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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故事

一生的故事

一個時間旅行的舊畫框,嵌著一幅新穎的畫作。小說以痛定後的平靜口吻講述了三個親人的一生。而且——並非是在展現個人的宿命,而是人類的宿命。

我的一生,作爲女人的一生,實際是從30歲那年開始的,又在31年後結束。30歲那年是2007年,一個男人突然闖進我的生活,又同樣突然地離去。31年後,2038年的8月4日,是你離開人世的日子,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我早就預感到的結局。

此後,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記憶打發歲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親的一生,我的一生。

還有我們的一生。

那時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個獨立院落。如果你死後有靈魂,或者說,你的思維場還能脫離肉體而存在,那麼,你一定會回味這兒,你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地方。院牆上爬滿了爬牆虎,碩大的葡萄架撐起滿院的陰涼,向陽處是一個小小的花圃,母狗靈靈領著它的狗崽在花叢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長滿了肥大的瓦糉,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陽光和月光在葡萄葉面上你來我往地交接,匯成時光的流淌。

這座院落是我爺爺奶奶(你曾祖父母)留給我的,同時還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夠維持我簡樸自由的生活。我沒跟父母去外地,獨自在這兒過。一個30歲的老姑娘,堅持獨身主義。喜歡安靜,喜歡平淡。從不用口紅和高跟鞋,偶爾逛逛時裝店。愛看書,上網,聽音樂。最喜歡看那些睿智尖銳的文章,體味“鋒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過時空與哲人們密語,梳理古往今來的歲月。興致忽來時寫幾篇老氣橫秋的科幻小說(我常用的筆名是“女媧”,足見其老了),掙幾兩散碎銀子。

與我相依爲伴的只有靈靈。它可不是什麼血統高貴的名犬,而是一隻身世可憐的柴狗。我還是小姑娘時,一個大雪天,聽見院門外有哀哀的狗叫,打開門,是一隻年邁的母狗叼著一隻狗崽。母狗企盼地看著我,那兩道目光啊……我幾乎忍不住流淚,趕忙把母子倆收留下來,讓爺爺給它們鋪了個窩。冰天雪地,狗媽媽在哪兒完成的分娩?到哪兒找食物?一窩生了幾個?其他幾隻是否已經死了?還有,在它實在走投無路時,怎麼知道這個門後的“兩腿生物”是可以依賴的?我心疼地推想著,但沒有答案。

狗媽媽後來老死了,留下靈靈。我在它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母愛,爲它洗澡,哄它喝牛奶,爲它建了一個漂亮的帶尖頂的狗舍,專用的牀褥和浴巾常換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父親有一次回家探親,對此大搖其頭,直截了當地說:陳影,你不能拿寵物代替自己的兒女。讓你的獨身主義見鬼去吧。

我笑笑,照舊我行我素。

但後來靈靈的身邊還是多了你的身影,一個蹣跚的小不點兒。然後變成一個精力過剩的小男孩。變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儻的男人。離家。死亡。

歲月就這樣水一般涌流,無始也無終。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它駐足或改道。河流裹挾著億萬生靈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還有“大媽媽”,一種另類的生靈。

30歲那年,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裡。真正意義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網,不是進聊天室。我認爲那是少男少女們喜愛的消遣,而我(從心理上說)已經是千年老樹精了。我愛瀏覽一些“鋒利”的網上文章,即使它們有異端邪說之嫌。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對醫學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夠老了,和女媧有的一比)。文章說:幾千年的醫學進步助人類無比強盛,誰不承認這一點就被看成瘋子,可惜人們卻忽略了最爲顯而易見的事實——

