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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

只見蛇洞中漸漸冒出紅霧,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噓氣,又要出鬥,果然紅霧漸濃,大蛇又嗤的一聲鑽了出來。這時大蛇少了一隻眼睛,靈活大減,不多時右眼又被撞瞎。大蛇對準洞口猛竄,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兩蛇相對,大蛇一口把小蛇吞進了肚裡。這一下袁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小蛇已經大勝,怎麼忽然反被敵人吞去?只見大蛇翻翻滾滾,顯得十分痛楚,突然一個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鑽了出來。青青嘆道:“唉,這小傢伙真是又兇又狡猾。”大蛇仍是翻騰不已,良久方死。那小蛇昂起身子,筆直豎起,只有尾巴短短的一截著地,似乎耀武揚威,自鳴得意,繞著大蛇屍身遊行一週後,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時嚴重。小蛇游到黃圈之旁,突然翻了個筋斗,退進圈心。青青問道:“這些黃色的東西是甚麼?”袁承志道:“想是雄黃、硫磺之類剋制蛇蟲的藥物。”青青道:“這條小蛇很有趣,我幫蛇兒,盼望這化子捉它不到。”她也早想到了父親的外號,先前那乞丐神態無禮,她倒盼望他給小蛇撞瞎一隻眼睛。只見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躍了起來,從空中穿過了黃線,落在第二道圈內。乞丐神色更見緊張,小蛇又是急速遊走,一彈之下,又躍過了一層圈子。乞丐口中喃喃自語,取出一把藥物,嚼爛了塗在手上臂上。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著繞圈疾行。青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不久見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覺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這小小一條蛇兒,何苦跟它費那麼大的勁?袁承志低聲道:“這乞丐武功很好,看來跟沙天廣、程青竹他們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勁,也不見有甚麼特別。”袁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動,屏住呼吸,竟支持了這麼久。”青青道:“爲甚麼不呼吸?啊,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氣,不敢喘氣。”這時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躍起向圈外竄出,乞丐剛巧趕上,迎頭一口氣吹了過去。小蛇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繼續遊走。如此竄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忽然不住改變方向,有時向左,有時向右,這麼一來,乞丐便跟它不上了。那小蛇東邊一竄,西邊一闖,終於找出空隙,躍出圈子。袁承志和青青不禁失聲驚呼。青青跟著拍手叫好。乞丐見小蛇躍出黃圈,立即凝立不動,說也奇怪,那小蛇並不逃走,反而昂首對著乞丐,蓄勢進攻。這一來攻守易勢,乞丐神態慌張,想逃不能,想攻不得。袁承志手中扣住三粒銅錢,只待乞丐遇險,立即殺蛇救人。小蛇竄了數次,那乞丐都避開了,但已顯得十分狼狽。袁承志見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竄上來時,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小蛇快似閃電,一口已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兩指突然伸出,也已鉗住小蛇的頭頸,兩指用力,小蛇只得鬆口。他忙從破布囊裡取出一個鐵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隨手把鐵管在地上一丟,轉頭對袁承志厲聲道:“快拿冰蟾來救命。”青青見小蛇終於被擒,已是老大不快,聽他說話如此無禮,更是有氣,說道:“偏不給!”袁承志見他一身武功,心中愛惜,又見他左掌已成黑色,腫得大了幾乎一倍,而黑色還是向上蔓延,這小蛇竟具如此劇毒,不禁心驚,於是取出朱睛冰蟾,遞給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對準左手拇指,不到片刻,傷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潑墨一般。掌上黑氣漸退,腫脹已消,再過一陣,黑血變成紅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褲上撕塊破布扎住傷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青青伸出手道:“冰蟾還來。”乞丐雙眉豎起,滿臉兇相,喝道:“甚麼冰蟾?”青青向他身後一指,驚叫起來:“啊,那邊又有一條小金蛇!”乞丐吃了一驚,回頭去看。青青俯身拾起地下鐵管,對準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計,這塞子一拔開,小蛇必定猛竄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縱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來還給袁承志,笑道:“我是跟你們開玩笑的,這小真聰明。”青青待袁承志接過冰蟾,把小鐵管還擲地下。袁承志本來頗想和那乞丐結交,然見他非但不謝救命之恩,反而覬覦自己至寶,人品十分卑下,拱手說了聲:“後會有期。”就和青青攜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兇光,喝道:“喂,你們兩個慢走!”青青怒道:“幹甚麼?”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們走路。你們兩個小傢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見他如此蠻不講理,正要反脣相譏,袁承志搶著道:“閣下是誰?”那乞丐目光炯炯,雙手一伸一縮,作勢便要撲來傷人。袁承志心想:“這惡丐自討苦吃。”那乞丐正要出擊,突聽遠處兵刃叮噹相交,幾個人呼斥奔逐,踏雪而來。前面奔逃的是兩個紅衣童子,肩頭都負著一個大包袱,邊逃邊打,後面追趕的是四五名公差,爲首一人,袁承志和青青認得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他手持一桿鐵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點穴功夫。這件公門中差役所用的尋常武器,在高手手裡竟也極具威力。那兩個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來,叫道:“齊師叔,齊師叔!”一面把肩頭的包袱拋了過來。那乞丐雙手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見二童拋去重物後身手登時便捷,返身雙戰單鐵生,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幾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記著冰蟾至寶,轉身撲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頭。袁承志不願顯示武功,回頭就跑,躲到了單鐵生身後。

