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外邊兒的蟬鳴剛起來，早到的暑熱就來了。儘管前些日子下了好一場大雨，但是近來越發炎熱，做起事來只覺得心煩氣躁不得安寧。

不過即便如此，雲王府的下人們還是馬不停蹄地忙碌準備著，絲毫不敢懈怠。不爲別的，明日就是大小姐邱玉湘的兒子邱豪的大喜之日了，爲了這個吉日良辰，兩家一來二去商量了不知道多少遍，大半年前才終於決定了下來。

五小姐邱意也在房裡收拾著，架子上掛著一套難得的新衣服，那是早一個月就做好了的，不能給雲王府丟人。

她從櫃子裡拿出來一個精緻的盒子，心裡覺著還是不太放心，又把上面紮好的緞帶拆開來，仔細瞧著裡面的東西。盒子裡面裝著的是一對龍鳳玉佩，雕工細緻栩栩如生，玉料也是好料，泛著盈盈綠意，十分純正。

這是她從婆家回來的時候帶過來的，她特意帶出去讓人好生包裝了，打算拿去給邱豪當作是賀禮。畢竟是自己的外甥結婚，作爲長輩的也要有點表示。

查看過後就放心了，她又把盒子仔仔細細地包起來，拿著出了門。

雲王府不大，前後兩院加起來也不過幾十口子人，邱意一出門就遇見端著茶點過來的丫鬟茯苓。這女孩兒不僅生得白淨可憐，而且爲人十分老練，看見迎面走過來的邱意遠遠就行了一個禮，滿臉笑容地熱切道：“五姑娘這是上哪裡去？”

“這不是明日就是大喜日子了，我把準備好的東西給邱豪送過去，”邱意答道，走近些打量著茯苓，“今日你是怎麼了？看上去這麼高興，倒顯得比往常還要惹人疼了。”

茯苓聞言更加笑開了，顯得面若桃花含羞帶怯。原因其實不特殊，她過不久也要出嫁了，許配給了一個遠方表哥，還沒稟告過主人，因此這時也沒說出來原因，只是道：“五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簡直就是爲難我了。”

邱意也不打趣她了，看了看她端著的東西，問道：“這是給大姐送過去的？”

茯苓是邱意的大姐邱玉湘身邊的貼身丫鬟，專門負責照顧飲食起居的，現時恰好是她大姐慣常喝茶的時間。

茯苓點點頭，道：“那我就先去了，免得大夫人等著急了，五姑娘好走。”

邱意點點頭，轉身先走了，茯苓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比五小姐小兩歲，看著當年五小姐早早地就被嫁出去了，現在落得這麼個境地，只能在孃家討口飯吃，下人們連個正式的稱呼都不知道怎麼給她，只能含糊地繼續叫“五姑娘”，倒也是令人唏噓。

午後太陽毒辣，連地面都是熱的，邱意一路走到侄子邱豪住的院子裡，一面不住地擦汗。她連個服侍的丫鬟都沒有，一切事情都是她自己親力親爲的。

推門進去，幾個小廝正在廊下圍成一圈，不知道在幹什麼，看上去十分熱鬧，時不時還有幾聲笑聲傳過來。

邱意皺眉，心裡有些不舒服。按照雲王府的規矩，家丁是不許聚衆玩樂的，賭博就更不行了，看他們這樣子，定然不是在幹什麼正當事情。

於是她輕咳了兩聲，示意這裡有人來了，那邊的小廝們趕緊把地上的工具和賭資都揣進懷裡，面面相覷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一個膽子大些的，看見她過來了，倒也不害怕，不緊不慢地把一把銅錢收進去，道：“喲，這不是五姑娘麼，怎麼到這裡來了？”

邱意看他這副模樣，像是想把剛纔那件事矇混過關。她不常來邱豪住的這邊，不知道這裡的下人們膽子竟然這麼大的，板著臉道：“你們剛纔在幹嘛？賭錢？”

小廝們幾人對視了一下，剛纔那個搭話的又道：“五姑娘看錯了，我們哪兒敢在王府裡賭錢啊，規矩在那兒擺著呢，我們沒那個膽子。”

旁邊幾人附和稱是。反正邱意在雲王府又沒什麼地位，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乾脆賴皮到底。

邱意看他們耍混，心裡更氣了，又道：“可是我剛剛明明看見……”

“看見什麼了？”那人截斷了邱意的話，“既然您看見了，倒不如來搜，搜出證據我們就沒話說了。”

這話一出，衆人都鬨笑起來。這羣人都是平常打雜的，剛纔一著急，就把地上的東西把衣服塞，還有藏在□□裡的，邱意一個主人家的小姐，是絕對不可能紆尊降貴來搜他們身的。

邱意臉皮薄，不禁羞紅起來。她十分不擅長這種爭辯，心裡又爲自己的懦弱氣惱，眼睛裡淚水倒是來得比什麼都快，淚花已經在打轉了。

“你們在幹什麼？”裡間傳來一個聲音，邱豪走出來，手上還在扣著衣服，顯然是午覺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小廝們一見他出來了，都噤聲不敢說話了，一人低著頭回答道：“五姑娘來找您，正準備給您傳話呢。”

邱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看看邱意的樣子，定然不是什麼好事，心煩地揮揮手讓這羣人下去，對邱意道：“小姨進來說話。”