“……動物。所有動物社會中基本沒有醫學(某些動物偶爾能用植物或礦物治?。?,但它們都健康強壯地繁衍至今。有人說這沒有可比性,人類處於進化的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體越易受病原體的攻擊。何況人類是密集居住,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發的閾值。這兩點加起來就使醫學成爲必需。不過,自然界有強有力的反證:非洲的角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的馴鹿,南美的羣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們和人類一樣屬於哺乳動物,而且都是過密集的羣居生活。這些獸羣中並非沒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個體死亡。但死亡之篩令動物種羣迅速進行基因調整,提升了種羣的抵抗力。最終,無醫無藥的它們戰勝了疫病,生氣勃勃地繁衍至今——還要繁衍到千秋萬代呢,只要沒有人類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這麼一想真讓人類喪氣。想想人類一萬年來在醫學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資源!想想我們對燦爛的醫學明珠是多麼自豪!但結果呢,若僅就種羣的繁衍、種羣的強壯而言(不說個體壽命),人類只是和傻傻的動物們跑了個並肩。大家說說,能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醫學能大大改善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但對種羣而言並無益處?!”

“——或許還有害處呢。醫學救助了病人,使許多遺傳病患者也能生育後代,終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過了進化之篩。藥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濫用,又使人類免疫系統日漸衰弱??偟恼f來,醫學干擾了人類種羣的自然進化,爲將來埋下淙淙作響的定時炸彈。所以,在上帝的課堂上,人類一定是個劣等生,因爲那位老考官關注的恰恰是種羣的強壯,從不關心個體壽命的長短?!?

這些見解真真算得上異端邪說了,不過它確實鋒利,讓我身上起了寒慄。文章的結尾說:

“這麼說,人類從神農氏嘗藥草時就選了一條錯路?!——非常可惜,即使我們承認這個觀點的正確,文明之河也不會改變流向。醫學會照舊發展,藥物廣告會繼續充斥電視節目。你不會在孩子高燒時不找醫生,我也不會扔掉口袋裡的硝酸甘油。原因無他: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對每個人而言,個體的生存比種羣的延續分量更重。而對個體的救助必然干擾種羣的進化,這是無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所以——讀到這篇文章的人只當我是放屁。人類還將沿著上帝劃定之路前行,哪管什麼淙淙作響的聲音?!?

我把這個帖子看了兩遍,搖搖頭——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銳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談而已。我把它下載,歸檔,以便萬一在哪篇小說中用得上。

靈靈已經在腿邊蹭了很久。它對每晚的洗澡習慣了,在催促我呢。我關了電腦,帶靈靈洗了澡,再用吹風機吹乾,然後把它放出浴室。靈靈愜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門。我自己開始洗澡。

不久我聽到靈靈在門口驚慌地狂吠,我喊:靈靈!靈靈!你怎麼啦?靈靈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門,拉開院中的電燈。靈靈對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團混沌,似乎空氣在那兒變得黏稠渾濁。渾濁的邊緣部分逐漸澄清,凸顯出中央一團形狀不明的東西。那團東西越來越清晰,變得實體化,然後在兩雙眼睛的驚視中變成一個男人。

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說是大男孩,很年輕,二十一二歲。身體蜷曲著,猶如胎兒在子宮裡。身體實體化的過程也是他逐漸醒來的過程。他擡起頭,慢慢睜開眼,目光迷濛,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實說,從看到這雙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靈靈的狗媽媽在大雪天叫開我家院門時就是這樣的目光。我會像保護靈靈一樣,保護這個從異相世界來的大男孩——他無疑是乘時間機器跨越時空而來。作爲科幻作家,我對這一點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目光中的迷濛逐漸消去,站起身。一具異常健美的身軀,是古希臘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有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膚光滑潤澤,劍眉星目。他看見我了,沒有說話,沒有打招呼的意願,也不因自己的**而窘迫,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剛纔狂吠的靈靈立時變了態度,歡天喜地地撲上去,聞來聞去,一躥一蹦地撒歡兒。靈靈在我的過度寵愛下早把野性全磨沒了,從不會與陌生人爲敵。在它心目中,只要長著兩條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應該眷戀和親近。靈靈的態度加深了我對來客的好感——至少說,被狗鼻子認可的這位,不會是機器人或外星惡魔吧。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大男孩竟然是從300年後來的一個殺手,而目標恰恰是——我、我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著說:“喲,這麼赤身**可不符合做客的禮節。從哪兒來?過去還是未來?我猜一準是未來?!?

