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薩脣角微微勾起, “昨天出門了麼?覺得這裡如何?”
樑煥也不管陳述之還睡著,自己就起身站過去,冷冷道:“你們察多人怪得很, 到處都沒人管的麼?”
“人們自己就能管好自己, 何必要他人來管?”。
聽了這話, 樑煥輕蔑道:“沒人管的話, 豈不是盜賊滋生、民生凋敝、百業(yè)不興?”
“你看這裡盜賊滋生、民生凋敝、百業(yè)不興了麼?村民不是過得挺好的麼?”
這樣的對話讓樑煥覺得很莫名其妙, 他沒有繼續(xù)爭論,而是問:“所以你抓我們過來,到底是要幹什麼?來觀光你們察多的村子?”
“不急, 還沒到那一步。”樓薩笑吟吟地從懷裡拿出一本小冊子放在桌子上。“你們先看看這個吧。”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離開。樑煥叫了他一聲, 也沒叫住。
陳述之自然醒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 他揉著惺忪睡眼, 看見樑煥往他身上扔了一本什麼東西。
他拿起來,《流沙教教義》?
樑煥解釋道:“這是樓薩早上來時給我的, 聽他的意思啊,好像要我們看明白這個,才肯說抓我們來的原因。”
然而陳述之沒關(guān)心這東西,而是笑著嗔道:“樓薩來了,您怎麼也不叫我?”
“看見你睡得香, 沒忍心。”
“那下次他再來, 一定要叫。”
“叫你做什麼?”
陳述之垂眸, 赧然道:“要是真打起來, 我還能幫您打他。”
“那就更不能叫了。”樑煥翻了個白眼。
陳述之在被窩裡翻開了那個小冊子。上面寫的和他聽說過的也差不多, 是些“人按照本性就能活得最好,制度和法令只會扭曲人性”“人不應(yīng)該被他人治理, 而是應(yīng)該自己治理自己”之類的話,像是幾家思想的結(jié)合,卻又更爲(wèi)荒誕。
看到這些,陳述之忽然想起,之前提出管制農(nóng)具和縣城巡防的時候,江霽過來和自己吵了一架。江霽當(dāng)時說的話,和這本冊子寫得很像。
陳述之思索道:“按照他們的說法,募兵打仗只是權(quán)宜之計,打下城池後就該讓城中百姓自治。這也是爲(wèi)何被察多人佔去的縣會發(fā)生叛亂。”
“要是再等到他們散兵于田間的時候,我們便可一鼓作氣,直搗察多首都。”
樑煥笑道:“還不知道能活幾日,想那麼遠的事做什麼?”
後一天,樑煥信心滿滿地給樓薩講自己理解的流沙教教義,樓薩卻問他:“如若你回到大平,要按流沙教的原則推行新政,你會做什麼?”
樑煥頓時被他問傻了,“嗯……那個……裁撤縣令?”
“你看得還不夠啊!”樓薩長嘆一聲,又走了。
中午陳述之睡醒了,一聽樓薩這麼說,氣得又把那小冊子讀一遍,又出門找村民問上一堆當(dāng)?shù)卣巍=又麑懥艘黄笱鬄⑷ё值恼摚谥嵋惶烨逶缢υ跇撬_面前。
樓薩讀後十分滿意,“看樣子你們已大致理解了流沙教。既然是丞相的幕僚,那你們影響大平的政策想必不難。只要你們按我所言,讓大平朝堂向流沙教的構(gòu)想轉(zhuǎn)變,我就可以放你們回去,還能給你們好處,如何?”
“沒問題。”樑煥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下來。都放他們回去了,他們聽不聽話誰還管得著?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樓薩拿出兩張紙扔給他們,“在這上面簽名按手印,你們就可以走了。”
紙上寫的是,自己與察多國達成協(xié)議,向他們泄露大平機密,作爲(wèi)回報,察多國會給他們錢財。
見他們疑惑地望著自己,樓薩解釋道:“你們簽了這個回去,若能如我所願,這東西就永遠用不上。不但如此,等到某個時候,我還會給你們想要的東西。”
“等到某個時候?”樑煥嗤笑,“等到察多國滅了大平的時候?”
樓薩連連擺手,“這件事是爲(wèi)流沙教做的,察多國想要滅了大平,而流沙教卻只想救生民於水火;至於他們屬於哪個國家,流沙教沒興趣管。”
樑煥對察多國和流沙教的關(guān)係不感興趣,只是挑釁地問:“倘若我們無法如你所願呢?”
“那我就只能拿著這兩張紙去大平了。上面有指紋,你們是賴不掉的。你們說,大平的人看到它,會是什麼反應(yīng)呢?”
樑煥心下一沉,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漫說他根本沒打算按樓薩說的改變政策,就算他能完成他的要求,也不可能籤一份這樣的協(xié)定留在別人手裡。
他剛想拒絕,卻聽見陳述之先開口:“我們考慮一下,你明天再來吧。”
樑煥一愣,這也是可以考慮的嗎?