單鐵生初見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驚,忽見乞丐與袁承志爲敵,登時精神大振,左掌夾著鐵尺,連連進襲,只聽“啊”的一聲,一名童子“肩貞穴”被鐵尺點中。另一名童子一驚,單鐵生乘勢一腳,將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聲粗氣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單老師!”單鐵生道:“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賞我們一口飯吃。”那乞丐道:“我一個臭叫化子,有甚麼名字?”俯身解開紅衣童子被點的穴道。這時兩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撿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聲,兩名童子搶將上去,一掌一個,打倒兩名公差,搶了包袱便走。單鐵生提起鐵尺,發足追去,喝道:“大膽小賊,還不給我放下。”兩名童子毫不理會,只是狂奔。單鐵生幾個起落,舉鐵尺向後面那童子背心點去,突然風聲響處,那乞丐斜刺裡躍到,夾手就來奪他鐵尺。單鐵生雖只獨眼,武功卻著實了得,鐵尺倒豎,尾端向敵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擊對方背心。單鐵生左臂橫格,想試試敵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個筋斗,躍出丈餘,隨著兩名紅衣童子去了。單鐵生見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覺吃驚,心想己方雖然人衆,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勢所不敵,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袁承志愕然不解,說道:“單頭兒不必客氣,那乞丐是甚麼門道?”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被劫去數千兩庫銀。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立時九城震動。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把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諭示:一個月內若不破案,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的衆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不料衙門中越是追查得緊,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的失盜。衆公差無法可施,只得上門磕頭,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好手,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聽到這裡,呸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是這麼想,後來再詳加打聽,才知袁相公在南京義救鐵背金鰲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寨主、程幫主,江湖羣雄推爲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青青聽他這樣的贊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臉色頓和。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來盜取庫銀?就算是他手下人乾的,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後來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這麼一位大英雄來到京城,我們竟沒來迎接,實在是難怪袁相公生氣。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隻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單鐵生續道:“因此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麼能說?我們只盼袁相公息怒,賞還庫銀,救救京城裡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青青只當沒聽見,絲毫不動聲色。

單鐵生又道:“這一來,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裡,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拚命,哪知來的卻是這兩個紅衣童子。我們追這兩個小鬼來到這裡,又遇見這怪叫化。袁相公,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袁承志忙即扶起,尋思:“那乞丐和紅衣童子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與官府爲難,我又何必相助這等醃公差?何況搶了朝廷庫銀,那也是幫闖王的忙。”當下把如何見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搶他冰蟾的事說了。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袁承志笑道:“拿贓是公差老哥們乾的事。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只得相揖而別,和衆公差怏怏的走了。歸途之中,青青大罵那惡丐無禮,說下次若再撞見,定要叫他吃點苦頭。正走之間,只見迎面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兵丁,押著一大羣犯人。羣犯有的是滿頭白髮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都是老弱婦孺。衆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罵。一名少婦求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又沒犯甚麼事,只不過京城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一個兵士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見面麼?”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公差捕快殘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們,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卻感不忍。又走一陣,忽見一羣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裡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嘆息。袁承志和青青擠近去一看,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窮人,想是捕快爲了塞責,胡亂捉來頂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袁承志忙問:“怎麼?”洪勝海道:“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會給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見他躺在牀上,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牀邊,個個憂形於色。衆人見到袁承志,滿臉愁容之中,登時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下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哪裡?”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袁承志大吃一驚,只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蔓延,蓋滿了整張臉孔,直到發心,向下延到腰間。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裡。袁承志問道:“甚麼毒物傷的?”沙廣天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已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是中了甚麼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將蟾嘴對準傷口。伸手按於蟾背,潛運內力,吸收毒氣,只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燒酒裡,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將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褪盡。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袁承志搖手命他不要說話,請了一位北京城裡的名醫來,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調養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才詳述中毒的經過。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忽聽人聲喧譁,似乎有人吵罵打架。走近去看,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不住發拳毆打。一問旁人,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漢,弄髒了他衣服。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那大漢不可理喻,定要小個子賠錢。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我就伸手到袋裡拿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唉,哪知一時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剛伸入袋,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一沉,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間奇痛入骨。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碰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纔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赫赫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程青竹說到這裡,心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退後一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支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裡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樑子麼?”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我們青竹幫跟江南江北的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回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餵了甚麼毒藥,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

