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點客船的目的地是一座由礁石羣形成的小島,漲潮時會被海水淹沒,因此最佳打撈時間爲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
風行者號的故事風靡西海,出過海的人都知道這片方圓五海里的海域是昔日風行者號的沉沒地點,由於那是一艘曾經遊遍西海的寶藏船,於是便陸陸續續有人前往打撈,希望能有幸撈到些奇珍異寶,久而久之,這片海域便成了一個“景點”,準點客船一天發一趟,保證在礁石島消失以前將前來打撈的遊人送離。
威爾和夏儂跟隨客流在最南面的礁石上登陸,此時,舉目已都是人影和小漁舟。
人們打撈的方式多種多樣,有的是坐在小船上投擲撈取工具或者撒網,有的則穿戴裝備潛入海底搜尋,不論是礁石上還是礁岸邊都是數不盡的人影和船影,所有人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也難怪,的確曾有人在這裡打撈起價值連城的寶貝,而那只是風行者號萬千珍寶的其中一隅。
“這麼多人都是來撈寶貝的?他們的裝備那麼多,可我們什麼都沒有。”
聽了夏儂的話,威爾不以爲意地說:“裝備再好也沒有用,選擇正確的位置纔對。”
夏儂小跑著跟上去,小心翼翼地在滑溜溜的礁石上行走,“你知道去哪裡能打撈到寶貝?”
威爾沒有回答,而是加快了腳步,信心滿滿地向前走。
兩人一直往礁石羣的北面走,很快翻過了一座巨大礁石,來到了整片礁羣的北面,沿路幾乎沒有人跡,或許是沒有人會認爲在那麼北向之地會有機會打撈到寶貝。
“我知道了。”夏儂在攀爬的間隙,撐在礁石上擡頭對威爾說,“真正的沉沒地點其實是在北面吧,因爲龍門旌旗島鏈以西是自北向南的洋流,所以船上的東西會被沖刷到南邊的礁石羣那裡。”
“聰明。”
他看不到威爾的表情,但聽得出他說這話時應該是笑著的。
“如果東西都被衝到南岸了,那我們去北面找什麼呢?”
“我們要找的是風行者號本身,而不是裡面的寶貝。風行者號真正寶貴的並不是那些珍寶,而是它冒險的痕跡,還有遺留下來的線索。”
夏儂似懂非懂,卻並不懷疑,攀爬的時候更加賣力了。二十分鐘過後,他們翻過最後一座大礁石,來到了北岸水邊。
在礁石羣島的北岸,早已經停留著一艘帆船。蒼天之下,一船意氣風發的水手們正在搬運工具,投放打撈小舟。
船上約莫有三十至四十名水手,都是銀頭髮的強壯男人,年紀四五十上下,行動間充滿活力,就算是隔了很遠的距離,也能聽到船上傳來的呼喊聲,以及整齊一致的歌聲。
“穿過大海,穿越風暴,不遠處是寶藏之地。
勇往直前,永不止息,冒險仍在前方等待。
未來之浪,未來之海,槍與酒編織的夢境。
我們是水手,我們是大海的征服者;
我們是水手,我們是大海的征服者。”
西方人的頭髮普遍是紅色或者棕色,偶爾會出現黑色,而東方人多是金髮和銀髮,這羣強壯的水手,明顯是來自遙遠的東方。從東倫**東岸航行至此,少說也要花上一年的時間,這羣人能夠不畏艱險到達西海,一定是對冒險充滿熱情的吧。
威爾示意夏儂往前走,兩人走到岸邊,靠近了這一艘遠洋航船。
“我們是水手,我們是大海的征服者;我們是水手,我們是大海的征服者……”
夏儂豎起耳朵仔細聽,這一首歌,他似乎在哪裡聽過。
船上的水手們個個都帶著笑容,明明在做著粗重的活兒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喊聲和歌聲愈加響亮,穿透雲霄。
很快,水手們注意到了站在岸邊的兩個人,他們好奇停下手裡的活兒,靠在船欄邊朝下觀望,熱情地衝他們招手。其中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揚起他頭頂的氈帽,拉開大嗓門喊道:“你們是哪裡來的?”
