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 雖然樑煥昨天說的只是昨天,但陳述之還是服侍他換了衣裳洗了臉。
然後,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在樑煥面前行了大禮, 額頭觸地, 久久未動。
淚水已然乾涸, 他神色平靜地起身, 緩緩?fù)庾呷ァ?
“行離。”
到底還是回頭,與他目光相會的時候,在他的眸子裡看見了許多情緒。
“你要保重。”
悲傷, 遺憾,不捨, 無奈, 絕望。
也不知是那雙眼睛真有這麼多情緒, 還是都是自己的投射。
*
車隊從京城出發(fā),一直向西去往邊境。這次出兵察多國的主力還是駐紮在邊境的幾萬原葉家軍, 但他們已被分給了各個將領(lǐng),每個將領(lǐng)又直接由朝廷管制,所以從京城派了不少文武官員前往督軍。
於問荊主動申請和兒子坐一輛車,沒想到一路上兒子不和她說話,只是靠在她肩上閉著眼。
她以爲(wèi)他睡著了, 偶爾去看時, 卻時常能發(fā)現(xiàn)他眼角的淚痕。
今日的驛站是一棟三層的房子, 陳述之爬到頂層, 搬了個板凳坐在露臺上。夜色降臨, 與繁華的京城相比,空曠的原野裡星子更亮。
於問荊一直追他到這裡, 也搬了個凳子坐到他邊上。
見她來了,陳述之就伸手往前一指,“娘,您看,那邊就是沙漠了。”
於問荊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哪裡有沙漠,什麼也沒看見。
“想起小時候,和娘在沙漠裡藏貓兒,我就躺在沙地上,拿沙子蓋了自己一身。娘每次都要找很久才找到我,我還以爲(wèi)藏得好。後來娘走了,嫺兒跟我玩的時候,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才知道原來娘一直在讓著我。”
聽著這些往事,於問荊側(cè)頭望向他,“你這哭了一路,到底在哭什麼?”
陳述之嘆道:“爹孃分開了,娘漂泊無依,爹另娶他人,我竟不知該身歸何處。”
琢磨著他的話,於問荊覺得這個感慨怪怪的,“你都多大年紀(jì)了,哪有跟爹孃過一輩子的?”
他身上一僵,原本只是想到哪說到哪,沒想到還是被她逼到了這裡。
陳述之沙啞著話音道:“那我便無家可歸了。”
聽到這話,於問荊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麼簡單。她覺得自己理應(yīng)插手,“你憋了一路,該給你娘講講了。”
陳述之沉默一會兒,埋著頭低低道:“也不是不能講,但是您不能告訴旁人,任何人,一個人都不行。”
“知道了,你說吧。”
他一時間竟也不知從哪裡說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好像從沒完整地給人講過。
還是講講吧,再不講,都要褪色了……
時間回到崇景四年,九月末的一場大雨。
一樁樁一件件,很多已經(jīng)與現(xiàn)在無關(guān),可他想把所有的事都講出來。彷彿多一個人知道,那件事就多一分真實,確實發(fā)生過,而非只存在於他的記憶。
直到一個月前的一個傍晚,在京城郊外,狗熊的房子裡。
陳述之在江霽的帶領(lǐng)下走進房間,看到狗熊等人都坐在桌邊,熊貓說了句:“等你很久了。”
狼狗開門見山:“陳行離,我們要威脅你做件事,你要先聽事情,還是先看籌碼?”
陳述之愣住,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江霽便把他往樓上拉,“還是先看籌碼吧。”
江霽帶他來到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前,打開房門。房裡擺著兩把椅子,每把上面都捆了一個人,眼睛嘴巴都被堵住。
雖然臉被遮去了一半,但陳述之還是認(rèn)出了他們:晉州的吳氏夫婦,樑煥的養(yǎng)父母。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冷冷地問。
江霽關(guān)上房門,淺笑道:“你若辦不好我們交代的事,那我們只能把這兩個人殺了。我知道他們於你形同陌路,但殺了他們是什麼意義、有什麼後果,想必你也十分清楚。”
“你們這是個什麼團伙?”
“也不怕告訴你,我們都是京城的流沙教信徒,樓薩是我們的主教。”
聽到樓薩這個名字,陳述之心下一沉。
二人下了樓,江霽拉他在桌邊坐下。熊貓慢吞吞地說:“你讓太醫(yī)院賣合恨草,耽誤了流沙教的生意。你想個辦法,讓大平不要再賣合恨草去察多了。”
“我只是提了一句,後面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我有何辦法。”陳述之淡淡道。
“你既然想不出來,那就只好我們替你想了。”鸚鵡說著,站起來把幾張紙放在他面前。
“我們的辦法也很簡單,只要別人覺得你是察多國的細(xì)作,提議賣合恨草是爲(wèi)了增強察多軍力,自然就會停下。至於你要怎麼成爲(wèi)細(xì)作,這上面寫了幾件事,具體怎麼做,我們可以再商量……”
狼狗把一個繩結(jié)狀的吊墜扔在他面前,“你們既然見過樓薩,那肯定知道他戴這個。這東西每個流沙教徒都有,你就假裝只他一人有,然後送了你。”
陳述之看完,壓制住手上的顫抖,強作輕蔑:“就爲(wèi)了個草,你們便讓我認(rèn)賊作父、賣國求榮?”
