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關(guān)……”我撿起筆問,“後面呢?”
葉秋薇沉默片刻,接著回憶:“後面是,‘5月3日,秘密會面,曉以利害。5月20日,秦關(guān)動搖,同意考慮。6月8日起,閃躲,婉拒。分析:可能已接受e廠大額金錢,或同時受到e廠威脅?!?月14日,徹底斷絕聯(lián)繫。分析:可能再度受到來自e廠壓力?!?
我翻了翻前面的記錄,低頭沉思。
丁俊文收到的第一筆匯款,是2008年6月7日,第二筆是6月14日。這兩個日期,和陳曦筆記中秦關(guān)態(tài)度陡然變化的日期基本吻合,如此看來,陳曦當時的推斷是正確的:秦關(guān)一定也收了e廠的兩筆匯款。
“第五頁?!比~秋薇毫無感情地繼續(xù)複述,“‘2008年6月20日,丁俊文將價碼提高至100萬,內(nèi)部拒絕。王偉墊資50萬,要求新聞獲利後返還。6月29日,王偉從內(nèi)部金庫對丁俊文匯款100萬元。分析:王偉貪婪,不會貿(mào)然出血,墊資必然有利可圖,或與丁俊文共謀,騙取臺內(nèi)50萬元資金。丁俊文收受e廠封口費,又冒險與王偉合謀騙錢,足見其貪婪不亞於王偉,或可以金錢打動,套取信息(未予批準)。7月20日,成功動搖丁俊文,7月26日與8月15日,兩次匯款共62萬元,並先後得知:m成癮性研究於z大化學(xué)研究所內(nèi)秘密進行,參與者姓名:謝博文、秦關(guān)、周蕓。與丁俊文談判之e廠代表姓名:趙海時。丁俊文承諾幫助調(diào)查研究報告核心信息,但稱需要時間。’”
“需要時間?!蔽移ばθ獠恍Φ卣f,“拖了將近一年啊。我看,丁俊文根本就沒想過幫陳曦調(diào)查。”
“未必?!比~秋薇分析說,“丁俊文收了e廠的錢,還敢收電視臺和其他調(diào)查者的錢,如果讓e廠知道,肯定沒好果子吃。這種行爲,基本可以用要錢不要命來形容了。陳曦短時間內(nèi)給他匯了62萬,也是在暗示自己不差錢。丁俊文爲了錢,連來自e廠的威脅都不在乎,力所能及的調(diào)查肯定也會去做的。只不過,其他人應(yīng)該不是很信任他,所以沒有把報告的核心信息透露給他。”
我想了想說:“可謝博文死後,他不是拿到報告了麼?爲什麼沒有交給陳曦呢?再者,如果丁俊文只是個跑腿的,其他人不想把報告的核心內(nèi)容透露給他,他又如何得知研究報告藏在謝博文家的馬桶水箱裡呢?”
“很容易解釋?!比~秋薇說,“近一年的時間裡,丁俊文一定感受到了更多來自e廠的壓力,膽子逐漸變小。我丈夫後來詭異的自殺行爲,肯定也讓他意識到了什麼。至於他知道研究報告所在這件事,我想,可能正是長期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嗯——”我點點頭,“請繼續(xù)?!?
“第六頁。”她說,“‘2008年8月25日,持續(xù)攻堅見效,秦關(guān)再次動搖,與高層會面。9月10日,中計,失去秦關(guān)信任?!崦媸且恍袑懙煤苡昧Φ淖郑骸俣仁?!x真的存在?尋找周蕓!’”她回憶片刻,說,“之後的十二頁都沒有清晰的時間、人物和事件的記錄,只有一些本地企業(yè)和行政機構(gòu)的名稱。第十九頁寫道,‘2008年11月5日,取得秦關(guān)諒解。11月7日,秦關(guān)自殺’,後面是一個符號和一個問號‘x?’”
我咬了咬嘴脣,思量著問:“還有麼?”
“有?!彼f,“沒必要跟你複述了,後面的兩頁裡,還提到了謝博文和丁俊文的死,而且兩頁的內(nèi)容中,都再次出現(xiàn)了‘x’。再往後,就是一些雜亂無章的人名,有我認識的,也有完全沒聽說過的。”
我問:“中間那十幾頁裡,都記錄了哪些企業(yè)和行政機構(gòu)?能說說麼?”
她想了想說:“有兩頁詳細介紹了a集團,其他的,也多是a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和機構(gòu),其中就包括e廠。除此之外,還有幾家零售企業(yè),地產(chǎn)企業(yè),以及三家醫(yī)院。提到的行政單位很多,包括檢察院、食藥監(jiān)局、紀委、衛(wèi)計委、工商局、質(zhì)監(jiān)局、廣電局等等?!?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某外資企業(yè)在本地創(chuàng)立了a住宅建築公司。八十年代末,a公司國有化,又於九十年代初私有化,並在隨後的政策支持下不斷壯大,發(fā)展成爲涉足十數(shù)個領(lǐng)域的大型集團。1997年,a集團收購了風(fēng)雨飄搖的e廠,到了2003年,e廠已經(jīng)成爲本地生化製藥領(lǐng)域的龍頭企業(yè),製藥也成爲a集團排在地產(chǎn)之後的第二大支柱產(chǎn)業(yè)。
黑暗中的那張大網(wǎng),顯現(xiàn)出了更爲清晰的輪廓。
我收住思緒,看著她:“那這本筆記現(xiàn)在——”
“燒了?!彼f,“我把內(nèi)容都記到了腦子裡,離開陳曦家就燒了?!?
