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葉巷宅邸。

往日用膳的正廳，兩道身影對坐，面前有一碗冰鎮(zhèn)綠豆湯和一條大紅色帔帛，後者軟趴趴搭在桌沿上。

這條帔帛的另一端被攥在了甄淑媛手中，她已停止了擺弄，拳頭逐漸攥緊……

正廳內(nèi)的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歐陽戎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伸手將冰鎮(zhèn)綠豆湯碗拉近了點(diǎn)，再舀一勺，低頭送入嘴中。

一旁甄淑媛的眼睛看見，愛侄兒品湯後砸吧嘴，他臉色露出些疑惑神色，還嘀咕：

“奇怪，怎麼不甜，繡娘沒放糖嗎，未免太省了點(diǎn)，不過沒放辣，按我說的熬，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等等?！?

歐陽戎?jǐn)嚢枇讼峦氲祝o接著，將碗底的冰涼湯汁撈出來，再送入了嘴中。

他面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哦是放了，但沒有攪拌開，糖全沉到底下了……嘶，好像有點(diǎn)甜，怎麼放這麼多糖進(jìn)去了，繡娘真是的，平日手藝好好的，怎麼熬個湯卻沒掌握到度，慌手慌腳的，難道是怕嬸孃不滿意?！?

歐陽戎失笑搖搖頭，轉(zhuǎn)首問甄淑媛：

“這麼甜，嬸孃應(yīng)該能吃吧，等會兒讓薇睞把它熱一下，吃不了冷的，那就吃熱乎的?！?

像是沒有聽到愛侄兒關(guān)心的話語，甄淑媛一雙眼睛望著前方的空堂處，嘴裡似是反覆呢喃著兩個字。

歐陽戎側(cè)耳聽了下。

“繡娘……繡娘……”

甄淑媛突然問：“你怎麼遇到她的，這個叫繡孃的女子？你說本就是她的，你是知道了？她現(xiàn)在人在哪？”

一個個問題接踵而至，從她嘴裡竹筒倒豆子般抖擻出來。

歐陽戎聽完，只是答：“她現(xiàn)在在星子坊，住星子湖邊。”

甄淑媛站起身，在歐陽戎身前來回徘徊了兩圈，停下腳步，她匆匆說：

“帶妾身過去……”

“也行?！?

歐陽戎剛要起身，就感到身子被人拽住，扭頭一看，是嬸孃甄淑媛。

她停在了原地，緊緊攥住他的袖口。

“先等等?！?

甄淑媛說，她臉上露出一副歐陽戎難以形容的神情，又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問：

“她答應(yīng)你要來參加妾身的生辰禮？她會不會很怕妾身？現(xiàn)在過去會不會嚇跑她？”

歐陽戎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

“應(yīng)該不至於……”

甄淑媛眼睛望向門外，神色怔怔的問道：

“她有沒有和你說過當(dāng)年的事？哦，忘了她是個啞巴，說不了話，她應(yīng)該會寫字吧，或者手語，她有沒有和你講述過？”

“會寫字。”歐陽戎好奇問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麼事？”

甄淑媛不言，保持怔然臉色。

歐陽戎抿嘴，嘗試道：“嬸孃是說不小心冤枉、把她賣出去那件事嗎？”

怔神狀態(tài)的甄淑媛緩緩轉(zhuǎn)頭，直直盯著他的臉龐。

歐陽戎十分認(rèn)真的說：“那件事其實(shí)算是一個誤會，她說她其實(shí)沒用繡針刺我，更不敢傷我，而是在保護(hù)我……”

甄淑媛驀然打斷：“好了，檀郎先出去下。”她有些無力的擺擺手，重複：“出去。”

歐陽戎看了會兒她，站起身，走出門去。

桌上的冰鎮(zhèn)綠豆湯等物，留了下來。

甄淑媛走去，關(guān)上大門。

又回到原位，軟癱似的枯坐。

燈也不點(diǎn)。

她看了看面前空蕩蕩的正廳……

歐陽戎回頭，看見了正廳的大門被重新關(guān)上。

他輕輕一嘆。

一場談話結(jié)束，外面快要入夜。

歐陽戎回到飲冰齋，葉薇睞正在鋪牀迭被。

今日趁著日頭，又將歐陽戎的被褥曬了一番，他看見窗邊的繡凳上有一些女紅刺繡的工具，應(yīng)該是葉薇睞用過的。

歐陽戎默不作聲。

葉薇睞好奇說：“檀郎今日回的早，但和甄大娘子說了好久的話啊，都入夜了?！?

“嗯?！?

“檀郎心情不好？”

歐陽戎搖頭：“沒有的事，反而是今日有些話說出了，心中輕鬆了些?！?

葉薇睞仔細(xì)打量了下他，說：“但檀郎瞧著有些走神，真沒心事嗎?！?

歐陽戎安靜了下，說：“我把繡娘熬的湯，送些給嬸孃喝了，順帶說了下繡孃的事?！?

葉薇睞微微歪頭，看著他。

歐陽戎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似是一點(diǎn)也不意外。

“奴兒猜到了，畢竟也快到日子了，得提前說的。”葉薇睞又低頭：“檀郎是一家之主，甄娘大娘子會尊重檀郎想法的?！?