威爾用同樣響亮的聲音回答道:“我們從龍門島來!撈寶藏的!”
高胖子穿著一件粗布衣,腰上配著槍和劍,面容給人一種既親切又精神抖擻的感覺,就算嗓門大得驚人,也不會讓人感到害怕。“是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撈?很少有人會到北岸撈沉船的,你們很聰明!”
“那真是太好了。”威爾說完,立刻抓住垂下的繩梯,毫不客氣地爬上了帆船。
夏儂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好久才反應過來。
熱情與他們說話的高胖子是這座遠航商船“金銀號”的船長,海登。初上陌生航船,對方的熱情叫人無法拒絕,夏儂卻不覺得陌生,反倒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是嗎,原來你們也是來找海神的寶藏的,果然是聰明人!”海登船長聽過威爾說明來意,竟然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傳說風行者號是唯一一艘曾經發現並接觸過西海海神的船,或許正是因爲這樣,纔會被水怪盯上,最終沉入大海!”
夏儂問:“水怪爲什麼要盯上他們,水怪和海神是一起的嗎?”
海登哈哈大笑,大手在夏儂身上用力一拍:“海神和海怪不共戴天!這道理誰都知道!神是保佑人的,而海怪是吃人的!”
威爾沒有接話,他倚在船欄邊,指著遠處金銀號派出的五艘小船,問:“這麼撈,能撈到多深的東西?”
“最近我們改裝了設備,機械能挖一百米,人工的話,二百米不是問題。”
“你們曾經挖上來過什麼嗎?”夏儂問。
“當然!不過都是些破銅爛鐵,被腐蝕了大半,一點兒關於海神的線索都找不出來!”海登說,“我們馬上就要把大船開到海中央,把最大的打撈網撒下去。”
夏儂覺得很有趣,便問海登能不能跟過去仔細地看一看,如果能下水就更好。
海登欣然應允,讓他稍後跟隨兩名水手上小船裡實行打撈,夏儂雖然沒出過海,但游泳的技術很好,威爾也沒反對,反倒鼓勵他下水一探。
“風行者號上果然有海神的線索。”夏儂扛起一捆麻繩,將下小船時說,回頭如此對威爾說。
“那是當然。”對方帶著滄桑的口吻,盯著海平面道,“不然我們也不會來到這裡。”
夏儂奇怪地看著他,卻看不出什麼來,只好回頭從繩梯下到小船上,小船漸漸遠離近岸的大船,來到海中央。此時周圍的海域停留了六艘金銀號的小船,與夏儂同行的兩名水手一個負責控船,一個負責裝卸設備,他們給夏儂穿上了腳蹼,戴上了呼吸器,這是一種人工打造的潛水工具,扣在鼻口上,上端有一根軟管通向水面,軟管被加制了很長一段,一共兩百多米,這也是目前他們能夠下潛的極限。
夏儂戴好裝備後,向兩人示意自己已經沒有問題。
“要是害怕了就拉拉繩子,我們會拉你上來。”
“遇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也不要慌張,這片海域沒什麼危險生物,我們來過幾十次了,再清楚不過。”
夏儂點點頭,回身看了一眼遠處大船甲板上的威爾,隨後一頭栽進水裡。
他很快就被海水覆沒,全身包裹在水中,身體倒變得輕飄飄的,感到從未曾有過的暢快,覺得自己就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動。
下潛十幾米後,夏儂看到了一大片珊瑚海,水中生物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五彩繽紛的小魚在身邊遊動,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它們也不害怕人,一直追隨著夏儂直到他潛入無光的深海。
下過百米之後四周就徹底暗了下來,此時唯一的光源便是鑲嵌在呼吸器和腳蹼上的瑩石,能見度很低。夏儂保持著緩慢的速度,漸漸下潛,整個世界除了自己以外,什麼都看不到了。這樣的感覺似乎由來已久,在此刻逐漸清晰,夏儂忽然有了奇異的感覺,好像曾經做過這樣的夢,自己深潛海底,身邊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
