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兩部電影是十一點,夜神仙慣的雲珈卻打了個哈欠,說自己要上樓睡覺。
然而不到半個小時,雲珈又衝了下來,也不穿外衣,徑直就要往外跑。
“回來,雲珈,你幹什麼?”
她的眼睛亮得嚇人,手裡攥著手機:“李瞳,我想見他!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見他!”
“但這麼晚了……”
“我打了電話,我會在樓下等。”
“他答應你會過來?”
雲珈搖頭:“他知道我會在樓下等他的。”
“他根本沒有答應你?”
“那如果他來了,我不在,怎麼辦?”
“醒醒,雲珈,你幾歲了?像個瘋子一樣!已經半夜了,再說就算你要出去……”
大小姐根本沒有理我,從衣帽架上抓過一條圍巾,打開門就走。
哐當!
門在她背後關上,那條火紅色的圍巾,像是微弱的火焰,在我眼睛裡面閃爍了一下,然後消失了。
不管不顧,就憑著心裡一瞬間的衝動,這纔是愛情應該有的模樣。放縱自己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瘋狂,這纔是戀人應該有的模樣。然而,並非人人都可以做到這樣,或者說,我老了。
我還是喜歡順其自然,哪怕是——順其自然地消亡。
然而,十五分鐘不到,門鈴又響了。
這種時候肯定不會再有外人來訪。多半是大小姐太過匆忙漏了什麼的東西。
“來了來了!等下啊!”我大聲應著,手忙腳亂把手裡的瓜果盤子放到一邊,“來了雲珈,你稍微等下!”然而盤腿窩進沙發前踢掉的拖鞋一下子倒是沒辦法找到,我嘆口氣,咬牙把一雙乾淨的白襪子當作擦地板抹布,一路掂著腳尖跑到門口。
開了鎖,拉上圓型底扣,拔完最後一個插銷,我打開門:“真是的,叫你出去別那麼……”
聲音卡在喉嚨中間,再也發不下去。
門口站著雲珈,而她的身側站著那個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想見還是不想見的人——季彥。
雲珈眼睛看著地板,面色蒼白,右手被季彥死死抓著。
發生了什麼——我剛剛想問,卻被季彥一句冰冷的命令打斷。
“進去。”平素還算臉上有笑意的貴公子語調冷冽,說話的對象不像是嫡親或者溺愛過的表妹,卻像是俘虜。
雲珈一強,想要甩手,還是掙脫不開。“你沒資格管我!”她驕傲地揚起下巴,眼睛明亮,即便是被俘虜的姿態,卻堅定地不退讓半分。
“你也沒資格晚上獨自出門,雲珈,別以爲我和別人一樣,都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季彥低聲吼了一句,聲音微啞。
雲珈一愣,細細一排貝齒咬住了嘴脣,她看了看我,神色驚惶。但下一個瞬間,她立刻鎮定下來,緩緩擡起被季彥扣住的手。“放開。我現在就回房間去。”她冷著臉開口,那雙盯著季彥的眼睛裡,怨毒的神色颳起狂嵐,深不見底,“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她說著,一把推開我,踢走鞋子,就自管自地跑上樓梯,“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拒絕任何人的意味顯而易見。
門口只剩下我和季彥兩個人。
我暗暗吸了一口氣,擺出自認爲最正常的表情:“要不要……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季彥擺擺手:“不必了。李瞳……這麼說可能不太合適,但是,這兩天,雲珈她……我希望你能夠多注意一下她。算是幫我……”他頓了頓,卻立刻做了糾正,“算是幫朋友的忙吧。”
“出了什麼事?”
季彥故意避開我的目光:“一言難盡。”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不知道按出什麼菜單,卻是雲珈急促不安的聲音——“安以陌,我有事要找你,關於六年前的那件事情,我有話要問你。在我那裡樓下等。事情比我想得更加糟糕,所以,你一定要過來。”
“這是……這是竊聽?你連自己的妹妹都要監視竊聽麼!”
