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薩朗聲笑道:“可是有人告訴我, 簽了那張紙就是株連九族的罪。而把他留在這裡,只是掌控你一個人而已。我現在也覺得,似乎留下他比留下一紙協定更管用呢。你不同意又如何, 你還有得選麼?”
樑煥攥緊雙拳, 話音凌厲:“你要是敢傷他分毫, 我滅了你整個察多國!”
樓薩搖了搖手上的茶盞, 雲淡風輕道:“滅了察多國和我流沙教有什麼關係。你若能乖乖按我說的去做, 我就好吃好喝伺候著你的心上人。如此俊美的人,我還不捨得下手呢。”
樑煥大口喘著粗氣,他腦海中一片混亂, 感覺自己被困在原地,往哪裡走一步都是死棋。
見他許久沒有說話, 樓薩便當他是默認了, “今晚我就送你回去, 你先去做紙上的這些,以後每年都會給你新的……”
“到什麼時候?”樑煥從牙縫裡擠出話音, “我要爲你做多少,才肯把他還給我?”
“等大平也變得和察多國一樣的時候,我用不著你了,自然不會再留你的把柄。你放心,只要你認真做事, 到時候定會完璧歸趙。”
“那就是遙遙無期!”
樓薩勾脣一笑, “那可不一定。你是朱幸的幕僚, 你們大平的另一個丞相林燭暉也是我的人, 兩個丞相同心合力, 改變大平不是輕而易舉麼?”
這話從樑煥的耳朵裡過了,卻激不起他任何情緒。誰是誰的人, 在這個時候好像也不是那麼要緊。
見樑煥沒反應,樓薩揚起頭朝門外喊道:“進來兩個人,帶他走吧。”
兩個守衛衝進屋裡,抓住樑煥便要帶走。他用力甩了甩手臂,沉著聲音道:“再說幾句話。”
樓薩挑了挑眉,“趕緊的。”
被綁在椅子上的陳述之已經沉默很久了,他不是無話可說,但他不敢開口,他怕樑煥聽到他的聲音會心軟,會不肯回去。
到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了,可說出的卻是:“你記得我之前說的話,按你想的方式去做,切莫心存顧忌……”
樑煥慘慘一笑,上前兩步,他伸出手去想碰碰他,卻又不大敢,只得收回來,垂著眼眸道:“我什麼德行你都看到了,現在還要和我說這種話?”
陳述之想想方纔的事,也對,這樣的請求他不會聽。
“可是……”他四下看看,樓薩和守衛都在屋裡,有些話便不好說,“如果真的這樣做,那……”
就說了一半,樑煥卻懂了。他直視著他的雙眼道:“行離,你一定記住,所有事都是我一人之過,我會如何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你不許責怪自己,也不許折磨自己,要好好等在這裡。不管他們如何對你,就算是爲了我,也要照顧好自己,好嗎?”
陳述之點點頭,別過目光,輕聲道:“那兩個字是‘謝謝’。”
樑煥愣了愣,想起他幾天前說的話,不禁提高話音:“現在又不是生離死別,不許說這種話!你在這裡等著,我一定想辦法……”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樓薩揮了揮手,兩個守衛就上前架住樑煥,蒙上他的雙眼,拖著他往外走。
陳述之也不知他能不能聽得見,向著看不清的前方說了一句:“我等你。”
*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樑煥眼睛上的布被摘下,他爬出馬車,四周空無一人,面前是察多國和大平的邊境。
他將拉車的馬解下,車子就原地丟棄,拖著還在疼痛的身子,跨上馬向東走去。
用了兩天到達雍州官府,他找易歸安問了案件的情況。夏鈴賴著他問陳述之去了哪裡,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雖然身上不是很舒服,但他沒有從雍州帶人,仍舊單槍匹馬地上路。再用五天到達京城,他一路幾乎沒有閤眼,回到未央宮便躺在牀上睡了一天一夜。
就在迷迷瞪瞪睡醒的時候,林燭暉知道他回來,便趕過來見他。他問了這些日子朝堂的狀況,便立即讓林燭暉恢復了取消的一切朝議。
畢竟,他換自己回來,是讓自己來做正事的,不能辜負他。
最後,林燭暉問他這些日子去了哪裡,他想起臨走時樓薩口中的林燭暉,也不知幾分真假,卻還是決定緘口不言。
盧隱派走的太監在察多國什麼也沒發現,樑煥便將那幾天住的那座山畫出來,讓他們繼續在察多尋找。除了出兵攻打察多,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兵力不是問題,只是不知那地方在哪,沒法去救人。
樑煥讓自己變得忙起來,一件件處理自己不在時遺落的事情,每天從早到晚地辦公,就沒有時間感傷,沒有時間思念。
只是偶爾會去抱巖閣坐一坐,或者翻出未央宮的倉庫裡放著的花燈,盯著發一會兒呆。