來人只是簡單地點點頭,然後不等邀請就徑直往屋裡走,吩咐一聲:“給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靈靈跟在他後邊進屋,先請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到儲藏室去找衣服,心想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賓至如歸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帶一個“請”字。我找來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說,你先將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給你買合體的衣服。來人穿好,衣服緊繃繃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顯得很可笑。我笑著重複:

“先將就吧,明天買新的。你餓不餓?給你做晚飯吧?!?

他仍然只點點頭。我去廚房做飯,靈靈陪著他親熱,但來人對靈靈卻異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樣子沒把它踢走已經是忍讓了。我旁觀著靈靈的一頭熱,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絲麪做好,客人不見了。原來他在院中,躺在搖椅上,頭枕雙手,漠然地望著夜空。好脾氣的靈靈仍毫不生分地陪著他。我喊他回來吃飯:

“不知道未來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儘管說。”

他沒有說,低頭吃飯。這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是一個陌生女人,聲音很有教養,很悅耳,不大聽得出年齡。她說:

“你好,是陳影女士吧。戈亮乘時間機器到你那兒,我想已經到了吧?!?

這個電話讓我很吃驚。它是從“未來”打到我家的。它如何通過總機中轉?又是通過哪個時代的總機中轉?打死我也弄不明白。還有,這個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來這次時間旅行開始就是以我家爲目的地,並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在這兒。至於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媽媽,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戀人,因爲聲音中有一種只可意會的寬厚的慈愛,是長輩施於晚輩的那種。我說:

“對,已經到了,正在吃飯呢。”

“謝謝你的招待。能否請他來聽電話?”

我把話機遞過去:“戈亮——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電話。”

我發現戈亮的臉色突然變了,身體在剎那間變得僵硬。他極勉強地過來,沉著臉接過電話。電話中說了一會兒,他一言不發,最後纔不耐煩地嗯了兩聲。以我的眼光看來,他和那個女人肯定有什麼不愉快,而且是相當嚴重的不愉快。電話中又說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知道了。我在這邊的事你不用操心?!北惆央娫捇亟唤o我。

那個女人:“陳女士——或者稱陳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著說:“如果你想讓我滿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陳影,請你關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對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時間內適應,肯定相當困難。讓你麻煩了。拜託啦,我只有拜託你啦。”

我很高興,因爲一個300年後的媽媽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人:“不必客氣,我理解做母親的心——喲,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親嗎?”

我想自己的猜測不會錯的,但對方朗聲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機器人;用我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我負責照料人類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實僕人?!?

我多少有些吃驚。當然,電腦的機器合成音在300年後發展到盡善盡美——這點不值得驚奇。我吃驚的是“她”盡善盡美的感情程序,對戈亮充滿了母愛。這種疼愛發自內心,是作不得假的。那麼,爲什麼戈亮對她如此生硬?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後,等我和戈亮熟識後,他說,在300年後的時代,他們一般稱她爲“大媽媽”。“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管的大媽媽。她的母愛汪洋恣肆,鉢滿罐溢,想躲開片刻都難?!备炅脸爸S地說。

大媽媽又向我囑託一番,掛了電話。那邊戈亮低下頭吃飯,顯然不想把大媽媽的來電作爲話題。我看出他和大媽媽之間的生澀,很識相地躲開它,只問了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從300年後打來電話使用的是什麼技術?靠什麼來保證雙方通話的“實時性”,而沒有跨越時空的遲滯?沒想到這個問題也把戈亮惹惱了。他惱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說: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問了。如果來客是這麼一個性情乖張、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爺,我也懶得伺候他。我們素不相識,憑什麼容他在我家發橫?只是礙於大媽媽的囑託,還有……想想他剛現身時迷茫無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軟了,柔聲說:

“天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剛剛經過300年的跋涉啊?!蔽倚χf,“不知道坐時間機器是否像坐汽車一樣累人。我去給你收拾牀鋪,早點休息吧。”

但願明早起來你會可愛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過後,等我和戈亮熟悉後,我才知道那次問起跨時空聯絡的原理時他爲哈發火。他說,他對這項技術確實一竅不通,作爲時間機器的乘客,這讓他實在臉紅。我的問題刺傷了他的自尊心。這項技術牽涉到太多複雜的理論、複雜的數學,難以理解。他見我沒能真正理解他的話意,又加了一句:

“其複雜性已經超過人類大腦的理解力?!?

