們有家不能住，寒冬臘月天在這西山坳裡吹西北風，娘受不了啊。”“娘，您一定要挺過這一關，娘，娘。”明森貼著孃的臉哀求道。

“蓮子，蓮子。”娘搜尋著。“娘，蓮子在這。”明森把在他身後的蓮子拉前，蓮子握住孃的手輕輕道：“娘，我在這。”“蓮子，我這次肯定是挺不過。”“娘，你不要這樣說。”蓮子雙膝跪在茅草叢裡，帶著哭腔懇求娘。“明森。”“哎，娘。”明森騰出左手握住娘和蓮子的手，三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你們，你們一定要好好地……”娘遊絲般的聲音漸漸遊遠。

“娘！娘！”明森用力揺晃著懷裡已閉上眼睛的娘，他抑制不住地，牛犢似地大聲哀嚎起來。這時一隻大手從背後伸過來緊緊捂住他的嘴。清邁叔的聲音在背後輕輕傳進他耳朵：“明森，明森，侄啊，你要壓住悲痛，要冷靜，讓你娘好好走吧，現屋場人的命都在這裡，你救救全屋場人吧。你娘是很善良的人，她也不願看到因爲她而把全屋場人的命搭上。”蓮子伏在娘胸前啜泣，丫秀在身後抱著她因啜泣厲害而抽搐的身子。明森悲憤地壓抑著哭聲，胸腔一起一伏嗚嗚作響。清邁叔從他懷裡抱過娘已冷僵了的身體，放在小溪旁邊。

“日本倭子，你們這些萬惡的強盜，逼死我娘，我與你們不共戴天！”明森咬牙切齒，握起的拳頭關節咔咔作響。

山嶺山上屋場傳來淒厲的哭聲和憤怒的罵聲：“挨千刀的日本倭子，把我們家的穀子都搶走了，這個青黃不接時段，我們可怎麼過啊，啊啊啊，嗚嗚嗚，哇哇哇。”

“屙他們的膿血、痢疾。有茅房不屙，要屙到我家糯米酒裡，蒸好的一缸年酒，裡面已全是他們屙的屎尿。這些挨千刀的。”哭聲，罵聲持續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