我點點頭:“請說說你當時的考慮?!?
“根據(jù)筆記提供的信息,事情應(yīng)該是這樣的?!彼f,“08年3月,省電視臺內(nèi)部商議後,計劃最高出價50萬,向丁俊文購買《m成癮性的研究報告》。但你也知道,報告當時並不在丁俊文手上,而是在謝博文或者其他人那裡。電視臺爲什麼會得到這個假消息呢?丁俊文沒有報告,憑什麼敢跟電視臺做交易,後來還收了他們的錢呢?”
“王偉?!蔽艺f,“王偉是這件事的關(guān)鍵人物?!?
“沒錯?!彼^續(xù)分析,“研究報告涉及e廠核心利益這件事,是陳曦從王偉口中套出來的。人終究不是傻瓜,即便手段再高明,能從一個人口中套出的信息,往往也只是其掌握信息的冰山一角。也就是說,王偉對研究報告和e廠之間的事,一定有著更深的瞭解。照此推斷,他應(yīng)該知道研究報告不在丁俊文手上,就是說,他明知交易的錢會打水漂,還是墊資50萬給丁俊文匯了款。這種行爲只有一種解釋,就是王偉和丁俊文私下串通,以研究報告和新聞內(nèi)幕爲誘餌,騙取電視臺的專項資金?!?
“有一個問題。”我打斷她說,“如果是合謀騙取,爲什麼那一百萬一直留在了丁俊文的賬戶裡?”
“因爲他比王偉更貪婪?!比~秋薇說,“他能冒著被e廠知道的風(fēng)險跟電視臺和陳曦做交易,甚至把一些信息透露給陳曦,自然也敢抓著王偉的錢不放手。何況這種密謀只能是君子協(xié)議,錢在他的賬戶裡,王偉也是毫無辦法?!?
“這確實是最合理的解釋了。”我感嘆說,“丁俊文這麼貪,斂了七百多萬卻不敢花,真是典型的守財奴啊?!?
“也許想等幾年風(fēng)頭過去,或者給那筆錢找個正當?shù)拿x吧。”葉秋薇說,“總之,王偉和丁俊文合謀騙錢。陳曦雖然根據(jù)王偉墊資的反常舉動懷疑到了這一點,但並不知道報告不在丁俊文手上。因爲之後,她很快就跟丁俊文取得了聯(lián)繫,試圖瞭解更多與研究報告有關(guān)的事?!?
我看了一眼筆記:“這裡又出現(xiàn)了一個疑點:爲什麼丁俊文會把報告不在自己手上這件事告訴陳曦呢?”
“也容易解釋。”葉秋薇說,“因爲從一開始,陳曦就是以個人名義、而非電視臺記者的身份與丁俊文聯(lián)繫的。能單獨發(fā)財?shù)臋C會,丁俊文肯定不會跟王偉分享,所以他和陳曦的聯(lián)絡(luò),王偉應(yīng)該並不知情。以我的瞭解,丁俊文雖然確實貪心,但並不狡猾,所以沒有了王偉的安排,他對身份未知的陳曦說出實情,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就算他想撒謊,能騙得過陳曦麼?”
“請繼續(xù)?!?
她接著說:“和丁俊文取得聯(lián)繫後,陳曦顯然又從他身上套到了更多信息:在與e廠的接觸中,丁俊文只是個跑腿的而非主謀,那份研究報告是通過一個秘密研究項目得出的,研究項目的初衷,就是爲了通過某種方式敲詐e廠的錢財。陳曦據(jù)此判斷,這些科研人員肯定不會把報告交給e廠,因爲報告是他們唯一的籌碼。同時,她也認識到了丁俊文的貪婪,認爲可以通過金錢從他手中購買報告。這時,我注意到一個詞:未予批準?!?
我點點頭,我也注意這個詞很久了。
“雖然寫得簡略,但不難推測——”葉秋薇說,“陳曦認爲可以用金錢打動丁俊文,並提出了申請,但未被批準。這個詞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在m事件中,確實還存在e廠、電視臺之外的第三方,陳曦所代表的,就是這股未知的勢力。之前,每次提及e廠和研究報告,陳曦都會加上‘機會’兩個字,應(yīng)該也是針對其代表的勢力而言的?!?
“他們的機會和e廠、研究報告有關(guān)?!蔽也聹y道,“會不會是a集團的競爭對手之類的。”
“有可能,但我認爲沒那麼簡單。”葉秋薇說,“一些細節(jié)讓我意識到,陳曦所代表的勢力,很可能涉及了國家力量?!?
我再次想起了那個深夜前去拜祭陳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