鸚鵡巧笑道:“別把我們說得那麼惡毒嘛,不過是演戲罷了,你可從沒背叛過任何人。不把合恨草賣給察多,說不定對大平有益無害呢。”
江霽話音嚴(yán)肅:“這件事從頭到尾,有所犧牲的只你一個。我們既沒要你命,你通敵賣國的事也不會人盡皆知,保全了你的聲名。你之後就隨便找事做,要是真過不下去了,流沙教養(yǎng)你都行。這已是我們爲(wèi)你想到的最好結(jié)果了,這件事和殺了樓上那兩人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聽了這番話,陳述之盯著他恨恨道:“江雲(yún)開,我把你當(dāng)朋友,自己的事都告訴你,你卻拿來脅迫我,你就這般黑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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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霽輕輕搖了搖頭,“那可真是抱歉了,畢竟我得把流沙教排在朋友之前。”
望著紙上字跡,陳述之的臉色逐漸發(fā)白。
自己怎樣都沒關(guān)係,可若真的做了這些事,犧牲的一定不只自己一人。
可權(quán)衡之下,自己原是最無足輕重的那一個。如果籌碼是吳氏夫婦的性命,以任何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自己都必須犧牲。
見他那可憐樣子,江霽拍了拍他的肩,無奈道:“這樣吧,再給你加一條。等合恨草的事徹底過去了,十年二十年的,你再回來就是了,今日流沙教讓你做的事你都可以往外說,怎麼樣?”
“十年二十年,我還能回哪去。”陳述之慘笑。
“該回哪去就回哪去。讓你往外說是我能給的條件,說了之後如何就不是我的事了。反正我們是要阻止合恨草進察多,你若覺得我們的辦法不好,那你就換一種,只要你爲(wèi)我們達(dá)成目的,我就不會動上面那兩個人……”
聽到的看到的一齊涌入腦海,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陳述之咬住下脣維持坐姿,在怎麼走都是錯的死棋中看不到出路。
最後,他艱難地啓脣:“好,就按你們說的辦。”
聽完這件事的原委,於問荊第一反應(yīng)不是同情或悲傷,而是氣憤:“你直接說有人威脅你,不要賣合恨草了,這不就完了嗎?爲(wèi)什麼要做這麼大犧牲?”
陳述之苦笑,“不要賣合恨草了總得有個原因,‘給察多軍治病’這種原因不夠用。”
“原因就是有人脅迫你啊,這還不夠嗎?!”
他的腦子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了,根本無法去思考這些問題。他身子一歪,靠在她肩上,閉上眼看種種思緒在眼前飄蕩。
於問荊輕嘆口氣,到底還是安慰一句:“不是說十年二十年麼,那就等到時候再看,要是還捨不得的話,你回去就是了。”
陳述之勉強勾了勾脣角,雲(yún)淡風(fēng)輕道:“不會的。娘離家時我才十三歲,哭幾個月便好了。現(xiàn)在我都二十六了,哪能真記個十年二十年的。再說,真過了那麼久,我又怎麼回得去。”
“也對。”於問荊也不知能做些什麼,只是摸了摸他靠在自己身上的頭,“這次怎麼回去?回去之後,還繼續(xù)待在京城麼?”
陳述之漸漸從那些情緒裡出來,沉靜地說:“娘救完人就先回京城,我找機會溜回去,讓人以爲(wèi)我在沙漠裡失蹤了。回去之後娘也別住醫(yī)館了,我們再找個房子去,就我們兩個人住,以後我每天給娘做飯。”
“你還會做飯?”
“一個人住在京城郊外的時候,我都是自己做飯的。”但是已有兩年沒做過了。
於問荊認(rèn)真道:“讓你做飯可是屈才了,你回去找些事做,和你爹一樣,當(dāng)個教書先生什麼的,也算這麼多年沒白讀書。流沙教不是說養(yǎng)著你麼?你恨他們,就別便宜了他們,天天蹲他們門口要錢去。”
陳述之勉強彎了眉眼,點一點頭。
做些閒散事情也好,不用像從前一樣忙碌,也不用參與那些人的機心算計,日子會過得很舒坦。
等到和察多國打完了,懷遠(yuǎn)收回來了,合恨草不影響了,自己這邊也差不多忘記了,不怎麼在乎了,再回家鄉(xiāng)去。
什麼十年二十年的,都是江霽爲(wèi)了騙人上鉤的詭計。一切順?biāo)鞎r都不敢盼的事,這個時候還要寄予希望,那不就是自討苦吃麼。
反正自己終生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了,這樣,也算是記一輩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