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艘艙裡，崔嫺低聲說道：“要不要妾以後戴著羃羅出門？”

唐朝早中期有教養(yǎng)的名門望族人家，包括崔有節(jié)的清河崔家，鄭朗的滎陽鄭家，他們家女子也要出門的，但與陌生男子見面不大好，於是戴著一個羅簾子。這個面簾也就是羃羅。

唐朝民風(fēng)開放，面簾子越來越薄，後來索性沒有人戴了。到了唐末，名門全部被催毀，禮教全廢，宋朝後沒有名門望族說法了，有，僅是有錢有勢的人家，與唐朝那個名門望姓已經(jīng)是兩個性質(zhì)，更沒有人戴著這個討厭的小簾子。倒是受李煜妃子窅娘影響，稍許有極個別女子爲(wèi)了討丈夫歡心，開始裹起腳來。

兩者皆非鄭朗所喜。

而且崔嫺做得很好了。

除家中幾個人外，幾乎從來不與陌生男子交談，還要怎的？

“不用。”

不過崔嫺還是很注意，緊挨著鄭朗，離其他諸位官吏遠(yuǎn)遠(yuǎn)的。

船兒在水裡發(fā)出輕微的撞擊浪花聲，駛了一會兒，船伕喊道：“鄭知州，到了。”

“麻煩船哥子。”

船伕讓一聲哥子喊得手足無措。

鄭朗命幾個衙役擡了幾樣?xùn)|西上岸，走了沒有多遠(yuǎn)，便是一處村莊，大約五十戶人家，有窮有富，看房屋就知道了，五六戶瓦屋，其他的皆是茅草屋子。

衙役徑直穿過村莊，走向村西口，當(dāng)塗縣令袁真問道：“鄭大夫，是去謝孝子的家？”

“嗯。”

是感人之旅。此子父親早喪，母親將他拉扯成人，又好不容易讓他娶了一門親事，然娶了一個惡媳婦回來，對其母很不孝順。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後，越發(fā)惡劣。此人無法忍受妻子對母親的百般忤逆，將妻子出之。以後養(yǎng)著老母親，又哺養(yǎng)著兒子，有一頓沒一頓的度日，有時寧肯自己吃不飽，也要給母親吃好。

這一養(yǎng)，就是近十年，孝心感動方圓所有的人，連王知州那樣混資歷的官員，也來探望過，給一些資助。

穿過一片翠竹，來到幾間草屋前，門口一棵古槐下，坐著一個老婦人，正搖著繰車在織麻。鄭朗走過去，唱了一個肥喏，問道：“請問大娘娘，這裡是不是謝春謝孝子的家？”

老婦站了起來，狐疑地看著他。

“我是新知州。”

“參見新知州，”老婦要施禮。

鄭朗一擺手，崔嫺已經(jīng)搶上前去，將老婦扶起來，道：“大娘娘，不用施禮，該施禮的是我們夫婦，來到太平州，妾就聽聞大娘孃的事，家中貧困，尋常人家有壯年男子都難以度日，可大娘娘居然將兒子拉扯長大成人，很不容易。”

老婦讓崔嫺誇得不知說什麼好。

鄭朗問道：“謝春在何處？”

“狀元公，在田裡勞動。”

“能否帶我們?nèi)タ匆豢矗俊?

“好啊。”老婦還沒有走，崔嫺又搶上一步，說道：“大娘娘，讓妾來扶你。”

“我那敢。”

“大娘娘，當(dāng)扶的。”說著扶起老婦往前走。

諸位官員面面相覷，這招好啊，若傳出去，明天會震動鄉(xiāng)里啊。難怪狀元要將他妻子帶出來，看到?jīng)]有，若是鄭朗來扶，就僞作了，可讓崔嫺來扶，卻沒有任何問題。

主意是好，可誰個知州的妻子能象崔嫺這樣做，不嫌棄的一把將一名老婦人扶住。這也要有心的，儘管她的心很可疑，扶老婦人未必有幾份誠心，但爲(wèi)了鄭朗卻是有十分誠心。

還有這份機(jī)靈，隨機(jī)應(yīng)變，與果斷，又非是一般女子所能擁有。

知道這樣夫唱婦和，會贏得一大片民心，可沒幾人學(xué)得來。

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片稻田間，一個黑黝黝的中年男子正在勞動，邊上一個十歲的男孩子幫助父親撥著田裡的稗子。

看到一大羣官吏，還有幾個少年，一個美麗的小娘子扶著老孃走來，男子連忙走到田埂上，手無足措的施禮，一個很老實(shí)的人。鄭朗道：“你能不能先回去一下，我?guī)Я艘恍〇|西給你。”

“狀元公，小的不敢收，娘娘將我養(yǎng)大成人，孝敬她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荒苁盏摹！?

