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樑煥回覆歐陽清的奏摺, 林燭暉的同黨就拉著朝中仇恨歐陽清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疏,要求他儘快判決江州減稅案,嚴(yán)懲黃湖、胡河等人。
樑煥不理睬他們的奏疏, 於是每天早朝都有人站出來提這事, 最後導(dǎo)致朝堂上一片呼聲。如果他不處理, 今日就別想議其它的事了。
刑部尚書朱幸雖然不敢明著催他, 卻三天兩頭地呈上案件審理的情況, 也是管他要判決的意思。
樑煥覺得自己快要被他們逼瘋了。
五月二日晚上,他很快就批完了那些內(nèi)容相似的奏摺。
宮人擺上飯菜,他看著一桌顏色鮮亮的食物, 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
他猶記得去年的這一天是怎麼過的,雖然並不愉快, 但當(dāng)他們合力去做一件事時, 再苦也能嚐出一絲甜。
可是現(xiàn)在, 他不敢去看他一眼,甚至不敢給他送一碗長壽麪。
他心裡煩亂, 在宮裡走來走去。他到抱巖閣坐了一會兒,又去瑞坤宮找吳鏡待了一會兒。最後,天色剛剛暗淡下來,他就已經(jīng)找不到事情做了,只好上牀睡覺。
他以前從沒覺得未央宮的牀居然這麼寬, 一個人可以在上面翻來覆去, 怎麼滾也不會掉下來。爬起來吹熄了燈, 他便縮回涼涼的被窩中。手上覺得空了, 就把被子抱在懷裡。
夢裡, 他回到了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天上升起一朵朵煙花,他正在爬一座小樓的樓梯, 沒有任何線索提示他,但他知道這是沿江縣的西城樓。
那樓梯看上去不長,卻似乎永遠(yuǎn)也爬不完,明明已經(jīng)飛速奔跑,但自己始終停在原地。
陳述之就站在樓梯盡處的窗邊,背對著他向外望著。
“行離,你來拉我一把好不好,我要去找你!”
話音消散在了風(fēng)中,那個近在眼前的人沒有聽見他的話,更沒有轉(zhuǎn)身。
忽然,他聽見了打雷的聲音。擡頭看去,窗外不知何時降下瓢潑大雨。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次竟爬完了樓梯,上到最高層。他小心地接近窗邊那人,想伸出手輕輕拍他一下,卻完全控制不住力度。
那輕拍變成猛推,將他整個人推出了窗外。
“不——”
他奔到窗邊,向下俯視的同時,看到了未央宮裡漆黑的牀頂。
樑煥聽見自己急速的心跳,渾身緊繃,額頭上起了一層汗珠。
第一反應(yīng)是,還好是夢,那不是真的,沒有人從窗戶掉下去。
可再去想時,夢裡那件事,不就是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逼他做的麼?在這裡還是沿江縣,又有什麼分別?
等等,沿江縣?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地名,他爲(wèi)什麼會在那個地方?
樑煥驀地從牀上竄起來,點(diǎn)上燈,翻開朱幸送來的案卷。
五月四日,刑部宣佈了對江州減稅案的判決,與朱幸第一次告訴樑煥的那些大同小異。
戶部侍郎黃湖、江州州同胡河、海寧知府韓海玩忽職守,判斬立決,五日後行刑。兵部主事陳述之、江北縣知縣劉傳泄露朝中消息,判斬立決,十日後行刑。
江州知州姜江監(jiān)管不力,兵部員外郎宋信助人傳遞朝中消息,均判革職。
這個案子因爲(wèi)死的人太多,所有牽涉進(jìn)來的人判得都重。判斬立決如果不等到秋後,通常就是五日後行刑。至於爲(wèi)什麼有兩個十日的,刑部沒有解釋,也沒人關(guān)心。差了五天,總不能中間把人救走吧。
而沿江縣的那些“暴民”,則一個也沒有放。爲(wèi)了給不放人一個合理的解釋,所有人都被判了一年徒刑。
看到判決,白銘便邀請大家到素隱堂慶祝,只有許恭沒有去。
許恭去了牢房。
收到判決後,陳述之立刻被帶離現(xiàn)在的牢房,換到了一處沒有窗子,更加戒備森嚴(yán),更加簡陋,也更加擁擠的地方。他知道,死囚的待遇和其他囚犯是不同的。
一進(jìn)牢房,他的腳腕就被鐐銬綁上了。送他進(jìn)來的獄卒鎖上門,又丟下兩個裝著米飯的碗。
陳述之疑惑道:“怎麼這時候送飯?”
旁邊住久了的犯人幫著回答:“都快死了,吃那麼多做什麼?這裡一天就一頓。”
看著那碗一看就很硬的白米飯和那盆清水煮白菜,陳述之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都給推到了一旁。
他還沒回過味來,整個人都是蒙的,呆愣地靠著牆,坐在茅草堆上。
這時許恭大步走進(jìn)死牢,在兩側(cè)的牢房中搜尋著。
“行離,是我,你怎麼樣?”