也就是說,並不是他一個人不懂,而是人類全體。所有長著天然腦瓜的自然人。

60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在太平洋深處的某個小島上修了臨時機場。島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們屬於哪個民族),還處於矇昧時代。自然了,美國大兵帶來的20世紀的科技產品,尤其是那些小雜耍,像打火機啦,瓶裝飲料啦,手電筒啦,讓這些土人眼花繚亂,更不用說那隻能坐人的“大鳥”了。戰爭結束,臨時機場撤銷,這個小島暫時又被文明社會遺忘。這些土人呢?他們在酋長的帶領下,每天排成兩行守在廢機場旁,虔誠地祈禱著,祈禱“白皮膚的神”再次乘著“噴火的大鳥”回來,賜給他們美味的飲食、能打出火的寶貝,等等。

無法讓他們相信飛機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們一樣的人)製造的。飛機升空的原理太複雜,牽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數學,超出了土人腦瓜的理解範圍。

不到三歲時你就知道父親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複雜,超出了你那個小腦瓜中已灌裝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釋,用你所能理解的詞語。我說爸爸睡了,但是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呢,是晚上睡覺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問:爸爸爲什麼不會醒來?他太困嗎?他在哪兒睡?他那兒分不分白天黑夜?這些問題讓我難以招架。

等到你五歲時親自經歷了一次死亡,靈靈的死。那時靈靈已經15歲,相當於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體日漸衰弱。我們請來了獸醫,但獸醫也無能爲力。那些天,靈靈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邊喚它,它只是無力地擡起頭,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來了,搖搖晃晃走向我們。你高興地喊:靈靈病好了,靈靈病好了!我也很高興,在碟子裡倒了牛奶。靈靈只舔了兩口,又過來在我倆的腿上蹭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返回狗窩。我想,它第二天就會痊癒的。

第二天,太陽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靈靈,靈靈不應。你說:媽媽,靈靈爲啥不會醒?我過來,見靈靈姿態自然地趴在窩裡,伸手摸摸,立時一股寒意順著我的手臂神經電射入心房:它已經完全冰涼了,僵硬了,再也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它昨天已經預知了死亡,掙扎著走出窩,是同主人告別的呀。

你從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願相信,膽怯地問我:媽媽,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會醒了?我沉重地點點頭,心裡很後悔沒有把靈靈生的狗崽留下一兩個。靈靈其實很孤獨的,終其一生,基本與自己的同類相隔絕。雖然它在主人這兒享盡寵愛,但它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用紙盒裝殮了靈靈,去院裡的石榴樹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眼眶中盈著淚水。直到靈靈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確實”再也不會醒了,於是號啕大哭。此後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沒有幾天,你的問題就進了一步。你認真地問:“媽媽,你會死嗎?我也會死嗎?”我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同樣不忍心欺騙你。我說:“會的,人人都會死的。不過爸媽死了有兒女,兒女死了有孫輩,就這麼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你苦惱地說:“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媽媽你想想辦法吧,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只有嘆息。在這件事上,連母親也是無能爲力的。

你的進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歲時你就告訴我:“其實人類也會死的??茖W家說質子會衰變,宇宙會坍塌,人類當然也逃不脫。人類從矇昧中慢慢長大,慢慢認識了宇宙,然後就滅亡了,什麼也留不下來,連知識也留不下來。至於以後有沒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沒有新人類,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媽媽,這都是書上說的,我想它說得不錯?!闭f這話時你很平靜,很達觀,再不是那個在靈靈墳前號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維的鋒利,就像奧卡姆剃刀的刀鋒。從那時起我就懷著隱隱的恐懼: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長大後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盡力避免的結果呀,我對你父親有過鄭重的承諾。