衆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北京城裡四下訪查。一連三天,猶如石沉大海,哪裡查得到半點端倪?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沙天廣唯唯否否,後來隨口說起那老乞婆的事,單鐵生卻留上了心。次日一早,單鐵生興沖沖的跑來,對沙天廣道:“沙爺,那老乞婆的行蹤,兄弟已訪到了一點消息,最好請袁相公一起出來,大家商酌。”沙天廣進去說了。青青道:“哼,他是賣好,還是要脅?”袁承志道:“兩者都是,這就去見見他。”衆人一齊出來。單鐵生道:“兄弟聽說那乞婆中了程爺的青竹鏢,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烏顏、蛇藏子、鯪魚甲這幾味藥解傷,於是派人在各家大藥材店守著,有人來買這些藥,就悄悄跟去。只見這老乞婆受傷多日,倘若藥材已經買足,這條計策就不靈了。總算運氣不錯,做公的盤問各處藥材店,得到了線索。這件事實在古怪!”程青竹道:“甚麼古怪?”單鐵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裡?原來是誠王爺的別府!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貴胄,怎會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確定。”衆人一聽,都大爲驚詫。袁承志道:“你帶我們到這別府去瞧瞧再說。”單鐵生答應了。程青竹未曾痊癒,右臂提不起來,聽從袁承志勸告,在屋裡候訊。袁承志怕敵人乘機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出城七八里,遠遠望見一列黑色圍牆。單鐵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這明明是紅衣童子進去的所在。莫非單鐵生查到了大盜落腳的地方,故意引我們來,好做他幫手?要真是王公的別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尋思這幾日來盡遇到詭秘怪異之事,倒要小心在意。這時沙天廣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說的無門大宅,問單鐵生道:“這座宅子沒門,不知人怎樣進去?”單鐵生道:“總是另有秘門吧。王爺的別府,旁人也不敢多問。”袁承志決心靜以待變,不出主意,且看單鐵生怎樣,仰頭觀賞天上變幻不定的白雲。

忽聽得雞聲咯咯,兩隻大公雞振翅從牆內飛了出來。跟著躍出兩名藍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數撲之下,便捉住了公雞,向袁承志等望了幾眼,又躍入圍牆。

青青道:“這樣大的公雞倒也少見,每隻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雞再大,也飛不到那麼高,有人從牆裡擲出來的。那兩個童兒假裝捉雞,其實是在察看咱們的動靜。”沙天廣道:“嗯,那兩個童兒武功也已很有根底,這地方真有點兒邪門……”話未說完,突然軋軋聲響,圍牆上露出洞門,一個人走了出來。這人穿一件天藍色錦緞皮袍,十分光鮮,袍上卻用雜色綢緞打了許多補釘,就如戲臺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單鐵生都是一驚,原來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賜我美酒,尚未回報。今日難得大駕光臨,請到裡面,讓我作個東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極,好極,只是騷擾不當!”那人也不答話,左手一伸,肅客入內。袁承志當先進去,見那圍牆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鐵門厚達數寸,外面漆得與圍牆同色,鐵門與圍牆交界處造得細緻嚴密,是以便如沒門一般。衆人每走進一層圍牆,鐵門就在身後悄無聲息的關上。走入紅牆後,那人請衆人到花廳坐下,家丁端出菜餚,篩上酒來。

衆人見菜餚豐盛,然而每一盤中皆是大紅大綠之物,色彩鮮明,形狀特異,似乎都是些蛇蟲之類,哪裡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請,請!”伸筷從碗中夾起一條東西,只見紅頭黑身,赫然是條蜈蚣。衆人盡皆大驚。那人仰頭張口,把一條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陣噁心,險些嘔了出來,忙掉頭不看。那人見把對方嚇倒,得意之極,對單鐵生道:“你是衙門的鷹爪孫,想是要庫銀來著。哼,你可知我是誰?”單鐵生道:“恕小人眼拙,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條不知甚麼蟲,笑道:“在下姓齊名雲*,無名小卒,老兄也不會知道。”單鐵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說道:“啊,原來閣下是錦衣毒丐。在下久聞大名。”袁承志從沒聽過錦衣毒丐的名字,見單鐵生如此震動,想必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然而日前見他鬥蛇,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又聽單鐵生恭恭敬敬的說道:“貴教向在兩廣雲貴行道,一直無緣拜見。”齊雲*道:“是啊,我們到京師來,也不過幾個月。”單鐵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門飯,這次齊英雄們來到京城,弟兄們消息不靈,禮貌不周,在下這裡謝過。”說著連連作揖。齊雲*自顧飲酒吃菜,並不回禮。袁承志心想:“公門捕快欺壓百姓之時,如狼似虎,見了硬手,卻如此低聲下氣。且看這事如何了結。”

單鐵生道:“弟兄們胡塗得緊,得罪了齊英雄還一直不知道。只要齊英雄吩咐下來,我們做得到的,無有不遵。”齊雲*道:“到今天爲止,我們一共取了庫銀四萬五千兩,這數目實在太小,實在太小!預計取足十萬兩,也可以罷手啦!”單鐵生道:“戶部傅尚書跟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知道之後,定會來向誠王爺賠罪。我們做下人的只好請老哥賞口飯吃!”齊雲*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銀子是在誠王爺別府,難道還想活著走出去嗎?”

