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腫瘤科病房。
外公剛做完胃全切手術, 虛弱地躺著打點滴。采薇挖上一勺燉得糯糯的芡實糯米粥,細心地吹了吹,再緩緩喂進外公嘴裡。
外公面前, 所有人強做笑顏, 統一口徑, 只說胃上發現了個小腫瘤, 切除了三分之一胃。
長三角的天氣多陰溼, 外面下起了雨。
二月天寒,看外公神色慘淡的睡顏,采薇緊了緊外公身上的被子, 走出病房。
醫院的走廊裡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在窗前聽了會雨聲,噗哩啪啦的聲音是她想要慟哭的心情, 她靠著牆根, 無力地低頭抱膝伴著雨聲默默哭泣。
身爲私護, 她照料過多位垂危病患,對臨終關懷並不陌生。
命運難測, 在這樣的悲痛降臨自己的至親時,見慣生離死別的她,感覺那種無奈、痛苦要將她窒息。
父母年事已高,自己常年不在身邊,這次回來才發現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又深了, 父親的鬢髮又白了許多。
父母和睿軒當初竭力反對她出國, 自己一心要去逐夢, 倔強地說:唯有流水不腐, 戶樞不螻。在國內小城市工作生活如古井無波, 無異於領了一張50年後的死亡通知書。
而現在等到的是外公的癌癥晚期通知書。
子欲養而親不待。
現在想來自己真真不孝,撇去與子墨的幸?;貞? 在澳洲工作的感覺就是拿著一張虛構的藏寶圖。
國外的月亮不比國內圓。
幾萬的進口藥品,只是幾個星期的消耗品。
那1比6.3的匯率兌換的積蓄現在只是能在外公病痛時選擇療效好一些的進口藥物,並不能實質減輕外公的痛楚。
如果,如果自己沒有出國,而是在家鄉醫院做一名普通護理,可以闔家團聚,是不是外公會因完滿的天倫之樂而心情更好些,生活膳食會得到自己專業的照顧,是不是外公就不會得癌,是不是可以守得住一份平安喜樂?
可惜沒有答案。
可是如果沒有出國,就不會遇到子墨了,不是嗎?
寒風瑟瑟,她不禁抱緊了雙臂,縮了縮脖頸。
身後有人給她裹上了圍巾。
“南方室內沒有暖氣,別凍著了!”是睿軒溫潤的聲音。
“謝謝你,睿軒!”她掙扎著站起,轉過身來,卻覺得頭昏腦熱,視線模糊一片。
“睿軒……我難受……”那聲音中帶著哭泣過的濁音。
他心一顫:“有我在,別怕……別怕!”
他拉過她的手,才發現她的手熱熱的,不禁撫上了采薇額頭,已是一片滾燙。
“你發燒了?”睿軒摟過她:“我帶你去樓下掛號。”
“不要,不去,表妹和姨媽還沒來,外公這邊缺人照應。”采薇有氣無力地反對。
她心底繃緊的那根弦依舊沒有鬆開。
“你這兩天連軸轉,忙前忙後,又受風寒,哪能再撐下去!”睿軒的語氣嚴厲不容拒絕:“外公這兒有護士鈴,不用擔心?!?
他不由分說,拉了她去樓下掛號。
采薇燒的迷迷糊糊的,渾身無力地靠在睿軒身上,腳步虛浮地跟了他走。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以前外地念書生病時貪戀這樣被他照顧的溫暖。
時光流轉,做了多年護理,采薇總是扮演照顧別人的角色,現在又享受到了被照顧的待遇。在心力交瘁的脆弱時候,順從地依了習慣。
在上海時爲了愛人狠甩睿軒一巴掌的采薇現在也只是只受傷的小貓咪,希冀一刻溫暖。
熙熙攘攘的掛號大廳,睿軒扶她坐在廳側座椅上,正要去排隊掛號。
采薇面色通紅,無助得似嬰兒般死死扯住他的衣襟,發出難受的囈語:“難受……難受”
她說不清是心難受,還是燒的難受,就想有人陪著。
“我去掛號一會回來,乖!”他拍了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
她這才鬆了手,目送他的身影融入排隊長龍。
采薇半瞇著眼,模糊間看到一個坐輪椅的清雋側影,極其眼熟,有些像子墨。
她猶豫了下,揉了揉眼,想看的仔細些,卻發現那輪椅已被人推遠。
子墨按理是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的。
且人有相似,在醫院這樣的地方遇到坐輪椅的病患機率也大。
可女人的第六感又告訴采薇,他就是。
她掙扎著起身,想去看個究竟。
她跟著那輪椅背影,勉力追上前去,越來越近。
“怎麼亂跑了?”睿軒拉住了采薇的手臂。
“我想我看見我男友了?!辈赊崩^續跟上去。
“看錯了吧?!鳖\幉恍?,堅持拉她往回走。
“不,子墨。”采薇猶豫著輕輕喚了一聲。
曾有人說:一個背影都能讓你出神的時候,那麼,這一個人已經可以動搖你的整顆心。
那輪椅上的人驀然側過臉,旋即轉動手輪圈轉過來。
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眉似峰巒聚,目流秋水遠。
是她的子墨。
可是他爲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眼裡有著紅血絲,眼圈下烏青,臉色蒼白到透明。
薄薄的脣失了血色,脣抿成了一條線。
在看到她時,深邃的眸中閃過驚訝、欣喜還有很多她來不及辨別的情緒,然後嘴角勾起優美的彎弧。
他就在她面前。
曾經隔著一個太平洋,分別在兩大洲。
沒有認識他時,世界是一體的。
愛上他後,是不是世界分裂成了兩塊,有他的地方,與沒有他的地方?