在我的擔憂中,你一天天長大了。

大媽媽說戈亮很難適應300年前的世界。其實,戈亮根本不想適應,或者說,他在片刻之間就完全適應了。從住進我家後,他不出門,不看書,不看電視,不上網,沒有電話(當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裡沒有朋友和親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話頭,他連一句話都懶得說,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愛躺在院裡的搖椅上,半瞇著眼睛看天空,陰沉沉的樣子,就像第一天到這兒的表現一樣。這已經成了我家的固定風景。

他就這麼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幾天後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沒有向這個客人發出過邀請,他也從沒想過要徵求主人的意見,而且住下後頗有些反客爲主的架勢。我想這是怎麼了?我爲什麼會對這個陌生人如此錯愛?一個被母親慣壞的大男孩,沒有禮貌,把我的殷勤服務當成天經地義,很吝嗇地不願吐出一個“謝”字。不過……我沒法子不疼愛他。從他第一次睜開眼、以迷茫無助的目光看世界時,我就把他攬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學家說家禽幼崽有“印刻效應”,比如小鵝出蛋殼後如果最先看見一隻狗,它就會把這隻狗看成至親,它會一直跟在狗的後面,亦步亦趨,鍥而不捨??磥砦乙灿杏】绦?,不過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睜開眼看見的是我,於是我就把他當成我的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費盡心機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得到的評價卻令我喪氣。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講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選衣服,把他包裝成一個相當帥氣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還要先調好水溫,把洗髮香波和沐浴液備好。

說到底,戈亮並不惹人生厭。他的壞脾氣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我真正不滿的是他對靈靈的態度。不管靈靈如何親熱他,他始終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勸他,不要冷了靈靈的心,看它多熱乎你!戈亮生硬地說:我不喜歡任何寵物,見不得它們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氣,再次領教了他的壞脾氣。

時間長了我發現,他的自尊心太強,近於病態。他的壞脾氣多半是由此而來。那天我又同他討論時間機器。我已經知道他並不懂時空旅行的技術,很怕這個話題觸及他病態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爲唯一親眼看見時空旅行的科幻作家,這種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那個女人相比,罪過要輕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這個話題。我說,我一向相信時間機器在技術上是可行的,因爲理論已經確認了時空蟲洞的存在。雖然蟲洞裡引力極強,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體撕碎,沒有哪個宇航員能夠通過它。但這只是技術上的困難,而技術上的困難無論多艱鉅,總歸是可以解決的。比如,可以掃描宇航員的身體,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過蟲洞,再根據信息進行人體的重組。這當然非常困難,但至少理論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時空旅行無法繞過一個悖論:預知未來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從A時間回到B時間,那麼AB之間的歷史是“已經發生”的,理論上對於你來說是已知的,是確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據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這段歷史發生某些改變(否則你幹嗎千日迢迢地跑回過去?),那麼AB之間的歷史又不確定了,已經凝固的歷史被攪動了。這種攪動會導致更典型的悖論。比如你回到過去,殺死了你的外祖父(或爸爸媽媽,當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麼會有未來的一個你來幹這件事?

說不通。沒有任何人能說通。

不管講得通講不通,時空旅行我已經親眼見過了??茖W的信條之一是:理論與事實相悖時,以事實爲準。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釋是:在時空旅行中,微觀的悖論是允許存在的。就像數學曲線中的奇點,奇點也是違反邏輯的,但它們在無比堅實的數學現實中無處不在,也並沒因此造成數學大廈的整體崩塌。在很多問題中,只要用某種數學技巧就可以繞過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經用這個暱稱了)討論這件事。畢竟他是300年後的人,又親身乘坐過時間機器,見識總比我強吧。阿亮卻一直以沉默作爲迴應。我對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論”,說:

“數學中的奇點可以通過某種技巧來繞過,那麼在時空旅行中如何屏蔽這些‘奇點’?是不是有某種法則,天然地令你迴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殺死你的直系親屬,從而導致自己在時空中的湮滅?”