此言一出,人人爲之色變。忽然間廳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哨子聲,聲音慘厲難聽之極,各人都不覺打個寒噤,寒毛直豎。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驚道:“那是甚麼?”齊雲*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聽憑發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單鐵生驚道:“貴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齊雲*冷笑一聲,也不答話,徑自入內。

單鐵生道:“情勢緊逼,咱們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連骨頭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還想看個究竟,但覺青青的手微微發抖,周圍情勢又確是陰森森的十分可怖,說道:“好,大夥兒先退出去再說。”衆人剛要轉身,突然砰的一聲,背後一塊不知是鐵板還是大石落了下來,花廳中登時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衆人大吃一驚,又聽得一陣慘厲的怪響,似是惡鳥齊鳴,又如毒蟲合啼,衆人聽了,當真是不寒而慄。突然間眼前一亮,對面射來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兩名黑衣童子走進廳來,微微躬身,說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麼古怪,前去看個明白再說,當下挽了青青的手,跟著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衆人跟隨在後。轉彎抹角的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極長的甬道,來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設了一張大椅,椅上罩了硃紅色的錦披,兩旁各站著四個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兩旁,每一邊都是分穿紅、黃、藍、白、黑五色錦衣的五名童子,那兩名身穿紅衣的就是目前盜庫銀的童子,這時那兩童垂首低眉,見到衆人毫不理會。只聽殿後鐘聲噹噹,走出一羣人來,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兩旁,每邊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鉤鼻深目,滿臉傷疤,赫然是個相貌兇惡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這必是傷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聲問單鐵生:“他們在搗甚麼鬼?”單鐵生臉色蒼白,聲音發顫,低聲道:“那是雲南五毒教啊,這一回咱們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麼東西?”單鐵生急道:“啊喲,袁相公,五毒教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鐵手,你沒聽見過嗎?”袁承志搖搖頭。單鐵生道:“乘他們教主還沒出來,咱們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說!”單鐵生心中怕極,決定單獨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話未說完,已拔起身子,向牆頭竄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個子身形一晃,追了過去,躍起身來,伸手抓住單鐵生左踝。單鐵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頭上直劈下去。那高個子舉手一擋,啦的一聲,兩人都震下地來。高個子冷笑一聲,回班站立。單鐵生只覺左腳和右掌均爲兵刃所傷,劇痛刺心,舉手一看,掌上五個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驚失色,再提左腳看時,也有五個小孔,心裡一嚇,倒在地下。原來那高個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裝有尖刺的指環,刺上喂著極厲害的毒藥。沙天廣上前把單鐵生拉起。

只見十名童子各從袋裡取出哨子吹了幾下,二十多人一齊躬身。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往椅旁一站,嬌聲叫道:“教主升座!”只聽得一陣金鐵相撞的錚錚之聲,其音清越,如奏樂器,跟著風送異香,殿後走出一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只見她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含著笑意,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甚是美貌。她赤著雙足,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行動時金環互擊,錚錚有聲。膚色白膩異常,遠遠望去,脂光如玉,頭上長髮垂肩,也以金環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後面又有兩個少女跟著出來,分持羽扇拂塵。那女子一笑,說道:“啊喲,這麼多客人,快拿椅子來,請坐!”衆童子忙入內堂,搬出幾張椅子,給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雲重重:“五毒教教衆都如此奇形怪狀,橫蠻狠毒,教主本人當更是兇惡無倫,難道把單鐵生嚇得魂不附體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便是這個年輕姑娘麼?”那女子嬌滴滴的說道:“請教尊客貴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這幾位都是在下的,請問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麼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問道:“閣下是來要庫銀的麼?”袁承志道:“不是。這位單朋友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卻是平民老百姓,跟這位單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們不敢過問。”那女子道:“好啊,那麼你們到這裡幹甚麼來著?”袁承志道:“我有一個姓程的朋友,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貴教的朋友,受了重傷,因此過來請問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說,他跟貴教的朋友素不相識,只怕是誤會。”那女子笑笑道:“啊,原來是程幫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還道袁相公是鷹爪一夥呢,來啊,獻茶!”衆童子搬出茶兒,獻上茶來。衆人見茶水綠幽幽地,也不見茶葉,雖然清香撲鼻,卻不敢喝。

那女子道:“聽齊師兄說,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懷冰蟾至寶,原想不會是鷹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會又稱座下弟子爲師兄,真是弄他們不懂,當下含糊答應。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讓我一開眼界麼?”袁承志心想如將冰蟾交到她手裡,只怕她撒賴不還,當下取出冰蟾,在單鐵生的傷口上吸毒。五毒教人衆見傷口中黑血片刻間便即去盡,都是臉現欣羨之色。

那女子好勝心起,說道:“當真是劇毒之物,只怕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們是五毒教,我這冰蟾剋制毒物,正是他們大忌,還是謙抑些爲是。”說道:“那當然啦,天下厲害毒物甚多,這小小冰蟾,有甚麼用?何況又是死物。”青青卻不服氣了,插口道:“那也不見得。”