聽見有人叫自己,陳述之慢慢擡起頭,茫然地對上許恭的目光。
“行離你知道麼,我快氣死了,白銘居然叫大家一起慶賀此事!太過分了!還有那個江霽也是,平日裡對你那麼關(guān)心,到了這時候卻只想害你!”許恭一來就是怒吼。
而陳述之就顯得比他平靜很多,他隨意地笑笑,“對他們而言,我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罷了。他們做成了想做的事,可不該高興麼。”
沉默片刻,許恭緩緩道:“這麼說,要?dú)⒛愕娜耍彩悄銦o關(guān)緊要的人了。”
陳述之別過頭去,這個地方他還不想觸碰,只是敷衍道:“不重要了。”
許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嘆口氣道:“早告訴你了不要那麼傻,滿腦子都想著別人。你自己看看,別人會回報你嗎?”
“你爲(wèi)我們做了多少事,爲(wèi)他做了多少事,就連你寫那封要命的信都是爲(wèi)了他,結(jié)果呢?他就是個騙子,你心心念唸的人就是這麼個東西!”
他沒有壓低聲音,引得周圍的犯人紛紛側(cè)目。
陳述之的話音有些哽咽:“你不要說了,這都是我的私事,你們以後還是要共事的。”
“我不幹了!”許恭冷哼道,“這種人誰要爲(wèi)他做事啊!他可以拿你的命去換東西,那我豈不是更不值錢了,哪天再一刀砍了我。”
陳述之張了張嘴,竟不知如何反駁他,最後只淡淡地說:“你不用爲(wèi)我鳴冤,事是我自己做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你真是……唉。”
想著這個人大概是無藥可救了,許恭抓著牢房的欄桿,漸漸平和了話音:“你要帶話麼?我來這裡也不太方便,我讓獄卒給你紙筆,你寫下來,我過段時間來拿。”
他這樣一說,陳述之才記起這事。想了想,怎麼也得給父親寫封信吧。他便點(diǎn)頭道:“那好,多謝你了。”
送走許恭,陳述之在茅草堆上躺了一天。上一次和一堆茅草待在一起,還是在白真山頂?shù)拿┎菸菅e。
白真山……茅草屋……
他纔開始想,就立即想不下去了。
直到晚上餓得不行了,他才吃下那涼透的米飯和白菜。
*
見到未央宮的小太監(jiān)時,許恭的內(nèi)心是拒絕的。他一點(diǎn)也不想見樑煥,他怕自己忍不住罵他。
但是人家上門堵他,他根本沒法不去。磨磨蹭蹭一路,到了門口,他到底還是裝出個笑臉走進(jìn)去。
樑煥見他來了,一把拉他過來,遞給他一張折起來的紙,以及一枚印信。
“你去一趟江州,現(xiàn)在就走,刑部那邊給你請好假了。”
許恭一臉迷茫,幹什麼啊?再說,你讓我去我就去?
樑煥沒管他的神情,快速道:“人名地名都寫上了,朕整個給你講一遍,你記住了。”
聽完樑煥的講述,許恭漸漸回過味來,皺著眉問:“要在十日內(nèi)做完麼?”
“不用,你儘快做就是,晚幾日也無礙的。”
“那……”
“別問了,趕緊去。”
“……是。”
*
因爲(wèi)已經(jīng)是死牢,不存在串供的顧慮,所以江州減稅案的死囚們都關(guān)在了一起。陳述之看著歐陽清一天三次地來找黃湖,嘰嘰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和他關(guān)在一起的劉傳聽見了兩句,便過來給他講:“歐陽丞相管黃湖要消息和人脈呢。”
劉傳略顯富態(tài),四五十歲模樣,眉目疏朗,看上去十分隨和。
他這話被對面的胡河聽見,胡河一副輕蔑模樣道:“與你有何干系?”
陳述之靠在牆上,覺得身子一陣陣地發(fā)冷,估計(jì)是這裡沒有被子,夜裡太涼了。他聽見胡河的話,便隨口說了一句:“我總得知道,我死得值不值吧。”
這時歐陽清已經(jīng)走了,黃湖聽見這話,高聲問:“陳述之,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
“當(dāng)時京城傳你的流言,陛下親自去國子監(jiān)爲(wèi)你澄清謠言。後來御駕親征雍州,就帶了你一個六品主事。你來頭不小啊?”
陳述之笑了笑,“我不過是崇景四年的進(jìn)士罷了。我的同年們都比我有出息,我這兩年也沒做什麼,最大的功績,便是與你們同歸於盡了吧。”
“哼,都是你害的。我們本沒做什麼,都是你那個什麼破信……”胡河嘟囔道。
陳述之忽然覺得喉頭一緊,一陣反胃,嘔出一口穢物來。
他這樣子把劉傳嚇了一跳,他連忙問:“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
“我……”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又嘔出一口。
沒有手帕,陳述之就用衣袖擦了擦嘴,斷斷續(xù)續(xù)道:“我覺得噁心……還有,身上發(fā)冷……大約是吃壞東西了。前兩日上午送來的飯我夜裡才吃,可能發(fā)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