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 手機(jī)進(jìn)來好幾個電話,談宴西一個也沒理。
到了姚媽那兒,許是瞧出來他心情不大好, 姚媽不由地多關(guān)心了兩句, 問他是不是又跟談家那頭起齟齬了。
談宴西有種一敗塗地的心灰意懶, 也不知從何說起。
姚媽便又問他, 晚飯是不是又應(yīng)酬去了, 晚飯吃好沒有,要不要吃點(diǎn)夜宵——更加樸實(shí)、又無能爲(wèi)力的關(guān)心方式。
談宴西說:“不用。我上樓去躺一會兒。”
姚媽滿眼擔(dān)心地目送他上樓去,“那你餓了想吃點(diǎn)什麼, 隨時叫我。”
“您休息去吧,用不著管我。”
“……哎。”
談宴西走進(jìn)樓上臥室, 脫了外套扔在椅子上, 也沒開燈。
點(diǎn)了一支菸, 便斜著往牀上一躺。
屋裡靜悄悄的,光線昏朦, 隱約能瞧見繚繞而起的淡青色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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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談宴西倒是又碰見了周彌。
他是去參加一個酒會,恰好那酒店還承接了一場時尚晚宴。他料定了周彌應(yīng)當(dāng)在那兒,酒會的間隙,自己一個人過去瞧了瞧。
他沒請柬, 給衛(wèi)丞打了個電話。
衛(wèi)丞當(dāng)然也在, 親自到簽到處來接他, 碰面先玩笑說:“忙裡偷閒過來瞧你媳婦兒的?”
談宴西冷冷地瞥他一眼, 少見的罵了句髒話, 說衛(wèi)丞,我真是操-你大爺。
衛(wèi)丞莫名其妙:“你他媽……老子專程來接你。”
進(jìn)去之後, 談宴西也不叫衛(wèi)丞找座,自己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站著了。
衛(wèi)丞給他指了指靠舞臺的那一桌,周彌和她上司向薇,就坐那兒。
談宴西一手抄兜,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
周彌穿一身利落的咖色西裝,全程微笑傾聽,留心著向薇的一舉一動,她誠然契合這衣香鬢影的場合,可又有一種金粉玉屑裡走一遭,卻半點(diǎn)浮華不沾衣的清寂。
不知過了多久,周彌湊近向薇耳語了什麼,隨即站起身來,大抵是要去一趟洗手間。
談宴西也沒出聲,就這麼看著她。
直到她不經(jīng)意地目光掃過來,腳下明顯地一個頓步。
而後,她淡淡地衝他笑了笑,微微地頷了頷首。
這禮貌裡沒有半點(diǎn)強(qiáng)撐的淡然,因爲(wèi)她看他的目光,和看一個普通的熟人,別無二致。
談宴西一時間心臟陡懸。
他白白在商場裡摸爬滾打了這些年,那些所謂城府、喜怒不形於色的自我規(guī)訓(xùn),此時此刻,全不頂用。
他甚至連禮貌都給忘了,沒回她的招呼,只站在那兒,冷然且面無表情地,瞧著她從自己跟前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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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宴西公司裡,這一陣員工十丈開外,見他就躲,凡他過處,噤若寒蟬。沒誰敢這時候頭鐵去彙報(bào)工作,這麼冷麪修羅的氣場,誰靠近誰遭殃。
大家有事都叫尹策去代爲(wèi)傳達(dá):那畢竟是你親表兄呢,自家人總會多三分顧及。
尹策簡直坐蠟:自家人罵起來更不留情面!
大家便偷偷問:談總到底怎麼了?
尹策也瞭解不清楚,只大約知道:失戀了罷。
結(jié)果根本沒人信:扯淡!你說談總是得了不治之癥都更靠譜些。
這天,談總在晨會上將一個小管理給訓(xùn)得狗血淋頭,這小管理摘了黑框眼鏡在那兒偷偷抹眼淚,一米八的漢子委屈的像個三歲小孩兒。
尹策覺得,自己作爲(wèi)談宴西的左膀右臂,是該冒死進(jìn)諫了,便趁著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跟過去問談宴西:“三哥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兒?”
“我能遇到什麼事兒?”