他看了樓薩給他的那張紙,上面寫的無非是一些降低賦稅、裁撤官員、減少京城對各州的控制之類的事。他想,如果一年了還找不到,那就隨便發幾個詔令傳去察多,這邊不去實施就好了。
*
丑時二刻,陳述之推開房門,搬了個凳子坐到門口。
這段時間,他時不時地晚上睡不著覺,又覺得屋裡淒涼冷清,就到門外待著,至少有天地星辰爲伴。
從月中到月末,再從月末到月中,他看著圓月缺,缺月圓。從山上往下望去,在天的盡頭仍然是無邊的沙漠,鋪滿銀白色的月光。
不經意間,目光總是停留在山腳的石屋上。
那個夜晚,被綁在石屋的椅子上時,樑煥和樓薩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樑煥的那句“我替他死”。
他不明白樑煥爲何能說出那樣的話,也許他早就識破一切都是試探他的計謀?那他裝得也太像了。
若他沒有識破呢?也許他當時是瘋了,或者早有對策,那話只不過是說給樓薩聽的,進到屋裡,他也能打敗樓薩。
可他如何打敗樓薩?陳述之不敢再想下去,害怕觸碰到一種荒謬的可能。
這些日子他每天睡到中午,吃過飯便出門和村民閒聊,又讓樓薩給他送了一堆察多的書,晚上就回去研讀。這樣一來,他對這個國家的瞭解愈發全面,便記下很多內容,還寫了分析和應對。
不知爲何,他一直在心底相信著,或早或晚自己一定會回家,決不會死在這裡,現在記下的東西遲早都會有用。
正發著呆,他聽見旁邊傳來開門的聲音,轉頭去看,住在隔壁的那個老伯走了出來。
他看著五六十歲模樣,卻身材健壯,眉宇間是年輕人都少有的英氣。他見陳述之也坐在這裡,便笑著道:“你也睡不著?”
陳述之也回了個笑給他,“彼此彼此。”
“睡不好,幾十年的毛病了啊……”
那老伯靠在牆上,抱著雙臂望天。陳述之主動與他交談:“老伯是大平哪裡人?想家了?”
這個老伯的口音十分明顯,陳述之一直知道他是從大平過來的,卻不曾深問過。
他沒有看陳述之,而是伸出手張開五指,從指縫看漏出的月光,悠悠道:“我原先在大平四處行走,居無定所,算不上是哪裡的人,也就沒有家。硬要說的話,有人的地方纔是家吧。”
“您在這裡多久了?還能見到家人嗎?”
“說久也不久,我是崇景五年十一月來的,馬上就兩年了。至於之後會怎麼樣……”老伯側身看了看他,搖著頭說,“你說得好麼?我說不好。”
陳述之喃喃道:“我也說不好,可既然我還存活於世,那必定是心存希望的。”
“也對。”他又轉回去看月亮。
陳述之偶一擡頭,發現他扶著牆壁的手上肌膚皸裂,看著有些可怕,這幾日看見不少人的手都是這般。他不禁問:“老伯,您的手怎麼了?”
那老伯苦笑地舉起手放在眼前,無奈道:“自從來了察多就這樣,這地方又冷又幹,吃的東西也不全,手腳全裂口子了。很多察多人都得這個病,也只能捱著。”
聽了這話,他微微蹙眉,“肌膚皸裂……合恨草?”
“是啊,大夫也這麼說,合恨草碾成末抹上,輕易便好了。但這種草在察多長得極少,所以價格昂貴,不好弄。”
他說的這些話喚起了陳述之久遠的記憶,他記不得是在哪裡聽過,察多國和合恨草的事情。
秋夜風疾勁,吹透了人的衣衫。那老伯待了一會兒便打算回去了,走前跟陳述之說:“你往常也睡不著麼?我有能讓人睡覺的東西,給你也拿一個吧。”
陳述之眨著眼望向他,“往常沒事,就是來這裡後常犯。是什麼好東西?”
老伯回去屋裡,過一會兒端了個木盒子出來,在他面前展開。陳述之拿起看看,兩個圓環連在一起,每個上面都隔開串了幾個珠子。
老伯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便戴著這個東西。他解釋道:“兩顆珠子之間夾的是藥包,你像我這樣對準了,那些藥會便在你的穴位上作用。我幾十年睡不著了,以前徹夜醒著,現在戴上這個,後半夜還能睡一會兒。”
“這……”陳述之把那東西在自己手腕上比了比,好看倒是好看,可這樣白拿人家東西不太好吧?非親非故的。
老伯看出了他的顧慮,爽朗地笑了兩聲,“藥包是要換的,給我看病的大夫定期幫我換藥,所以我那裡有好幾個這東西。你用著試試,走的時候再還我就是了。”
他這樣說,陳述之就不跟他客氣了。他學著老伯的樣子把手環套在腕上,回屋睡覺。
*
漫天飛沙的荒漠裡,頂著秋天仍不肯留情的烈日,於問荊揹著藥箱騎了半個時辰的馬,渾身被汗水溼透,終於來到這個病人住的山腳下。
第一次來這裡時,她讓人畫了地圖,還是差點在沙漠裡迷路。不過她也能理解,這裡是流沙教的樓薩選來關人的村子,自然不會太好找。
她都五十多歲了,實在禁不住這番長途奔波。要不去跟樓薩說說,不看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