“啊。”
夏儂猛地停了下來,他意識到手上傳來冰冷的觸感,摸上去像是木頭。
夏儂湊近了一看,發現那是一塊腐朽的木頭,筆直地朝向海面的方向,摸上去軟軟的,似乎不需用力就能捏爛。夏儂順著木頭的底部游過去,繼而發現了更多的朽木,成片成渣地覆蓋了視野,他停止下潛,將身子迴歸頭在上腳在下的狀態,讓雙腳落在成片的朽木上,半走半遊地朝前方而去。
這片海域的沉船殘骸多得難以相像,但都已經是一派腐朽,如同墓場一般。夏儂不知道還能從這裡發現些什麼,他漫無目的地附身探尋,看到的卻只有朽木、朽木。
很快,夏儂來到了風行者號船體的中心部分,面前一塊巨大的龍骨,倒扣在石堆裡,整座航船散成碎片,除了碎木的渣滓外,還有被沙石覆蓋的白骨依稀可見。夏儂俯下身子,靠近了腳下一塊木板,他輕輕將木塊挪開,看到木板下方有一隻右手手骨,水蝕後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手骨的掌心裡,有一塊陳舊的機械懷錶,錶盤模糊不清,錶鏈纏繞在手骨上,百年來都不曾脫落。夏儂默默地將懷錶從手骨上取下來,摸索著錶盤上的痕跡,只可惜什麼都發現不了,帶著莫名的失落心情,夏儂將懷錶重新塞回手骨的掌心之中,繼續向前游去。
帆船的龍骨上覆滿了海藻,斷裂的桅桿深陷沙土中,破碎的船帆半掩半露,已經與塵埃融爲一體,夏儂鑽進船體的殘骸裡,摸索著往前鑽、往前爬,他看到了脫落的木板和侵蝕了整座大船的藻羣,半掩的艙門還能看出些輪廓,腳下殘缺不堪的通道通往某個房間,或許是船長室,又或許是測量室。夏儂挪開了一塊木塊,爬進了窄小的船縫裡。
眼前的船艙近乎被壓成碎片,半傾斜的船室裡擠壓得只剩下一半的空間,一側的書架上擺滿了厚重的書籍,書頁被腐蝕得嚴重,只剩下皮革制的封皮留存下來,如今再也找不到一本能認出名字的書來了。夏儂用手撫摸著殘破的書架,認認真真一本一本地看過去,很快,他便發現了什麼。
這是一本銅皮製的書,表面的鏽噬很嚴重,但依然能看出些刀刻的字跡。
是一本航海日記。
封面的刻印歪歪扭扭,裡面的紙張已經溶爛了,開啓後紙屑便飄了出來,只餘一個空蕩蕩的外殼,夏儂將銅皮書翻至背面,右下角還有一小排刻字,密密麻麻的,很難分辨清楚。
夏儂努力看了好半天,就在他差點忘記時間的時候,海水似乎變的更鹹了些。
那種感覺說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夏儂很清楚,他的確,發現了什麼。
忽然間,一聲巨響。
夏儂手中的銅皮書跌落在地,砸碎了腳下的木板,跌進了深溝裡。
伴隨巨響而來的是劇烈的晃動,整個船體上下顛簸,晃得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有一股兇猛的海流,自北面疾馳而來。
夏儂扶住身邊的斷木,撐住身子想游出來,頭頂的朽木崩裂塌散,攜著海塵沙土,被捲入漩渦中。
…
“怎麼回事!”
突如其來的大浪讓整座大船差點翻了個個,威爾連忙從船艙裡跑出來,卻看到海面上一片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前一刻的劇烈震動,威力近乎幾十顆火炮在身邊爆炸,卻又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海登和其他水手們聚集在甲板上,神色都有些慌亂。
“剛纔,水面確實震了一下。”海登疑惑不解,只好張口衝遠處大喊,“有沒有人看到是怎麼回事!”
“船長,水裡有東西!”最近的一艘小船上,有一名水手大聲回答他,“是個大玩意兒,不好對付。”
海登立刻明白過來,揚手大喊:“所有人,立刻返回金銀號!”
得了船長的指示,六艘小船上的人立刻行動起來,拉扯繩索,收回裝備。
就在一行人忙碌撤退的時候,整片天空詭異地暗了下來。
通天的巨浪,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們的頭頂上,覆滅了晴空白雲,投射下大片暗影。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豈是自然之力能夠達成的?