“誰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但有幾人做得到，包括我在內(nèi)，小時候多次淘氣，讓幾個娘娘擔(dān)心，去了京城多次惹禍，謝大郎，你讓我慚愧啊，當(dāng)受之，”說著拉起他的手，要往回走。

謝春嚇著了，道：“小的手上還有泥巴。”

“泥巴好啊，沒有泥巴，何來萬物生長，這雙沾滿泥巴、辛勤勞動的大手，在我眼裡，纔是最美麗的手。”

諸位官員更是汗顏，多感人的一句話啊，看到?jīng)]有，周圍幾個圍觀的農(nóng)民全部滴眼淚了，怎麼以前自己不會說呢？

真煸著了，看著鄭朗拉著謝春的手，崔嫺扶著老婦回去，幾個老百姓酸酸的說不出話，最後道：“好知州啊，走，去看一看。”

丟下手中的事務(wù)，用衣角拭著眼眶，跟在後面向謝家走去。

重新到了謝家門口，鄭朗讓衙役們將幾樣事物打開，先是賞賜，很厚的賞賜，一百緡錢，一百匹絹。

還有一樣更重要的事物，一塊碑賦，鄭朗窮極筆墨，寫下一篇感人淚下的《慈母孝子賦》，這也是他的中庸之道，陰陽相對相生，沒有長輩的關(guān)愛，正確的教導(dǎo)，又何來下人的孝順。沒有下人的孝順，長輩又怎麼有信心對晚輩慈愛。

這纔是正確的人倫觀，上慈下孝，構(gòu)成儒家孝道的有機(jī)整體，如果生活在舜那樣的家庭環(huán)境裡，再要求兒子很孝順，實(shí)在有些勉爲(wèi)其難。

衙役們在載石碑，鄭朗又說道：“謝大郎，今年春天陛下對我說，讓我代他看看江南好，江南民風(fēng)淳樸，你纔是陛下想要看的淳樸。你坐下吧，讓我替你與大娘娘畫一幅畫，以後送給陛下。”

圍觀的百姓全炸營了。

給皇上看的！然後用豔羨的眼光看著謝家上下三代三口人。

謝春急得要跪下來，讓鄭朗扶住。

這一舉動在鄭朗心中位置很重要，不僅是感動他的孝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diǎn)，德化全州民風(fēng)！

讓謝春樹立孝道的榜樣。

江杏兒拿出作畫工具，鄭朗執(zhí)筆，先畫一幅謝家三口的草圖，後面還有謝家貧寒草棚的背景。草圖畫好後，鄭朗衝老婦深施了一禮，一點(diǎn)知州架子都沒有擺，這才率著諸人離開。

重新上了船。

船往前行駛，這一回去的地方是朱家莊。

但拜訪的這戶人家出忽所有官吏意料之外。

看望的是一位很有爭議的女性。朱家莊有一個戶人家養(yǎng)有四個兒子，家中貧寒，養(yǎng)四個兒子多吃力啦，不但將他們拉扯成人，還要供他們成親，因此在大兒子成親後，夫妻雙雙倒下。

大兒子只好接過父母的工作，拉扯三個弟弟，還有自己的一個孩子，累著累著，也倒下了。

臨死前，只是拉著妻子的手，眼睛半天沒有閉上。

妻子似乎明白丈夫的想法，換普通的女子，那時候很年青，還有一些姿色，早改了嫁。然而此女沒有，可是靠她柔弱的肩膀怎麼可能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

於是到縣城靠賣笑謀得幾個錢，僅中上姿色，賣笑所得的錢少，爲(wèi)多得一些錢，與客人吵架，或者厚著臉皮乞討，當(dāng)年很有爭議的一個人物。然而就是她這無比酸苦的錢，繼續(xù)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機(jī)，並且?guī)椭隙L(fēng)風(fēng)光光的娶了一門親事。

外面有人說閒話，老三當(dāng)時也漸漸成人，堵不住人的嘴巴，於是一聽到後，沖人下跪，乞求道：“別說我嫂嫂壞話了，求你們了。”