尹策委婉極了:“……要是覺得壓力大,可以去休個假。”
談宴西瞧過來的目光涼颼颼的,彷彿在說,蠢貨,現(xiàn)在就想篡位,還早了一百年。
尹策無語凝噎。
正這時候,談宴西手機(jī)進(jìn)來一個電話。
非常稀奇,是祝思南打來的。
上回退婚那事兒,祝思南替他在祝家說了不少好話,才叫事情尚算和平地解決,不至於真鬧到談祝兩家斷絕往來。
談宴西自知是欠了祝思南一個人情——說出去,人人都知道祝小姐是被談三/退了婚,多少算個笑話。要不是祝思南這從小在人唾沫星子裡游泳練就的鋼鐵心,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就上門來罵他八輩祖宗了。
祝思南開門見山,來找他還人情的:她有個讀大四的朋友在找實(shí)習(xí),想委託他幫忙安插個崗位,能正兒八經(jīng)地跟著鍛鍊做實(shí)事的那種。
不用祝思南說得明白,談宴西就知道是什麼性質(zhì)的“朋友”,祝小姐跟這兒玩養(yǎng)成“小鮮肉”呢。
談宴西:“祝家偌大的家業(yè),要我安排實(shí)習(xí)?”
“屁話這麼多,你就說行不行吧?”
“你把簡歷遞上來,我叫HR先看看。”
祝思南說聲“謝謝”,剛準(zhǔn)備掛,談宴西又忽然叫住她:“你在北城?有空嗎?”
“幹嘛?”
“請你喝頓酒。”
祝思南陰陽怪氣:“我這是聽見了什麼會折壽的話?”
兩人找了個清吧。
酒一開,談宴西也挺開門見山:他身邊這些狐朋狗友,是指望不上了,他認(rèn)識的人裡頭,瞭解談戀愛這事兒,又瞭解女人的,他就數(shù)得出她這一個。
祝思南一聽有八卦可聽,來了興趣。
她也是後頭才知道,談宴西退婚,居然是爲(wèi)了一個女人。也因爲(wèi)這,她才真就對他高看兩眼,這麼市儈的談三,還能有衝冠一怒爲(wèi)紅顏的時候?
祝思南做洗耳恭聽狀:“快說快說,我倒要聽聽,是哪位美女不長眼。”
談宴西:“……”
可能因爲(wèi)真跟祝思南打過的交道不多,他對身邊人誰都不知如何開口的話題,跟她倒能說得出口。
便從頭跟她捋了一遍。
聽完後,祝思南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見過她。”
談宴西愣了下。
祝思南跟他確認(rèn),“向薇身邊那個女助理?眼睛是這樣……”她伸出一隻手指,將自己的眼尾微微地往上一扯,“有點(diǎn)兒像小狐貍,怪好看的。”
談宴西:“……嗯。”
“我之前談了個意大利的男模特,有回跟他在米蘭吃飯,那飯局向薇也在。你說的這個姑娘,一直跟著向薇。漂亮、爽利,該做的事情做得分毫不錯,又不會喧賓奪主。”祝思南瞥他,“多好一姑娘啊,可惜就眼光不行。”
談宴西已經(jīng)習(xí)慣了祝思南這叫人火大的說話方式,也懶得跟她計(jì)較。
只問她,有什麼想法,可讓他參考參考。
祝思南嗤了一聲,“我是真瞧不起我們這圈子裡的男人,叫主動送上門的女人慣壞了,以爲(wèi)女人都唯利是圖。錢、權(quán)、名、利,總得圖一樣。如果女人不肯點(diǎn)頭,那一定是給得還不夠多。你們就是不懂,男女之間,有愛,有平等,還有尊重。很顯然,你說的,和我僅僅一面之緣觀察而得的這個周小姐,她真就不是什麼物質(zhì)的東西能哄得好的。”
祝思南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十足的鄙薄,“她不過是獨(dú)具慧眼,瞧出來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最深層,還有那麼一點(diǎn)真心,一點(diǎn)可取之處。人家就圖這,想給你個廢物利用的機(jī)會,你偏不,你偏要繼續(xù)跟她展示,你究竟能變著多少法子證明自己真的敗絮其中。”
她話說得挺難聽了,原以爲(wèi)談宴西這傲慢的公子脾氣,無論如何也該甩臉子了罷,難得的,他竟沒有。
只神色漠然,沉默地聽著。
好像,就等著有人來罵他這一頓一樣。
祝思南一個反骨仔,人生信條就是一個“偏不”,談宴西一副受教的模樣,她反而不樂意繼續(xù)罵下去了,只最後總結(jié)陳詞:
“周小姐真真好脾氣,工作得好好的,被你們遊手好閒的公子哥騙過去,就爲(wèi)了叫人觀賞新奇地瞧瞧,能叫談三折腰的人,是什麼模樣?你說,她怎麼還跟你那些朋友應(yīng)酬得下去呢?她合該抽你兩巴掌,叫你知道,女人都是有脾氣的。——知足吧,你一生遇不到第二個會這麼愛你、包容你的女人了。還跑來問我,有什麼可問的?等價交換,懂嗎,談公子?真心才能換真心!”
