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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手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微弱光線只在東側(cè)青磚牆的上方逗留,狹長小巷已經(jīng)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中。跛腿陳六挑著糖糕擔(dān)子,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這是他最熟悉的一條小路,但即使如此,生性謹慎膽小的商販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彷彿生怕?lián)优龅綘澅诠螇牧藗硎玻蛞徊涣羯癫鹊剿榇u扭了腳。直到看見自家那簡陋茅屋才鬆了口氣。屋頂炊煙裊裊,一派安閒氣氛,空氣中散發(fā)著新鮮的饅頭香氣。

陳六放下?lián)硬亮税押梗樖帜闷鹧e面那塊與其說是賣剩下,不如說特意留下的糖糕,叫道:“阿大!爹回來了!”

以往伴隨著這樣的喊聲,門口便會探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稀疏黃髮用紅繩綁成沖天小辮兒,笑嘻嘻張開雙手向他撲來,可是今天卻毫無動靜。四周安靜的有些異樣,香氣依舊,煙囪中的煙卻微微發(fā)黑,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沾溼了柴草。

猛然停住腳步。從半開的柴扉中可以看見爐竈,火舌從竈膛中逸了出來。旁邊地上露出一角衣裳,原本是藍底白花,此時已完全染成鮮紅。深褐色液體在地上流淌,一直蜿蜒到竈中。

陳六向後退了一步,然後一把抽出扁擔(dān),毫不考慮地轉(zhuǎn)頭飛奔。就在他回頭的那一刻,一道鐵鏈已經(jīng)憑空而降,緊緊鎖住他的咽喉,將他整個人拉倒在地。隨即,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怪不得你能在那次伏擊中活下來。連自己妻兒都可以棄之不顧的人,纔會做出背叛宗主、出賣同伴的事吧?”

“饒命……饒……”陳六一面掙扎,一面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鐵鏈勒住了脖頸,用力巧妙,將他的頭拉得仰起,無法看到身後的人。

“哼。十年前,冷血十三這條命倒還值得幾文銅錢。可是現(xiàn)在……一個殘廢的懦夫,又能做什麼?”

“不、不,我不要死!”感覺到頸上鐵鏈又在收緊,小販?zhǔn)Э氐卮蠼校笆颤N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求留下小人性命!”

身後那人猶豫了片刻,在陳六而言,這短暫一瞬簡直長過一生。

“看來爲(wèi)了保命,你什麼都肯。羽之竟然有你這樣的弟子,難怪被滅。也好,便給你一次機會。”

伏擊者走了過來,在陳六耳邊說了幾句話。隨即,他黑色的身影彷彿鬼魅一般,消失在長巷之中。在他身後,火舌挾帶濃煙從茅屋中竄了出來,陳六像是死一般俯伏在地上,連最後看一眼妻兒的勇氣都失去了。一隻手仍然下意識地緊緊握著扁擔(dān),另一隻手中則是捏得粉碎、再也看不出本來形狀的糖糕。

※※※

夜色已深,崇化坊中一座大宅依然亮著燈火。倉促間蒙上白紙的燈籠發(fā)出黯淡光線,反襯得四周更加漆黑如墨。後堂隱隱傳來一聲女人的嚎哭,悽慘厲烈,卻又猛然頓住,彷彿是被人硬生生斷成兩截。

黑衣男子以左手舉著一隻蠟燭,右手托住左臂。在他下方是一張大牀,新髹的紅漆如血色,牀沿倒臥著一具屍體,鬍鬚花白,面容乾癟,張大著嘴,現(xiàn)出十分恐懼的神色。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形的血洞,血跡已乾涸,看起來就像是第三隻眼睛,和另外兩隻無神的眼一起,冷冷與他對視。

旁邊一人早已扭過了頭,此刻還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顫。無論是誰,被人從華麗的歌舞場、溫柔鄉(xiāng)中拖到這陰森可怖的地方,感覺都不會好過。更何況他是易秋樓,名滿長安的貴胄公子,向來風(fēng)流自賞,出了名的講究舒適。只是身爲(wèi)雍州府長史,這案件確實是他份內(nèi)之事,脫身不得。黑衣人則是有“天羅地網(wǎng)”之稱的荊烈,長安城中第一捕,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咳了一聲,易秋樓道:“如何?”

死者劉鈞,是翰林學(xué)士,也是死在鉛丸之下。荊烈伸出右手,探入劉學(xué)士額上傷口,而後收了回來,在鼻端嗅了嗅,這動作看得易公子一陣惡寒,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張蕓香薰過的絹帕,捂住自己口鼻。

“與此前幾人一樣,鉛丸入腦一寸。”仔細看著那可怕創(chuàng)口,名捕用一種司空見慣的平靜語調(diào)說道,“力道拿捏恰到好處,是高手所爲(wèi)。”

“可是這屋子四面都有人看守,刺客是如何下手的?”

“傷口下斜,很明顯,攻擊來自上方。我已登上屋頂察看過,屋瓦有被移動的痕跡。就在此處。”

荊烈向前走了兩步,停下,仰面,“看傷口情況,當(dāng)時的情形必是刺客以聲音或其他手段引得劉鈞注目,然後就在他擡頭的剎那飛出鉛丸,將他殺死。”

易秋樓縮了縮脖子,登時不自在起來,不著痕跡地向邊上移動了一下,好像生怕那致命的彈丸還會從那裡落下。

“不必擔(dān)心,”看出自己上司的畏懼,荊烈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刺客殺人之前必有預(yù)警,此事已成慣例。”

言下之意易秋樓並非行刺目標(biāo),不必杯弓蛇影。長史不禁尷尬,好在他雖然惜命,個性倒豁達大度,不以爲(wèi)忤,“那他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

話音方落,一人接道:“不錯,這便是此事的關(guān)鍵了。”

聽到這聲音,易秋樓不禁喜形於色,叫道:“李先生!”門口那人青衫木屐,身形修長,正是李淳風(fēng)。

上前一步,抓住青衫男子的袖口,易公子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嗨,你總算來了。”

“公子有約,不敢不至。”來人話說得悠閒,倒好像約的不是殺人查案,而是風(fēng)雅詩會一般。荊烈卻皺起了眉頭,“這位是……”

“隨意樓中李淳風(fēng)。”不等易秋樓開口,酒肆主人先行拱手,“見過荊大人。”

“久仰李先生大名,長安城中都說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荊烈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長史,“原來易大人請了這樣的高人相助,卻勝過荊某多多。”

弦外之音連易公子這樣一向遲鈍的人都聽了出來,剛想張口,李淳風(fēng)已接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八個字,該當(dāng)璧還荊大人才是。除了長安第一神捕,還有誰擔(dān)得起這個名頭?至於在下,拿人錢財替人籌謀而已,小小營生,不足掛齒。”

“那麼這件事,李先生如何籌謀?”荊烈步步緊逼,竟然不留餘地。

“有因方有果,追根溯源,無論怎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必有其‘因’。找到它,事情便迎刃而解。”

“高見,”雖是稱讚,荊烈臉上的揶揄神色卻顯而易見,“可惜在下愚魯,只知道勘查行蹤、追尋痕跡,至於因果,便不能明瞭了。”

“其實也不難。”絲毫未覺對方敵意,李淳風(fēng)笑吟吟說道:“比如荊大人此刻身在此地,便是因;下一刻府中來人傳喚,即是果啊。”

“哼,我府中何曾——”

一句話尚未說完,一名親隨突然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叫道:“荊大人!不好了,你家孩兒暈厥了,夫人要你趕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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