在這樣嫂嫂的帶領(lǐng)下，二弟與弟媳婦還有什麼好說呢，協(xié)助嫂嫂將這個家繼續(xù)支撐起來。直到老三成家立業(yè)，婦人才結(jié)束賣笑生涯。然後到老四又成了親。

四媳婦要著強(qiáng)，老四訓(xùn)斥，嫂嫂又維護(hù)四媳婦，面對這樣的嫂嫂，四弟媳婦最後終於感化悔改，衝她下跪懺悔。

自此以後，這一家子就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爭吵。

但正是她在縣城這段不好的經(jīng)歷，謝家免去稅務(wù)，朱家卻從來沒有免去稅務(wù)，也沒有任何官員前來探望。

鄭朗聽到後，立即重視起來，派衙役打聽一下，然後唏噓不止。

與謝家一樣，賜錢百貫，絹百匹，勒石作賦，不過換成了《義嫂賦》。同樣要畫圖，這些都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事蹟，卻比英雄事蹟更感動人。自己利用了德化全州，圖遞到京城後，就不知道朝中諸大佬會不會利用了。

見到朱家長嫂，才四十幾歲，大約勞累過度，頭上出現(xiàn)斑斑白髮，崔嫺與江杏兒、四兒一起彎下腰深施一禮，道：“見過義嫂。”

當(dāng)年她賣笑謀生，應(yīng)有一些姿色的，如今卻是這副樣子。

在這副看似卑賤的身軀下，隱藏多麼高貴的人性光輝！崔嫺一直動著小心思眼，此刻看到朱家長嫂的老態(tài)，終於被感動了。

“你們折殺了我……”當(dāng)年很能吵的一個女人，卻被這派場嚇著，一個狀元的妻子，兩個狀元的小妾，向自己深施大禮，自己敢受麼？

“這是你應(yīng)當(dāng)?shù)玫模M說我們是晚輩，過二十年三十年後，我們還要向你行一個大禮，只是對你來說，來得太遲，未免不公正……”鄭朗道。

他話音一了，朱家上下十幾口人哭得象淚人一樣。

從朱家走出來，呂公著輕聲說道：“鄭大夫，我心裡好堵。”

“不是堵，是感動，象這樣高貴而又卑微的小人物太多太多，我僅從中間選了三個，這纔是人性的希望。”

不以爲(wèi)只有士大夫纔有人格，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人格，人性尊嚴(yán)，人性亮點(diǎn)。

豈止是德化，對自己幾個學(xué)生來說，也是一場心靈的洗滌。

重新上船，換了一個地方。

剛纔看到的是孝，是悌，這一回看到的是仁。

因此這次賦文換成了《善人賦》。

是陸家莊的一個二等富戶陸寧，遭遇也不大公平。

一家人很老實(shí)，心善，經(jīng)常做好事，修路鋪橋，有時候拿錢出來贍養(yǎng)孤兒寡母，家中有兩百多畝的地，租了一些地給佃農(nóng)，心善的結(jié)果，租子經(jīng)常討要不到。

陸家只是笑笑，很象大娘娘，但比鄭朗大娘做得更徹底，因爲(wèi)老實(shí)，讓縣裡面定爲(wèi)二等富戶，怎麼可能是二等呢，三等都勉強(qiáng)了。稅重，心又善，只好自己努力勞動。然而歷任當(dāng)塗縣的縣令就象沒有看到一樣。

總要徵稅的，又不是日子過不過去，徵得多自己政績纔多，越是這樣的老實(shí)人家，才越要徵稅。於是逼得夫妻二人帶著兒子不得不下田勞動，還要應(yīng)付差役。

是聽陸家兒子的一個衙前朋友對鄭朗提及，鄭朗派人問了一下，果然如此，纔將這個人發(fā)掘出來。

看著碑文，陸寧立即謝絕，道：“鄭知州，小的不敢哪。”

朱謝二家不知道，可陸寧是一個主戶，多少見過一些世面，鄭朗的賦碑一出，有可能以後無數(shù)學(xué)子過來看，陸續(xù)對自己讚揚(yáng)，甚至有可能留名於史冊。豈止是畫像給皇帝看一看那麼簡單，哪裡敢受之！

“爲(wèi)什麼不敢，是你平時做好事，得到的回報，來，帶我去看看你修的橋。”