她喝了杯中的酒,已經(jīng)走出去了,又轉(zhuǎn)過身來,手指著他,最後提醒一句:“還有,別瞧不起任何人的工作!哪怕她一個月薪水還不夠你一晚上輸?shù)模灰€能自己買得起麪包,就未必會要你施捨的愛情。”
祝思南踩著高跟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談宴西將杯子裡還剩的酒,一口嚥下。過喉處的辛辣和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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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寒潮來襲沒注意保暖,許是這一陣忙起工作來晨昏顛倒,又沒規(guī)律飲食,談宴西生了一場腸胃病。
前頭尹策還勸他,當(dāng)老闆的不必要這麼拼,身體要緊。當(dāng)然,他也沒敢往深裡勸,因爲(wèi)知道了三哥這一陣的反常,是心病。
談宴西未嘗沒有讓自己忙起來分散注意力的意思,結(jié)果一場病生得,前功盡棄。
他在姚媽那兒,閉關(guān)靜養(yǎng),工作上的事莫妮卡彙報(bào)給他,會議或者酬酢,一概推了。
別人不敢管他的事,姚媽不一樣。
她一邊給他熬粥,一邊不住唸叨:“你是我從小照顧長大的,你就當(dāng)是我這個老婆子不識擡舉倚老賣老。宴西,你怎麼翻過了三十歲的關(guān)頭之後,還越活越回去了?我半截入土的人,管不了你太久了,你得管好你自己啊……”
談宴西笑笑,挺乖覺聽訓(xùn)的態(tài)度。
姚媽又說:“我兒子的事,你還記得嗎?”
談宴西說,記得。
姚媽的兒子,得肺癌去世的。
在她兒子患病之前,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母子失和。姚媽離婚之後,她兒子跟了父親那邊。爲(wèi)此,她兒子對她很是怨懟,因爲(wèi)明明母子兩人感情更深篤些。
姚媽前夫再娶,又生了一個孩子,她兒子夾在新家庭裡,地位尷尬,那些不如意的情緒,也就轉(zhuǎn)嫁到了她身上。致使母子每一次會面,總是不歡而散。
姚媽自也有自己的苦處,離婚之前,她是個家庭主婦,工作都沒有,即便得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又拿什麼去供孩子讀書和生活。
直到她兒子患了病,兩人才驚覺,前面的時間,竟然就在這怨懟與隱忍的苦衷裡,白白地蹉跎過去了。
至今,這還是姚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總以爲(wèi)往後的時間還長,總有機(jī)會進(jìn)行彌補(bǔ)。
有時候命運(yùn)就是這樣,一揮手就判了死刑。
錯過就是錯過,蹉跎就是蹉跎了。
事情過去好多年了,姚媽雖耿耿於懷,但也不會時常掛在嘴邊,這回拿來勸誡談宴西,才又思緒翻涌:“那是你的私事,我一直沒亂摻合,怕招你討厭。你說你既然都已經(jīng)跟祝家小姐解除婚約了,不就是爲(wèi)了讓自己沒後路嗎?怎麼最後,搞得兩邊都沒撈著?”