這只是純哲理性的探討,我也沒注意到措辭是否合適,沒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變態!你真是個變態的女人!幹嗎對我殺死父母這麼感興趣?你的天性喜歡血腥?”

我惱火地站起來,心想這傢伙他媽的最好滾得遠遠的,滾回到300年後去。我回到自己的書房,沉著臉發呆。半小時後戈亮來了,雖然裝得若無其事,但眸子裡藏著尷尬。他是來道歉的。我當然不會認真和他慪氣,便笑笑,請他坐下。戈亮說:

“來幾天了,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你的生理年齡比我大9歲,實際年齡大了309歲,按說是我的曾曾祖輩了??赡氵@麼年輕,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響應了這個笨拙的笑話:“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譜排輩分了,就叫我陳姐吧?!?

“陳姐,我想出門走走?!?

“好的。我早勸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開車,還是我開車帶你去?噢,對了,你會不會開現在的汽車?300年的技術差距一定不小吧。”

“開車?街上沒有taxi嗎?”

我說當然有,你想乘taxi嗎?他說是的。那時我不知道,他對taxi的理解與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他沒朝我要錢,我也忘了給他。戈亮出門了,半小時後,我聽見一輛出租車在大門口猛按喇叭。打開門,司機臉色陰沉。戈亮從後車窗裡伸出手,惱怒地向我要錢。我忙說:“喲喲,真對不起,我把這事給忘了,實在對不起?!奔泵ε芑厝ィ〕黾抑兴械默F款。我問司機車費是多少,司機沒個好臉色,搶白道:

“這位少爺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坐車不知道帶錢,還說什麼沒聽說坐taxi還要錢!原來天下還有不要錢的出租!我該當白伺候你?”

阿亮忍著怒氣,一副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憋屈。我想,不要錢的出租肯定有的,在300年後的街上隨處可見,無人駕駛,乘客一上車電腦自動激活,隨客人的吩咐任意來去……我無法向司機解釋,總不能對他公開阿亮的身份。司機接過錢,仍然不依不饒:

“又不知道家裡住址,哪個區什麼街多少號,一概不知道。二十好幾的人了,看盤面蠻靚的,不像是傻子呀。多虧我還記得是在這兒載的客,要不你家公子就成喪家犬啦。”他低聲說一句:“廢物。”

聲音雖然小,我想戈亮肯定聽見了,但他隱忍著。我想得趕緊把話題岔開,便問阿亮事情辦完沒有,他搖搖頭。我問司機包租一天是多少錢:

“200?給你250。啊,不妥,這不是罵你二百五嗎?乾脆給300吧。你帶我弟弟出去辦事,他說上哪兒你就上哪兒,完了給我送回家。他是外地人,不識路,你要保證不出岔子?!?

司機是個見錢眼開的傢伙,立時喜上眉梢,連說:“好說,好說,保你弟弟丟不了?!蔽野鸭已e地址、電話寫在紙上,塞到阿亮的口袋裡,把剩餘的錢也全塞給他。車開走了,我回到家,直搖頭:不知道阿亮在300年後是什麼檔次的角色,至少在現在的世界裡真是廢物。隨之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從種種跡象看,似乎他此行準備得很倉促,沒有什麼周密的計劃。到底是幹什麼來了?純粹是闊少的遊山玩水?爲什麼在300年後就認準了我家?

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大媽媽的。我說:“戈亮出門辦事了,辦什麼事他沒告訴我?!?

那邊擔心地問:“他一個人?他可不一定認得路?!?

如果這句話是在剛纔那一幕之前說的,我會笑她閒操心,但這會兒我知道她的擔心並不多餘。我笑道:“不僅不認路,還不知道付錢。不過你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謝謝,你費心啦。我瞭解他,沒有一點兒生活自理能力,這幾天裡一定沒少讓你費心。脾氣又格澀,你要多擔待?!?