陸寧慚愧不安的帶著鄭朗來到一條小河邊，就著河架了一座石拱橋，正是這座石拱橋，河兩邊的各村莊得以順利來往。鄭朗道：“這纔是善事。前些天我去了一趟臨江寺，聽聞有人一捐就是幾百畝的地。釋家真義是空是了，臨江寺的香火足以讓僧侶們衣食無憂，爲(wèi)何要得那麼多的良田？每多一份良田，貧困百姓人家就少了一份生機(jī)，何來佛家普渡衆(zhòng)生之說。若是業(yè)報，這纔是真正墜了業(yè)障、魔障。”

提及臨江寺，一個個不敢作聲。

鄭朗又道：“只有陸大郎纔是真正的做善事，渡來世。不是渡來世業(yè)報，今天讓我聽聞你做的好事，就是現(xiàn)世報。”

“小的那敢有這份妄想。”

“你不是刻意去做，纔是真心，纔有善報到來。”

說著往回走。司馬光忽然道：“鄭大夫，我更清楚鄭大夫所說的中庸之道了，就象我們纔來太平州，看到一些事，讓我覺得很迷茫，很灰暗。今天卻看到這麼多亮點(diǎn)。果然是有陰有陽，有善有惡。”

“本來如此。並且我也有其他用意，因爲(wèi)困於外敵，優(yōu)柔百官，朝廷渴望財(cái)富，自上到下，對財(cái)富對謀利不排斥。這也無什麼非議，夫子也沒有反對謀財(cái)。可君子愛財(cái)，取之有道。然而謀利多會忘義，在這種背景下，更要重視德化，與時俱進(jìn)也。”

忽然眼睛亮了起來。

他終於想到了中庸核心所在。

很重要的。

魏家那個大波妹說知行合一，是知道了就去做，根本不是王陰陽所說的知行合一，那是一種思想的表現(xiàn)方式，如同鄭朗所說的學(xué)而致用。核心思想何在呢？

我知道財(cái)富的重要性，去搶銀行，也可以說是知行合一，我知道開鎖的功能，上門撬人家的鎖偷人家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學(xué)而致用。

能氣死王陽明與孔夫子。

因此王陰陽那種知行合一很複雜，不僅是一種形式與行爲(wèi)，還是一種思想，一種體系，這才構(gòu)成了王學(xué)的儒學(xué)系統(tǒng)。

也可以說鄭朗的中庸是包容調(diào)濟(jì)，可那樣詮註，多空泛哪，甚至比史上司馬光的中庸更玄之又玄。

一直要尋找這個核心，有這個核心才能去詮註。

今天終於給了他靈感。

主要是歲數(shù)太小，前世的不能算，今世才真正認(rèn)真思考，到他老的時候思想完善了，又不會如此吃力。

道：“陸大郎，我到你家中坐一坐，記一些東西。”

“這是小的榮光。”

“別小的，稱我吧。”

等於白說。

鄭朗又對杏兒道：“給我準(zhǔn)備筆墨紙硯。”

王安石道：“鄭大夫，要記什麼嗎？”

“要記一下的，是我剛剛想起來的修注中庸核心所在。”

一句話說完後，所有人眼睛亮了起來。

中庸啊，有幾人未聽過這件事？

杏兒磨好了墨，崔嫺眼光亮晶晶的看著丈夫。處得久了，更不想爭，相反，因爲(wèi)她有才氣，懂得多，才知道丈夫?qū)W問的浩大，漸漸變得有些膜拜起來。

“司馬三郎，我說你記。呂三郎，王三郎，你們也可以發(fā)問。”

“喏，”司馬光高興地答道。

“包容調(diào)劑，與時俱進(jìn)，直而溫之，簡而無傲，乃中庸之理也。”

王安石皺起眉頭，包容調(diào)劑知道的，可這個與時俱進(jìn)是什麼？既然老師讓問，於是直接問了出來。

“與時俱進(jìn)……”鄭朗沉吟一聲，這個若說好了，可了不得啦。而這四個字恰恰是四句“真言”中的重中之重！道：“首先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二是不是等於二加一？”

“是。”王安石道，兩個結(jié)果一樣，皆等於三。

“但放在儒學(xué)裡面，一加二絕對不會是等於二加一，甚至一加一絕對不會等於一加一。”

語不驚人死不休，僅一句，所有官吏一起聽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