季彥迎著我的目光看下來,他的眼瞳中倒映出我憤怒又疑惑的臉容——和他的平靜截然相反。“沒錯,我讓人在她手機和座機線路上都裝了竊聽。我和安以陌也講過了,讓他別趕過來,這件事情我會處理。”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似乎在講的不過是“晚飯湯裡鹽有點多了”這種最普通不過的事實。
“聽著季彥,如果你想讓我幫忙,首先要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和六年前有關吧,雲珈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季彥搖頭苦笑:“非常抱歉,雖然要你幫忙,但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最近,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事情,也可能,只是我對她保護過度,多慮了。然而,既然我現在知道了她沒有告訴過我的過去,我就不想因爲任何一點疏忽,就讓過去的事情毀掉她接下去的一生。”他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能夠理解麼,李瞳。”
我感覺自己的眉毛一分分皺緊起來,然而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季彥又開口說話。
“有什麼事情,就及時通知我吧。我給你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有效的。那就這樣吧,我先走了。”季彥笑了笑,轉身向電梯的方向走去。“差點忘記,李瞳,先祝你新年快樂。”
他的腳步沒有一點遲疑地接連響起,“等等”這兩個字隨著他的每一聲腳步都跳得離喉嚨口近一些,卻總也跳不上舌尖。
如果他的腳步停滯一下,我就會叫他,然後至少回送他一聲“新年快樂”。——我在自己心裡,和自己暗暗打了一個賭。
然而,他的左手插在口袋裡,右手向後揮了揮,並沒有回頭。
第二天,除夕。雲珈在自己房間賴到下午兩點才慢吞吞起牀。
“昨天嚇到你了,不好意思啊,李瞳。作爲補償,今晚我來做年夜飯!”恢復力驚人的大小姐捋起袖子,幹勁十足。
“不用了雲珈,如果是西紅柿炒番茄,土豆炒洋山芋當年夜飯也太悽慘了?”
雲珈劈手奪過我手裡正在剝開的生菜:“算了吧,別挑剔了,兩個單身女人湊一起過年已經是悽慘的最高級了。”
“這倒也是……”
“啊~真想叫外援。”沒等我回答,雲珈又使勁搖了搖腦袋,好像這樣就可以把這個念頭驅除出腦外,“不行不行不行,N和季彥是一夥兒的。”
“雲珈,你有沒有想過,何子煬他是真的喜歡你?”
雲珈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噘了噘嘴,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別說笑了,他對誰不是這樣。天底下季彥的話都比他的表現要可信。”
這個比較,無論對於是季彥,還是何子煬,都不是什麼好話。
我不知道如何接口,雲珈又自顧自說下去。
“喂,李瞳,你覺得,什麼纔是喜歡呢?”
我一愣,手裡拆封的鹽有一小點灑在桌面上。當然,雲珈沒有在意。
“喜歡這樣的感情……是會犯錯的……”她輕輕說道。
我似乎能夠察覺到,她說的是誰。一年的最後一天,各處都是盤點,而她也像是在做總結陳詞。
“知道有誰喜歡我,我就會依賴的。如果是互相不當真地玩兒,那倒沒什麼。但是如果有人真的動了心……比如說小誠那個時候,所以我就覺得,自己必須推開他。可能我自己只是習慣有人陪著而已。我不能饒恕自己的依賴造成傷害。”
“你想得太多了雲珈……”
“有人說,女人自己一輩子就好像要掙脫一些什麼,到處逃,到處跑。我在逃離的,也許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記憶。或者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如此。而等到跑累了的時候,就有個男人走過來,把那個疲憊的女人帶走了。不過有一些人,會累死在半路上。”
“大過年的,別說這麼灰暗。”我勉強擠出一個笑。
雲珈繼續自說自話:“因爲總有那麼一個兩個女人,並不願意就這樣被帶走。因爲她覺得,那隻伸出的手,看上去帶著施捨的意味。有時候,想起來,我就是那種非把自己折騰死,累死在半路上的人。”她說完,似乎意識到什麼,突然換上笑顏,“啊呀啊呀,別這麼看我,每個人都有說喪氣話的時候嘛!安啦,沒事!”
斜斜的陽光從廚房的窗**進來,細碎的塵灰折射著近乎不真實的金紅色光芒。而云珈,被這樣的光芒兜頭罩在其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一如既往地漂亮,也一如既往地不真實……
雲珈的話,她說過,我也就沒多想。直到幾天後回溯,才終於發覺出一點什麼,然而那個時候,即便發現了什麼,也阻止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自己走出的過去,就是自己的命運的潮汐,無法迴避,即便把自己拖入冰冷死寂的深海,哪怕有別人伸出的手,卻總是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