那女子聽了袁承志的話本很高興,聽青青插口,哼了一聲,道:“取五聖來!”五名童子入內,捧了五隻鐵盒出來。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隻圓桌面大小的沙盤,放在殿中。十名童子圍著沙盤站定,紅衣童子捧紅盒,黃衣童子捧黃盒,五名錦衣童子各捧與衣同色的鐵盒。袁承志心想:“這些人行動頗有妖氣。但瞧他們如此排列,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亂唬人的。”又見左首第三個夷族打扮的壯漢走到沙盤之旁,從懷裡取出一面小青旗,輕輕一揮。五名童子打開盒子。青青不禁失聲驚呼,只見每隻盒中,各跳出一樣毒物。哪五樣?青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那夷人又是一揮青旗,十名童子一齊退開。衆弟子中走出四人,分據沙盤四周,喃喃傘咒,從衣袋中取出藥物,咬嚼一陣,噴入沙盤。袁承志尋思:“這些驅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竅不通,莫要著了他們道兒。”再看盤中,青蛇長近尺許,未見有何特異,其餘四種毒物,卻均比平常所見的要長大得多。五種毒物在盤中游走一陣之後,各自屈身蓄勢,張牙舞爪,便欲互鬥。毒蜘蛛不住吐絲,在沙盤一角結起網來。蠍子沉不住氣,向網上一衝,弄斷了許多蛛絲,隨即退開。蜘蛛瞪眼向蠍子望了幾眼,又吐絲結網,網未布妥,蠍子又是一衝。這般結網衝網,幾次之後,蠍子身上已粘滿蛛絲,行動大爲遲緩,兩隻腳被蛛絲粘纏在一起,無法掙脫。蜘蛛乘機反攻,大吐柔絲,在蠍子身旁厚厚的結了幾層網,悄悄走到蠍子身前,伸足撩撥。蠍子突然翻過毒尾,啪的一聲擊打。蜘蛛快如閃電,早已退開。這般挑逗數次,蠍子怒火大熾,一擊不中,向前猛追過去,不提防正墮入蜘蛛佈置的陷阱之中。蠍子在網上拚命掙扎,眼見在蜘蛛網中弄破一個大洞。蜘蛛忙又吐絲糾纏,蠍子漸漸無力掙扎。蜘蛛撲上,張口一咬,蠍子痛得吱吱亂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陣蟾沙噴到,毒蟾蜍破陣直入,長舌一翻,把蠍子從蜘蛛網中捲了出來,一口吞入了肚裡。蜘蛛大怒,向蟾蜍衝去。蟾蜍長舌翻出,要卷蜘蛛,蜘蛛張口向蟾蜍舌頭上咬去。蟾蜍長舌倏的縮回。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邊,吐出一條粗絲,粘在盤上,忽地躍起,牽著那根絲,從空中飛了過去,掠過蟾蜍時在它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嘆道:“這小東西竟然也會用智。”蟾蜍急忙轉身,蜘蛛早已飛過。片刻之間,蟾蜍身上蛛毒發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個大白肚子,死在盤中。

毒蜘蛛撲上身去,張口咬嚼。這邊那青蛇正被蜈蚣趕得繞盤急逃,遊過蟾蜍身邊時,忽地昂首,張口把毒蜘蛛吞入肚內,跟著咬住了蟾蜍。蜈蚣從側搶上,口中一對毒鉗牢牢鉗住蟾蜍,雙方再力拉扯。拉了一陣,青蛇力漸不敵,被蜈蚣一路扯了過去。青蛇想要撇下蟾蜍逃生,哪知它口內生的都是倒牙,鉤子向內,既咬住了食物,只能向內吞進,說甚麼也吐不出來,想逃不得,登時狼狽萬分。

沙盤周圍的五弟子見勝負已分,各歸原位。不一刻,蜈蚣將青蛇咬死,在青蛇和蟾蜍身上吸毒,然後遊行一週,昂然自得。何鐵手道:“這蜈蚣吸了四毒的毒質,已成大聖,尋常毒物再多,也不是它敵手了。”見袁承志有不信之色,對藍衣童子道:“取些青兒來。”那童子入內,捉了七條青蛇出來,放在盤內。那蜈蚣吱吱吱的輕叫數聲,撲上去要咬。七條青蛇聯成一圈,七個頭向外抵禦外敵,身子卻疊在一起,蜈蚣一時倒也攻不進去。這般來回攻守幾個回合,一條青蛇被蜈蚣鉗住頭頸,扯了出來,羣蛇一齊悲鳴。蜈蚣咬死青蛇,又向羣蛇攻擊。錦衣毒丐齊雲*忽從班中出來,在何鐵手面前屈下一膝跪倒,說道:“教主,金兒動個不休,不放出來只怕不妥。”何鐵手秀眉一皺道:“它就愛多事,好吧!”齊雲*從懷裡取出鐵管,拔開塞子,把目前在雪地裡捉來的金蛇放入沙盤。金蛇一出鐵管,忽地躍起,擋在羣蛇面前。蜈蚣立即後退。羣蛇見來了救星,縮成一團。金蛇身軀雖小,卻是靈活異常。袁承志和青青見過金蛇的本領,知道蜈蚣遠非其敵,果然鬥不多時,蜈蚣便被一口咬死。羣蛇圍住了金蛇,身子不住挨擦,似乎感謝救命之恩。

袁承志笑道:“想不到蟲豸之中也有俠士!”青青在袁承志耳低聲道:“我要這條金蛇!”袁承志道:“孩子話,人家怎肯給你?”青青低聲道:“我爹爹外號叫甚麼?”袁承志心中一凜,道:“金蛇郎君!難道他當真與這金蛇有甚麼牽連?”“金蛇郎君”四字說得大聲了些,那老乞婆本來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青青,一聽到這四字,突從班中跳了出來,伸出雙手,抓向她肩頭,喝道:“金蛇郎君是你甚麼人?”她相貌奇醜,聲音卻是清脆動聽。青青吃了一驚,跳開一步,喝道:“你幹甚麼?”陡然間衣襟帶風,教主何鐵手身旁兩人一躍而前,站在老乞婆兩側,同聲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裡?”袁承志見這兩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這兩人一個又高又瘦,另一箇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個尋常鄉下人。兩人都是五十歲左右年紀。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爲恥,但自聽說了當年的經過之後,對父親佩服得了不得,當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們問他幹麼?”

