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走出悲痛的烏拉氏,領著兒女一同整裝回京。
這日是正月十一,剛過了年、下了雪,屋脊上一片銀白。中堂府一片蕭索,門頭上連個紅燈籠都沒掛,兩旁的石頭獅子更顯莊嚴肅穆。
烏拉氏下了馬車,穿著棉袍的老管家迎上來:“夫人,中堂大人去上朝了,您住的廂房,小的已打理好了。”
烏拉氏淡淡地說了一句:“有勞管家了。”
就在此刻聽到府外一聲馬鳴,那馬蹄落地以後,便有人衝進來說道:“不好了,中堂大人被皇上帶去宗人府了?!?
此人口中的“中堂大人”,正是頗有名氣的索尼索大人,也即赫舍里名義上的二叔。
“我認得你,是索尼的隨從。”烏拉氏一聽,忍住不安問,“究竟怎麼回事?”
這位隨從苦笑著開始講述:
順治爺自從痛失董鄂妃後,就忙著爲她風光大葬,整日裡不務朝政、專心學佛。而如今緬甸叛軍又有大動作,索尼見事態緊急就衝進御書房,被皇上的總管太監吳良輔攔住。
索尼不聽勸,伸手就給了吳良輔一個耳光,衝進去逼皇上上朝。而後皇上著人讓索中堂進宗人府學規矩。
“這宗人府並不是處理百官的地方,老奴也看不明白皇上的乾坤?!彪S從頓了頓,又說了一句,“今兒個一早,中堂大人突然對我說:‘我若回不來,你便讓少夫人,帶著大爺的靈柩去宣武門哭喪吧’。”
赫舍裡聽罷就隱約覺得,這其中一定暗藏玄機,於是她開口問道:“你把瑪父的原話給我學一遍?!?
便聽那隨從說:“中堂大人言道:‘老祖宗今早上去白雲觀燒香了,爲大清國祈福,二爺送著去的,怕是要下午才能回來;我要是回不去,你就讓少夫人去宣武門哭喪?!?
赫舍裡心中一動,立刻明白其中端倪,沉聲道:“備車,我要去白雲觀燒香,爲阿瑪祈福。”
烏拉氏是個心如明鏡的人,轉念間已領會了其中的意味,笑道:“我這就遵從大人吩咐,前往宣武門?!?
烏拉氏心中明白:索尼是要她哭給天下人看,讓順治爺有所忌憚,不會真的治索尼罪。
這樣一來,皇上但凡有一點心,就不會再荒廢朝政了。他就該明白,赫舍里氏在庫倫貝爾城,爲大清國流了多少血,就算不犒賞也不該趕盡殺絕。否則,誰還願意爲大清國流血,誰還願意對他這個皇上說真話呢?
烏拉氏趕往宣武門時,赫舍里正與隨從啓程去白雲觀。一路上人流嘈雜,她心裡越發煩躁,真可謂樹欲靜而風不止。
一旁的隨從默而不語,良久長嘆道:“小姐,你覺得咱們今天能見到老祖宗嗎?”
“不知道,看看緣分吧?!焙丈嵫e幽幽地說,用手撩開車簾,往銀裝素裹的永寧巷子裡看去。
馬車路過哈德門的時候,赫舍裡聽見外面的喧囂聲,撩開簾子一看,就見九門提督的府衙外圍滿了人。
府衙門口跪了個容貌清秀,面帶哀容的書生,他衝著衙門口喊道:“天理不公!我的文章並無不妥,爲何要取消我會試資格?”
“別在外面吵吵了,這是都察院下的文書,考官說,你寫的文章看不懂,讓你回家種地,別在這現眼。你就是告到天上去也沒人搭理,識相的一邊呆著去?!币粋€衙役開口呵斥。
就聽見這書生哭道:“我周培公,讀書二十餘載,寫的文章怎會有人看不懂?”
“大人說了,你的闡述主線不明,讓你回家種地?!毖靡塾掷淅涞卣f了一句,便不再理這書生。
赫舍裡見他可憐,便走過去問道:“請問這位先生高姓大名?有何冤屈?”
“在下週培公,順治七年的秀才,這次入京除了會試,卻無端被除了名。”周培公見眼前的小姐年紀雖輕,可是衣著華麗、面貌出衆,必是名門閨秀。
“先生可否詳述一下此種關節,若是能幫忙小女自會盡力?!焙丈嵫e一笑,見這男子呈上試卷的副本,舉目一閱,文辭精妙,條理清晰,見解不凡,便知沒人會看不懂。
這都察院的考官,多半是收了銀子故意打發他回去,這周培公一介寒儒,朝廷裡沒有門路,一切還不是任由他們瞎說。
赫舍裡不明所以,於是開口問:“你既然得中秀才,爲何不讓你會試?”
“都怪在下多事,日前京裡的秀才舉行賽詩會,在下也應邀參加了,席間大家作詩詠梅,我即興也作了一首詠梅,因爲詩文中沒有梅字,就被人說做是詩文不通,考官正好也在席間,便有個舉子說我是買通官員才通過鄉試的。於是哈姆裡大人,就要剔除在下的會考資格?!敝芘喙嘈Φ馈?
“而後呢?”赫舍裡嘆了口氣問道,心中有些難過,自古科場黑暗,官場腐敗,想要消除怕是很難。
“在下無奈拿出自己卷子的副本,呈給考官,誰知他竟說我的文章不知所云,而後當場勾紅,剔除了在下的會考資格。於是在下告到順天府,順天府尹拒不受理,只跟在下說:“你是丁酉年科場舞弊案的相關人物,誰也救不了你,能夠留條命就不錯了。”
周培公苦笑道:“過後在下才知道,這是有心人在設局。”
災民?赫舍裡心下一沉,莫不是從沙俄邊境逃難來的?罷了,既然遇到了這等不平事,就爲他討個公道吧。
“這事我知道了,我是內閣大臣索尼的孫女,今兒個回去,我就稟了瑪父,讓他恢復你的考生資格,你且安心。”赫舍裡苦笑道。
就見周培公搖頭苦笑:“謝小姐,我的事情倒是其次。其實在下來京赴考,是了救出關在大牢中的摯友。其實自從上次鄉試出了事,在下已經明白仕途險惡,沒什麼妄念了?!?
“原來如此,那你說說此種關節,我也好回稟瑪父?!焙丈嵫e沉聲道,她總覺得這人會給她招致禍患,有些後悔多管閒事了。
“此事說來話長,小姐借一步說話吧?”周培公苦笑道。他過去認爲,那指鹿爲馬的成語,是史官編排出來揶揄秦始皇的,沒成想自己竟會遭遇這等事。什麼公道自在人心?都是帝王將相拿過來愚弄老百姓的。
赫舍裡跟著周培公,到僻靜的巷子邊上時,喧囂聲稍微弱了一些。她耳邊響起一個童稚的聲音,就聽那童子高聲問:“丁酉年鄉試的案子不是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