歐陽戎沉吟：“但嬸孃那副反應(yīng)……”

他沒說下去，與葉薇睞對視一眼。

二人都有些沉默下來。

葉薇睞想了會兒，說：

“奴兒之前聽說，當(dāng)年出了那檔子誤會，決定繡娘姑娘去留的時候，檀郎的孃親態(tài)度其實(shí)是比較猶豫遲疑的，但是甄大娘子的態(tài)度……卻有些堅(jiān)決，甄大娘子太疼愛您了，出了那檔子事，第一時間是出離的憤怒，好像還過激扇了繡娘姑娘一巴掌，大罵她是白眼狼，著實(shí)誤會了……

“把繡娘姑娘賣掉也是甄大娘子的主張，好像價格是一貫錢來著，被拖走那日，繡娘姑娘好像還咬了甄大娘子手背一口……這麼看來，繡娘姑娘最畏懼的應(yīng)該也是她了，算是曾經(jīng)的陰影……”

銀髮少女越說越小聲。她看了一眼不知何時起閉目安靜的歐陽戎。

“先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歐陽戎開口說。

“好，檀郎?！?

……

翌日一早。

歐陽戎洗漱完畢，來到正廳。

正廳大門緊閉。

半細(xì)等丫鬟湊過來，在歐陽戎耳邊低語了一陣，他才知曉，正廳的大門一夜未開，從他昨夜出來後，便無人出門。

這時。

“吱呀”一下，開門聲傳來。

歐陽戎與半細(xì)等人轉(zhuǎn)過頭。

枯坐一夜的甄淑媛走了出來。

今日天氣不錯，早上出了晨曦。

長廊上的晨曦裡，羅裙美婦人下意識的擡起手背，擋了下溫和卻刺眼的陽光。

她對歐陽戎說道：

“檀郎你在啊，進(jìn)來下?！?

甄淑媛丟下一句，轉(zhuǎn)身回了正廳。

歐陽戎跟隨入內(nèi)。

來到正廳，他看見各扇窗戶緊掩，桌上的大紅色帔帛還在，但裝有冰鎮(zhèn)綠豆湯的碗，已經(jīng)空蕩下來，被人喝完。

歐陽戎沒有去提，問：

“嬸孃是有何事？”

甄淑媛閉目了一會兒，不睜開眼的說：

“你去把她帶回來，生辰禮那天。”

“嬸孃接納她了？”

甄淑媛沒有回答，像是自顧自的說：

“這啞孩子既然還認(rèn)那根簪子，認(rèn)伱孃親，她還來找上了檀郎……不管你們是怎麼遇到的，都代表有一份緣分仍在，妾身算是明白婠婠點(diǎn)頭的意思了……”

她有些惆悵、索味的擺擺手道：

“帶過來吧，妾身生辰禮那日，檀郎先把她帶過來，讓她別跑，看看先，讓妾身看看先，妾身也不讓她白來，她若來，就送她一樣?xùn)|西，一樣舊物……”

歐陽戎好奇問：“嬸孃要送什麼東西？不用如此客氣?！?

甄淑媛已經(jīng)站起身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歐陽戎的話語，她面色怔怔的走出了正廳。

歐陽戎看見她嘴裡似是呢喃著什麼，卻聽不清楚。

很快，他目送甄淑媛的背影消失在長廊上……

……

甄淑媛返回閨院，沒有回屋，轉(zhuǎn)身走向了院子西側(cè)的一間房間。

房間裡擺放有幾尊佛像。

是內(nèi)設(shè)的佛堂。

供奉佛祖與一些已故親人的牌位。

歐陽戎已故孃親，那位趙母的牌位，也在其中。

甄淑媛來到趙母的牌位前，轉(zhuǎn)身看著漆木靈牌。

果盤前的數(shù)根白蠟燭火，將趙母靈牌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後方牆上，似是與大堂最中央的銅製佛像並立。

甄淑媛默立了許久，才道：

“我知你不情願，可我又何嘗不是愧疚，但若不送走，她亦無活路。

“事後，你吃齋唸佛，連帶著妾身也燒香多年，漸漸的，都快忘了最初爲(wèi)何跟著你供佛了……”

只見她對著空蕩蕩的佛堂與牌位開口，停頓了會兒，繼續(xù)隔空一般的說話：

“你一直不敢花掉這錢，供在佛前，臨終前還把這一貫錢塞給了我，難不成是早料到有一天這啞孩子會再回來？是和咱們緣分未盡……”

羅裙婦人的聲音漸漸低沉，直至微不可聞。

佛堂恢復(fù)了寂靜。

只剩下白色蠟燭在風(fēng)中跳動燃燒的“嘶啦”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甄淑媛終於動彈了，緩緩走向前方的佛像與牌位。

她繞過了它們，徑直來到了趙母靈牌的後方，在桌下一處角落裡的暗格中，掏出了一個灰色小布包。

灰布包面料陳舊，上面像是沾上了洗不掉的灰塵，看起來是藏存的有些年頭了。

灰布包被她的微涼手指緩緩打開。

露出了裡面一串又顯新又顯舊的銅錢。

新，是因爲(wèi)銅板依舊有些光亮。

舊，是因爲(wèi)串聯(lián)銅板的麻繩已經(jīng)腐爛了大半，似乎都無力承擔(dān)提起銅板的重量了。

甄淑媛低頭看了眼布包裡的銅錢。

她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

數(shù)目一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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