老乞婆仰頭長笑,聲音淒厲,令人不寒而慄,叫道:“他居然沒死,還留下了你這孽種!”那瘦長子喝道:“他在哪裡?”青青下巴一揚道:“爲甚麼要對你們說?”

老乞婆雙眉豎起,兩手猛向青青臉上抓來。這一下發難事起倉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見老乞婆套著明晃晃鋼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觸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臉頰,袁承志右手衣袖向下一揮,噗的一聲,擊中老乞婆雙臂中間,乘勢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後翻了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這一來五毒教衆人相顧駭然,老乞婆何紅藥是教中的高手,比教主何鐵手還高著一輩,怎麼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輕易的將她摔了個筋斗?

瘦長子潘秀達和那個鄉下人般的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護法,兩人相顧,點一點頭。潘秀達道:“我來領教。”雙掌一擺,緩步上前。沙天廣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環,這也算是兵器!”沙天廣展開陰陽扇,便與潘秀達鬥在一起。這邊啞巴與岑其斯默不作聲的拳打足踢,早已鬥得火熾。五毒教衆人一擁而上。胡桂南、鐵羅漢、青青各出兵刃接戰。老乞婆何紅藥勢如瘋虎,直往青青身邊奔來。袁承志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讓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躍出,伸手抓住她後心,提起來摜了出去。

何鐵手粉臉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噓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衆立即同時退開。衆人撲上時勢道極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間,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齊齊的排成兩列。何鐵手臉露微笑,對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樣斯文,卻原來身負絕技,讓我領教幾招。”袁承志道:“貴教各位朋友我們素不相識,不知甚麼地方開罪各位,還請明言。”何鐵手臉上一紅,柔聲道:“我們的事本來只跟官府有關,袁相公不明中間的道理,也就罷了。這時忽然有金蛇郎君牽涉在內,請問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裡?”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聲道:“別對她說。”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識麼?”何鐵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淵源,家父就是因他而歸天的。敝教教衆萬餘人,沒一個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驚,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到處樹敵,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離此萬里,只怕各位永遠找他不著。”

何鐵手道:“那麼把他公子留下來,先祭了先父再說。”她說話時輕顰淺笑,神態靦腆,便是個羞人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說出話來卻是狠毒之極。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樑子,還是去找他本人爲是。”何鐵手道:“先父過世之時,小妹還只三歲。二十年來,哪裡找得著這位前輩?若是把他公子扣在這裡,他老人家自然會尋找前來。咱們過去的事,就可從頭算一算了。”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來,管教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何鐵手轉頭問何紅藥道:“像他爹爹嗎?”何紅藥道:“相貌很像,驕傲的神氣也差不多。”何鐵手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各位請便吧。我們只留下這位夏公子。”袁承志心中尋思:“他們只跟青弟一人過不去。此處情勢險惡,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說,別人縱使暫時不能脫險,也無大礙。”於是作了一揖,說道:“再見了。”語聲方畢,左手已攔腰抱住青青,奔到牆邊。牆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後,更加不能一躍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衆人齊聲怒喊,暗器紛射。袁承志衣袖飛舞,叮叮噹噹一陣亂響,暗器都被打落。青青雙手已抓住牆頭,正要踴身外躍,何鐵手倏地離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門擊到。袁承志見她身形甫動,一股疾風便已撲至鼻端,快速之極,以如此嬌弱而有這般身手,不禁驚佩,喝道:“好!”上身向後鬥縮半尺,卻見擊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隻鐵鉤,更是吃驚。何鐵手右手微揮,一隻金環離腕飛上牆頭,喝道:“下來!”青青頓覺左腿劇痛,手一鬆,跌下牆來。何紅藥怪聲長笑,五枚鋼套忽離指尖,向她身上射去。這頃刻之間,袁承志已和何鐵手拆了五招。兩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見青青勢危,一把銅錢擲出,錚錚錚響聲過去,何紅藥的五枚鋼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鐵手嬌喝一聲:“好俊功夫!”左手連進兩鉤。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膩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一掌劈來,掌風中帶著一陣濃香,但左手手掌卻已割去,腕上裝了一隻鐵鉤。這鐵鉤鑄作纖纖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動時鎖、打、拉、戳,虎虎生風,靈活絕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沙兄,你們快奪路出去。”此時五毒教教衆早已纏住沙天廣等人拚鬥,重圍之下,卻哪裡搶得出去?袁承志乍遇勁敵,精神陡長,伏虎掌法施展開來,威不可當。何鐵手武功別具一格,雖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鉤刺,但拳打多虛而掌按俱實,有時卻又一掌輕輕的捺來,全無勁道。袁承志只道她掌下留情,不使殺著,於是發掌之時也稍留餘地,酣鬥中時時回顧青青,見她坐在地下,始終站不起來,當下搶攻數招,把何鐵手逼退數步,縱過去扶她站起。猛聽得啪的一聲巨響,鐵羅漢和岑其斯四掌相對,各自震開。鐵羅漢大叫一聲,上前再攻,拆不數招,手掌漸腫。他又氣又急,大聲嚷道:“這些傢伙掌上有毒,彆著了道兒。”袁承志這才省悟,原來五毒教衆練就了毒掌,只要手掌沾體,便即中毒,何鐵手掌法輕柔,其實是在誘自己上當,用心陰毒,決非有意容讓,眼見情勢越來越緊,心想如不立時衝出,自己雖可脫身,餘人只怕都要葬身在這毒窟之中。何鐵手見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鐵羅漢,身法快捷,如一陣風般欺近身來。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們走,莫怪無禮。”何鐵手一笑,臉上露出兩個酒渦,說道:“我們只留夏公子,尊駕就請便吧。”