這片巨浪高達百米,轉瞬間騰空而起,將四周的海水都牽引上去,使四周海平面瞬間下降了不止十米。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大浪便已當頭砸下!船隻被重重地往下壓,海浪的力量幾可將商船砸碎,彷彿一隻從天空中砸下的鐵錘!
金銀號立刻被海水淹沒,雖然船身有了多處破損,卻還不至於損毀,很快金銀號便再次浮出水面,桅桿被重擊之後被砸爛了一根,歪倒在後甲板上。水手們連忙上前補救。海登船長跑到船欄邊,看到翻涌的海面上已經沒有了幾艘小船的影子。
“快!放下繩索!”
“小船都不見了!”
“快看看有沒有人潛上來!”
威爾穩住了身子,探頭往海里一看,混沌的海中央出現了幾個巨大漩渦,船體的碎片被絞進漩渦裡,海面上最多隻能看到三個人影,但也在不停地被吸進漩渦裡。
“……夏儂!”
這是最壞的情況,也是他最想不到的情況,怎麼可能會這樣,怎麼可能會那麼快?
“你要幹什麼!”海登攔住衝向船邊的威爾,把他從圍欄上拽了下來。海中的漩渦漸漸波及金銀號,整條船半傾在水中,稍有不慎就會墜落水中。
威爾一把扯下遮目的面罩,露出一張乾癟而猙獰的臉,海登及周圍的水手們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你……”
“讓開。”他推開了攔路的船長,一個縱身越過船欄,瞬間沒了蹤影。
海上的波瀾並沒有因爲巨浪的消失而趨於平靜,金銀號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裡搖擺,斷裂的桅桿導致商船不能繼續航行,加之大浪過後、海面上升,海水提前漲潮,不遠處的礁石島也在狂風巨浪中漸漸失去蹤影。
被捲入海中的水手不知去向,更何況是深入海底的夏儂。
沒有了呼吸器,他如何能在海里堅持至游出水面?如何能撐過這幾百米的深淵?
一個巨大黑影從混沌的海水中掠過,快到肉眼無法捕捉,但只憑周身的異樣,威爾就已經知曉,那到底是什麼。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水鱉怪,西海最神秘最兇猛的野獸,海神的宿敵。
在這暗無天日的深海中,唯有那一雙眼睛,在綻放詭異的綠光。
…
“……嗚……”
鹹溼的海水模糊了視線,黑暗中一點光漸漸以直線蔓延,開啓了一條縫隙。
夏儂被老人以不輕不重的力道推醒,老人將一點香料放在指甲湊近少年的鼻子,夏儂被那味道刺激了一下,立刻就恢復了意識。
“這是……”他坐起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窄小的船室裡,穿著黑袍的老人坐在一旁,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搓著黑呼呼的香料。夏儂一眼便認出了他,這就是之前他在酒館遇到的黑袍老人,當時這位老人還和他說了句什麼話。
“您……哎?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夏儂又害怕起來,上一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被關在海盜船上,這一次醒來又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心裡難免七上八下,他看了眼老人,見對方還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看上去神秘的很,也不知來頭如何。
“你不必害怕,這裡是王者號,你已經安全了。”老人沉聲道。
“王、王者號?”夏儂傻了眼,條件反射地跳下木板牀往外跑。
老人用乾癟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制止了他的逃離,“王者號雖爲海盜船,但他們不會害你,那具乾屍,纔是想害你的人。”
夏儂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看向老人,“您……怎麼會知道?”
“威爾若是看到我,必會驚訝,我……竟然還活著。”老人緊握手杖,眼神如刀鋒一般銳利,“我是賽亞斯,埃爾德王國的遠航巫師,八十多年前,我曾隨風行者號遠航,尋找海神的秘寶。”
夏儂緊盯著賽亞斯的眼睛,那一雙鷹眼如同銳利的刀刃,讓人逃避不及。
“我曾說過,你身上有海神的詛咒,現在的你,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夏儂被他的話噎住了,眼底被火光映出層層光暈,透著堅定和一絲絲難耐。
“從你有記憶起到現在,就從不曾變老過,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