現在兩個人的距離如此之近。
是的,觸手可及。
可她燒的稀裡糊塗,楞楞瞧著他蒼白的臉龐恍惚不已,覺得一切如幻。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采薇,微微嘆了一口氣,緩緩伸出了雙臂,溫和地說:“過來?!?
看著他溫潤和熙如冬日暖陽的微笑,采薇恍惚了幾秒。
采薇盯著子墨的眼睛,他的眼裡有自己。
她緩緩近前,越靠越近,越來越近。
她似乎燒的更厲害了,心像要飛出來似的。
她終於來到子墨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的雙手。
他的雙手冰涼,而她的滾燙似火。
握住他冰冷無力的手,她的心疼得發抖,如風中秋葉。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苦澀地說。
興許是生病,她采薇覺得自己的思維遲鈍了起來,難道自己不歡迎子墨麼?
久別重逢,所有的話擁擠在心間,可搜腸刮肚想了半天,出口的卻是一句不合待客之道的話。
“你若不來,我便往之?!?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子墨言簡意賅,省略若干內心掙扎與疑問。
收到睿軒的微信,他不是不驚訝的,現在終於看到真人。
“你好,我是齊睿軒。”睿軒大步流星,走上前去,禮節性地伸出右手。
睿軒身材高大,腿修長優美,散發著成熟成功男人的魅力氣場。
子墨緩緩抽出被采薇握緊的右手,不經意間碰掉了蓋在腿上的毛毯。
做工考究的褲子清晰勾勒出下面細弱雙腿的形狀,那雙孱弱的下肢安安靜靜地待在輪椅裡。
子墨心裡緩緩升起一絲苦澀,但嘴角仍勾起頗有禮貌的微小弧度:“你好,我是林子墨,薇薇的男朋友?!?
睿軒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無比。
自己沒有說自己的身份,因爲自己有自信贏過這個男人
而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雖然仰視自己,可眼裡的氣勢不輸半分。
他還敢說自己是采薇的男友,自己算什麼?
混戰商場經年,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他齊睿軒豈會幹?
睿軒開始生氣,眉心微微一皺,而出於禮貌,內心強壓制著怒火沸騰。
這個男人居然敢來。
一個腿不能行的男人不遠萬里來這裡,和自己搶女人,他憑的是什麼!
女人家裡已經亂成一鍋粥,他這個片刻不離人的殘疾人還來搗什麼亂。
采薇突然發覺自己是個自私的女人,病了一場,家裡至親重病,便脆弱到管不住自己。
子墨不在,她就想借睿軒堅實的肩膀靠一靠。
她這樣,對睿軒不公平,對子墨也不厚道。
她開始厭惡現在的自己,好狼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頷首,不再看他們兩個人。
她默默把滑落的毛毯揀起,爲子墨細心裹好殘腿。
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像片羽毛。
她只愛一個,並不想這麼朝秦暮楚的,心底的壓力、連日的辛勞化作眼底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濺落在子墨腿上的深色毛毯上,湮滅無蹤。
感覺到采薇的細緻,子墨不說話,靜默地坐著,安然溫柔地看著她。
然後,就是三個人僵持著,片刻沉默。
詭異的沉默。
衣著考究的三個人強大而詭異的氣場吸引了經過此處的路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啪落在窗棱上,又像敲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