*
那天,盧隱和易歸安在樓府門口等了很久,始終沒等到他們二人出來。盧隱不放心,乾脆自己回院子裡找人,結(jié)果找遍了整個院子,也沒看到他們的蹤影。
盧隱有些慌了,開始在四周排查,將方圓十里都跑了一遍,卻無任何發(fā)現(xiàn)。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還是決定返程。
回到雍州官府,盧隱再次和所有人強調(diào)了不能說樑煥來過的事。而易歸安將樓府裡找到的東西交給刑部,就算有人收了齊專的錢,在確鑿的證據(jù)下也只能改判。
案件最後上交到京城,批下來西關(guān)商行只是罰了錢,然後處死了田中葵,這件事到此爲(wèi)止。
盧隱回到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林燭暉一人。林燭暉詳細地問了他們消失的地方,然後告訴盧隱:不用擔(dān)心,遲早會回來的。
盧隱也不知道林燭暉哪來的信心,他自己還是不踏實,從宮裡挑了一批侍衛(wèi),讓他們到察多國找人。
而林燭暉以樑煥抱病爲(wèi)由,停了一切需要他出席的朝會和祭祀。他自己批了所有的奏摺,然後蓋上樑煥的印信,假裝無事發(fā)生。
*
樓薩走後,陳述之沒在屋裡待多久就出了門,在山裡四處閒走,胡思亂想。他連午飯都沒回去吃,傍晚時終於轉(zhuǎn)不動了,在石屋前的石凳上坐下。
他抹一抹頭上的汗,望著逐漸變深的天色,大概也想明白了。
樑煥離開京城已經(jīng)十幾日了,就算他明日就能回去,回到京城也要將近十日。這麼長時間,雖然他說把事情都交給林燭暉了,但林燭暉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很多事也許他不需要做,但他必須要存在在那裡。如果他一直都不在,遲早會天下大亂。
所以,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他送回去。條件什麼的,先胡亂答應(yīng)著,以後可以慢慢談。
既然是自己害他淪落至此,那自己也必須承擔(dān)送他回去的責(zé)任。
“行離,你怎麼在這兒?一天都沒見你,我想你了。”
樑煥從遠處跑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道:“別發(fā)呆了吧,我們回去吃飯。”
陳述之這纔回神,衝他笑了笑,起身跟他回去。
飯桌上,樑煥喂他著吃羊肉,問:“明日樓薩來了,我們要怎麼說?”
陳述之咬下他的羊肉嚼了嚼,回給他一個安穩(wěn)的笑,“您不用擔(dān)心,我去說就好。”
“你要說什麼?”
然而他只是低下頭吃飯,半晌沒有出聲。
樑煥夾了一筷子烤雞腿送到他嘴邊,盯著他道:“告訴我,你明天要和樓薩說什麼?”
陳述之一口咬掉雞腿,沒理他。
“陳行離。”
“您就別問了。”
“你又要擅作主張,給誰寫一封信,把自己坑進去?”
“不是……”
他不說,樑煥也沒堅持問,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樑煥吃完飯,起身打開房門。從房間裡看出去,能見到月如銀盤,清輝皎潔。
陳述之便也不吃了,站到他旁邊陪他看月亮。
“要不是月亮圓了,都忘記今日是十五了。要是在宮裡,我姐又該來煩我了。我還是隻有逃出來,才能專心跟你待著。”
聽著這樣的話,陳述之忽然覺得氣氛有些悲愴。他轉(zhuǎn)過身,從正面逐漸靠近他,然後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背,把身子貼了上去,“陛下,您答應(yīng)我,切莫相信流沙教的鬼話,樓薩讓您做什麼都不能聽,要按您自己的辦法治理大平,好不好?”
樑煥笑了笑,撫摸著他的脊背,“怎麼忽然說這種話,我怎麼可能聽他的?你還不知道,我就是陽奉陰違罷了。”
“不管用什麼要挾您都不要聽。”
“能用什麼要挾我?等我們走了,他哪還有我們的把柄?”
陳述之不知要怎麼說下去了,沉默一會兒,他望著樑煥臉上鋪灑的月光,忽然道:“我想起來,五月十三日晚上,我給您寫了一封信。後來自己給撕了。”
樑煥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是哪天,擡手撫他的鬢髮,問:“寫了什麼?”
“我想了好久,最後就寫了兩個字。您猜猜?”他眼裡的水光澄澈如深潭。
“那個時候啊……你恨都恨死我了,我猜是‘怨恨’。”
“不是。”
“難道是‘負心’?‘薄情’?”
“……您猜點好的,哪有臨死還要寫信罵人的。”
“好的啊……那就是‘放下’‘再見’‘捨得’‘忘卻’?”
“……算了還是別猜了。”
“到底是什麼嘛!”
陳述之漸漸把頭埋進他肩窩裡,在一片靜寂中,含混不清地糅了一句:“能與你相識,是我今生最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