袁承志左足橫掃,右掌呼的一聲迎面劈去,何鐵手伸右手擋架,猛見袁承志這一掌來勢奇勁,若是雙掌相交,即使對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斷不可。瞬息間手掌變指,微微向上一擡,徑點袁承志右臂“曲池穴”。這一指變得快,點得準,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敵頸。他知何鐵手雖然掌上有毒,卻害怕自己掌力,當下拳法一變,使出師門絕藝“破玉拳”來。這路拳法招招力大勢勁,劉培生號稱“五丁手”,尚且擋不住他五招。何鐵手武功雖高,究是女流,見他一拳拳打來,猶如鐵錘擊巖、巨斧開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來臉露笑容,待見對方拳勢如此威猛,不禁凜然生懼,展開騰挪小巧之技,一味遊鬥。

袁承志乘她退開半步之際,左掌向上一擡,右拳猛的“石破天驚”,向身旁錦衣毒丐齊雲*身上打去。齊雲*叫道:“來得好!”張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頭,劇毒便傳了過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一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右足往他腳上一鉤,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蓋下三寸處,喀喇一聲,齊雲*膝蓋登時脫臼,委頓在地。胡桂南本在與齊雲*激鬥,登時援出手來,奔去救援被三敵圍在垓心的沙天廣。袁承志叫道:“退到牆邊,我來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將青青、鐵羅漢、單鐵生三個傷者扶到牆邊。袁承志遊目四顧,見沙天廣與啞巴均是以一敵三,沙天廣尤其危急,當下雙腿左一腳右一腳,踢飛了兩名五毒教弟子,縱入人叢,喀喀喀三聲,圍著沙天廣的三人均已關節受損,或肩頭脫榫,或頭頸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傷人衆,又不敢與對方毒掌接觸,是以每次均是迅如閃電般搶近身去,隔衣拿住對方關節,一扭之下,敵人不是痛暈倒地,便是動彈不得。他救了沙天廣後,再搶到啞巴身旁。啞巴拳法頗得華山派的精要,力敵三名高手,雖然脫身不得,一時也還不致落敗。何鐵手一聲呼哨,五毒教人衆齊向兩人圍來。袁承志東一竄,西一晃,纏住啞巴的兩人一個下顎脫落,一個臂上脫臼,另一個一呆,被啞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樑之上,鮮血直流。啞巴打發了性,還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牆邊,叫道:“大家快走,我來應付。”胡桂南當即游上高牆,將一行人衆接應上去。袁承志在牆下來回遊走,又打倒了十多個敵人,向何鐵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見了!”哈哈長笑,背脊貼在牆上,倏忽間游到牆頂。老乞婆何紅藥大叫一聲,五枚鋼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牆上,必然難於閃避。袁承志左袖一揮,五枚鋼套倒轉,反向五毒教教衆打來。何紅藥見了這一手反揮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麼?”語音中竟似要哭出來一般。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極深淵源。”念頭轉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張口回答,早已翻出牆外。這時啞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層黃牆之下,只聽得紅牆上軋軋聲響,露出數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離弦,直撲到門口,雙拳揮出,將首先衝出的兩名教徒錘進門內。兩人幾個筋斗,直跌進去。餘人一時不敢再行攻出。潘秀達一聲號令,四名教衆舉起噴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臉上噴來。袁承志只感腥臭撲鼻,暗叫不妙,一提氣,倒退丈餘,毒汁發射不遠,濺在地下,猶如墨潑煙燻一般。那黃牆比紅牆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縱身高躍,手攀牆頭,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翻過牆頭去了,姿勢美妙之極。何鐵手望見,不禁喝了一聲彩。外面三道牆一重低過一重,已可一縱而過。片刻間衆人到了最後一重黑牆之外。袁承志見靜悄悄的無人追出,卻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負在背上,和衆人疾奔進城。將到住宅時,袁承志忽覺頭頸中癢癢的一陣吹著熱氣,回頭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並無大礙,心下寬慰,進宅後忙取出冰蟾,給鐵羅漢治傷。餘人雖未中毒,但激鬥之下,都吸入了毒氣,均感頭暈胸塞,也分別以冰蟾驅毒。青青足上被何鐵手打了一環,雪白的皮膚全成淤黑,高高腫起。折騰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單鐵生問起五毒教的來歷。單鐵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跡不出雲貴兩廣,從來不到北方,不過惡名遠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時,無不談虎色變,從來不敢招惹。他們怎麼會住在誠王爺的別府裡,當真令人猜想不透。”程青竹一旁在靜聽他們剛纔惡鬥的經過,皺眉不語,這時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黃木道人,聽說就是死在五毒教的手裡的?”袁承志道:“有人見到麼?”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見到,只怕這人也已難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許多人都說,黃木道人死得很慘。仙都派後來大舉到雲南去尋仇,卻又一無結果,也真是古怪得緊。”