談宴西只笑了笑,也不接話。
姚媽可稱得上是苦口婆心:“在我看來,周姑娘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這年頭,聰明的多,漂亮的多,有本事襄助你事業(yè)的多。可有要找個不圖別的,這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人,可就難得多了。你也不怕這樣蹉跎著,兩人真就走散了。別到時候?qū)W我,追悔莫及……”
談宴西始終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樣,也不表態(tài)。
姚媽也懶得說了,覺得他冥頑不靈,打發(fā)他出去,別在廚房裡杵著了,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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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宴西喝了粥,回房間躺著休息。
迷迷糊糊間,便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聽見樓下有敲門的聲音。沒一會兒,便有腳步聲拾級而上,到了門外。
一聲敲門聲,緊接著,吱呀一響,這門被推開了。
所有聲響,都蒙了一層紗一樣朦朧而不真切。
他轉(zhuǎn)頭去看,一時驚訝。
進(jìn)來的是周彌。
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頭髮披散著,頭髮上沾了些雪片。
他不由問,下雪了嗎?
她不說話,只是走過來,在牀沿上坐下,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他笑,問她,瀰瀰,你知道我病了?誰告訴你的?
她還是不說話,垂眸安靜地看著他。
他便伸手去捉她的手腕,她掙扎了一下,他坐起來……
談宴西霍然睜開眼睛。
茫然地往牀邊看,哪有什麼人。
是清醒不過的一個夢。
然而,明知道那裡沒有人,談宴西還是伸手去,探了一把。
切實(shí)的,只探到了虛空。
屋裡安靜極了,彷彿都能聽見時間緩緩流淌的聲音。
無聲無息,又倏然遠(y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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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宴西再次見到周彌,是在東城,他過去參加一個慈善晚宴。
他由來不屑做這種沽名釣譽(yù)的事,這一回願意出席,沒別的理由,純爲(wèi)了周彌去的。
要不是這種場合,他碰不見她。
兩人碰頭那刻,周彌有片刻的驚訝,不過下一瞬便如上一回那樣,與碰見普通熟人一樣,平淡不過的一記微笑。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他上回在巴黎見過的,幫忙升了艙的那兩位一男一女的同事。
整場晚宴,談宴西很難定心去留心活動流程,除了拍賣時舉牌,剩餘時間,都在關(guān)注旁邊那一桌的周彌。
這一回,周彌沒和向薇坐一桌,她跟她的同事坐在一起,就顯得自在多了。
她穿了條赫本風(fēng)的小黑裙,腿上蓋著主辦方準(zhǔn)備的白色毛毯,分明是典雅淑女的一身裝扮,但和她的女同事湊攏說笑的時候,卻有三分忘記形象的鮮辣活潑。
談宴西遍索記憶,也想不起她在自己跟前,有沒有這樣笑過。
印象中是沒有的。
他三分的怔然苦澀,似覺得自己肉身在此,但靈魂早不知道落在何處了。
晚宴結(jié)束,周彌和她的同事一塊兒離場。
談宴西直接無視了所有要與他攀談的人,徑直跟了過去。
大門口遍地的豪車,路邊還蹲點(diǎn)著等待拍攝的記者,一時間無數(shù)閃爍的鎂光燈。
談宴西跟出來時,到底是耽擱了一會兒,煌煌的燈火裡,已經(jīng)找不見周彌的身影。
他拾級而下,四下張望,這纔看見,燈光的暗處,那道身影,早就遠(yuǎn)離了這浮華的一切,正往夜色深處走去。
談宴西跟了過去。
沒瞧見她那兩位同事,只她一個人。
她禮服裙外罩了件駝色的大衣,快走到了路口處,停了下來,忽從手裡提著托特包裡,拿出了一雙裝在無紡布袋子裡的平底鞋換上了。
她把高跟鞋收起來,裝在袋子裡,再扔進(jìn)包裡,沿著路肩往前走。
過了這路口,前頭有個小姑娘在推著車賣花。
她停了下來,彎腰在那兒挑選了半天,買了好幾樣,付了錢,將它們抱在懷裡。
她彷彿是被這拿報(bào)紙包裹的,已經(jīng)不新鮮,卻十分便宜的鮮花取悅到,腳步都更輕快兩分。
談宴西挺確定自己是喊了她的。
但不知道爲(wèi)什麼喉間澀然,沒發(fā)出聲。
到這兒,他沒繼續(xù)跟了。
站在懸鈴木的陰影下,看著她在濃釅鈷黃的夜色裡,漸漸地走遠(yuǎn)。
影子時而長時而短,是她最親密的夥伴。
她身影孤獨(dú)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