邱豪見到她滿頭大汗，一面讓人給她倒茶，一面又有些疑惑道：“小姨怎麼不叫個丫鬟撐傘？一路走過來多熱啊。”

邱意倒也不介意，雖然只是她的小輩，心裡還是感激他給自己解圍，於是笑著道：“家裡開支大，我不需要丫鬟，還能省出一口飯來。”

邱豪不置可否，沒有接話。

邱意將帶來的盒子遞給他，面上笑起來，道：“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小姨也沒什麼別的好東西，這個送給你當作賀禮。”

邱豪點點頭，示意丫鬟接下來，道：“承蒙小姨厚愛了。”

講完這些，邱意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當年她嫁出去的時候邱豪才幾歲，現在他都要娶親了，說實在的感情親厚不到哪裡去。

送完東西邱意就告辭了，然而走到外間纔想起來，還有話忘了交代。那玉佩是一對的，龍鳳可以合起來，示意新人一人一個，叫他別忘了把玉鳳給新婚妻子。

她轉頭走回去，這時忽然聽得裡面邱豪的聲音道：“……不過一個可憐人。”

方纔倒茶那丫鬟接口道：“外面那羣小廝賭錢被她撞上了，連一羣奴才都治不了，也難怪人欺負她……”

邱意就停下了，要踏進去的腳收了回來，然而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沿著原路回了自己的住處。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起來了，太陽還沒起來，略微涼快一點兒。邱意趕去了廚房幫忙，等到外間賓客滿門，纔有一個眼生的丫頭過來叫了她過去。

她匆匆換了新衣服，坐在了宴席的角落裡，剛坐下就聽見後頭一個人問：“這來的是誰？”

約莫是他旁邊的同行之人，道：“這是雲王府的五小姐啊。”

“雲王府還有個五小姐啊？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不知道也是自然，當年雲王爺病重，娶了個丫頭沖喜生下來的，早早就被嫁出去了，先前不久丈夫又死了，這纔回了孃家。”

“還有這麼一檔子事兒呢？”

“那可不，聽說嫁的還是一個煙鬼，抽菸抽得不成人樣，連家產都抽沒了，要不她這麼大年紀了還要被人叫姑娘呢。”

“抽菸？”那人比了個手勢，“那個煙？”

“可不就是那個煙，你說是不是作孽……”

邱意聽到這裡，臉上本來帶著的笑也掛不住了。同席之人也聽到了這番毫不避諱的談話，看著邱意的眼神都有些尷尬，尤其是幾位婦人，目光裡帶了些難以掩飾的同情。

然而這種同情的目光她已經接受得不能再多了。邱意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只覺得吃在嘴裡鮮美的食物宛如嚼蠟難以下嚥，對周圍的人勉強笑了笑，站起身退了下去。

她走得十分快，等到走到後院無人之處的時候，不知不覺臉上的淚水也都下來了。坐在園中石椅上，邱意默默擦著眼淚，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來。

哭了半晌才覺得胸中的憋悶之氣好了很多，她整了整衣服站了起來，知道自己約莫眼睛也哭紅了，不便回到宴席上去，乾脆就這樣早些回去睡覺。然而她一轉身，卻被一個高大的男人迎面抱住了！

她心裡一驚，隨後又意識到這個人有些眼熟，而且怕是喝多了，濃烈的酒氣迎面而來。她雙手撐著那人，光線一照纔看清，這不是二姐夫陸世南嗎？

對方醉了，邱意卻是十分清醒，盡力想要掙脫桎梏，一面口中解釋道：“二姐夫？二姐夫我是五妹啊，你是不是認錯了？先放開我罷……”

陸世南比她高大許多，力氣也要大很多，聞言卻沒有放開她，而是把她一把按進了自己的懷裡，道：“你躲什麼？你不是一直喜歡我嗎？”

邱意一激靈，下意識地擡頭看他，哆哆嗦嗦地說道：“二姐夫……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陸世南像是勝券在握一般笑了起來，“你不必騙自己，我早就知道了……”

邱意猛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像是一下子有了神來力氣，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然而面上又有淚流下來了，“二姐夫，說不得這樣的話，楓兒都快十歲了……”

說完她也不敢看陸世南的表情，飛快地向自己的住處跑過去。

她不敢跟陸世南再多待一刻了，害怕自己下一刻就要點頭，說出她真的暗暗喜歡他很多年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跟二姐的女兒楓兒今年就要滿十歲了，長得漂亮又可愛，很聰明還會寫詩……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涌了出來，邱意捂住自己的嘴讓自己抽泣得不那麼厲害，突然之間她腳下一滑，整個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井壁上腐爛的泥土的味道傳到她鼻子裡，額頭上傳來尖銳的疼痛，髒污的井水沒過了她的頭頂。恍惚之間她想起來天聽見廚房裡的丫鬟們說後院有一口井要修繕，前幾天剛拆掉了井檐……

邱意徒勞地在井水裡掙扎著，不會水的她只偶然之間發出幾聲殘缺的呼救，然而都被淹沒在了黑暗中。她隱約聽見宴會那邊傳過來的奏樂聲，像是在嘲笑她一般，所有人都忙著自己快樂，誰會注意到瀕死的你？

她漸漸放棄了掙扎，任由水淹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