沙天廣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們雖然見到了,卻不能爲你報仇雪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從無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紛紛猜測。忽然一名家丁進來稟報:“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見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說道:“她來幹甚麼?”袁承志道:“請她進來吧!”家丁答應著出去,過不多時,領著焦宛兒進來。

她一走進廳,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見她一身縞素,心知不妙,忙跪下還禮,道:“焦姑娘快請起,令尊他老人家好麼?”焦宛兒哭道:“爹爹……給……給閔子華那奸賊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問道:“他……他老人家怎會遭難?”

焦宛兒從身上拿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打了開來,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還殘留著烏黑的血跡。袁承志連著布包捧起匕首,見刀柄上用金絲鑲著“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閔子華收執”幾個字,顯是仙都派師尊賜給弟子的利器。焦宛兒哭道:“那天在泰山聚會之後,我跟著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裡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時過了,還不起來,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這把刀……袁相公,請你作主!”說罷嚎啕大哭。

青青本來對她頗有疑忌之意,這時見她哭得猶如梨花帶雨,嬌楚可憐,心中難過,把她拉在身邊,摸出手帕給她拭淚,對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閔的已答應揭過這個樑子,怎麼又卑鄙行刺?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難言,想起焦公禮的慷慨重義,不禁流下淚來,隔了一陣,問道:“焦姑娘,後來你見過那姓閔的麼?”焦宛兒哽咽道:“我……我……見過他兩次,我們一路追趕,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們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夥兒一定給你報仇。”程青竹、沙天廣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爲焦閔兩家解仇的經過,這時聽得閔子華如此不守江湖道義,都是憤慨異常。沙天廣道:“閔子華是甚麼東西,沙某倒要鬥他一鬥。”

焦宛兒向衆人盈盈拜了下去,悽然道:“要請衆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閔子華在哪裡?仙都派雖然人多勢衆,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兒道:“爹爹逝世後,我跟幾位師哥給他老人家收殮,靈柩寄存在徐州廣武鏢局。一面搜尋閔子華的下落。總是爹爹英靈佑護,沒幾天河南的朋友就傳來訊息,說有人見到那姓閔的奸賊從河南北上。金龍幫內外香堂衆香主、各路水陸碼頭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過兩次手,都給他滑溜逃脫了。侄女兒不中用,還給那奸賊刺了一劍。”袁承志見她左肩微高,知道衣裡包著繃帶,想來她爲父報仇,必定奮不顧身,可是說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閔子華了。焦宛兒又道:“昨天我們追到北京,已查明瞭那奸賊的落腳所在。”青青急道:“在哪裡?咱們快去,莫給他溜了。”焦宛兒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衚衕,我們幫裡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點頭,心想:“她年紀雖小,卻是精明幹練。這次金龍幫傾巢而出,那是非殺閔子華不可的了。”焦宛兒又道:“剛纔我在大街上,遇著一位泰山大會中見過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這裡。”

沙天廣大拇指一翹,說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閔子華已在你們掌握之中,你還是來請盟主主持公道,好讓江湖上朋友們都說一句‘閔子華該殺’,好!”

袁承志問道:“預備幾時動手?”焦宛兒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會你還是用這匕首刺死他?”焦宛兒點了點頭。

袁承志想起焦公禮一生仗義,到頭來卻死於非命,自己雖已盡力,終究還是不能救得他性命,爲德不卒,心下頗爲歉咎,又想仙都派與金龍幫此後勢必怨怨相報,糾纏不清,不知如何了結?閔子華暗中傷人,理應遭報,但這事要做得讓仙都派口服心服,方無後患。

各人用過晚飯,休息一陣,袁承志帶同程青竹、沙天廣、啞巴、胡桂南、洪勝海五人,隨著焦宛兒往傅家衚衕而去。青青、鐵羅漢兩人受傷,不能同行,單鐵生自行回家養傷。青青連連嘆氣,咒罵何鐵手這妖女害得她動彈不得。

注:袁崇煥有一個朋友鄺湛若,廣東名士,曾遊瑤山,爲瑤女掌兵權者雲氏作記室,作有《赤雅》一書,其中“僮婦畜蠱”一節雲:“五月五日,聚蟲豸之毒者,並置器內,自相吞食,最後獨存者曰蠱。有蛇蠱、蜥蜴蠱、蜣螂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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