還用得著你說?我早就領教了。當然這話我不會對大媽媽說。我好奇地問:“客氣話就不用說了,請問你如何從300年後對我打電話?能不能用最簡單的話向我解釋一下。”

大媽媽猶豫片刻,說:“這項技術確實複雜,牽涉到很多高深的時空拓撲學理論、多維阿貝爾變換等,一會兒半會兒說不清,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我明白了——她知道我聽不懂,這是照顧我的面子?!澳蔷鸵葬嵩僬f吧。”

對方稍停,我直覺到她有重要事要說。那邊果然說:“陳影,我想有些情況應該告訴你,否則對你是不公平的。不過請你不必太吃驚,事情並沒有表面情況那樣嚴重?!?

我已經吃驚了:“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

“戈亮——回到300年前是去殺人的?!?

“殺——人?”

“對。一共去了三個人,或者說三個殺手。你是戈亮的目標,這可能是針對你本人,或者是你的丈夫,你的兒子。”她補充道,“你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當然大爲吃驚。殺手!目標就是我!這些天我一直與一個殺手住在一個獨院內!如果讓爹媽知道,還不把二老嚇出心臟病。不過我不大相信,以我的眼光看,雖然戈亮是個被慣壞的、臭脾氣的大男孩,但無論如何與“冷血殺手”沽不上邊。說句刻薄話,以他的道行,當殺手遠不夠格。大媽媽忙安慰:“我剛纔已經說過,你不必太吃驚。這個跨時空暗殺計劃實際上只是三個孩子頭腦發熱的產物,不一定真能實行的。”

這會兒我忽然悟出,戈亮爲什麼對“外祖父悖論”那樣反感。實際上他纔是變態,一個心理扭曲的傢伙,本性上對血腥味很厭惡,卻違背本性來當殺手。也許(我冷冷地想)他行兇後,我的鮮血會使他到衛生間大嘔一頓呢。

“我不吃驚的,我這人一向膽大。說說根由吧,我,或者我的丈夫,我的兒女,爲啥會值得300年後的殺手專程趕來動手。”

大媽媽輕嘆一聲:“其實,真正目標是你未來的兒子。據歷史記載,那個時代有三個最傑出的研究量子計算機的科學家,他是其中之一。這三個人解決了量子計算機的四大難題——量子隱形遠程傳態測量中的波包塌縮;多自由度系統環境中小系統的量子耗散;量子退相干效應;量子固體電路如何在常態(常溫、常壓等)中運行量子態——從此量子計算機真正進入實用,得到非常迅猛的發展,直接導致了‘我’的誕生?,F在一般稱做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這個名稱包括了量子計算機、生物計算機、光子計算機等?!?

“這是好事啊,我生出這麼一個天才兒子,你們該趕到300年前爲我頒發一個一噸重的勳章纔對,幹嗎反而要殺我呢?”

大媽媽在苦笑(非自然智能也會苦笑):“恐怕是因爲非自然智能的發展太迅猛了?,F在,我全心全意地照料著人們的生活。不過——人的自尊心是很強的?!?

雖然她用詞委婉,語焉不詳,我卻立即明白了。在300年後,非自然智能已經成了實際的主人,而人類只落了個主人的名分。大媽媽不光照料著人類的生活,恐怕還要代替人類思考,因爲,按戈亮透露出來的點滴情況看,人類智力對那個時代的科技已經無能爲力了。

大媽媽實際上告訴了我兩點:第一,人腦不如計算機。不是偶然的落後,而是無法逆轉的趨勢。第二,人類(至少是某些人)已經後悔了,不惜跨越時空殺死300年前的三個科學家以阻止它。

在我的時代,人們有時會討論一個小問題,即人腦和電腦的一個差別:行爲可否預知。

電腦的行爲是確定的,可以預知的。對於確定的程序、確定的參數輸入、確定的邊界條件來說,運行結果一定是確定的。所謂模糊數學,就其本質來說也是確定的。萬能的電腦難以辦到的事情之一,就是產生真正的隨機數字(電腦中只能產生僞隨機數字)。

人的行爲則不能完全預知。當然,大部分是可以預知的:比如大多數男人見到**美女都會心跳加速;一個從小受仁愛薰陶的人不會成爲殺人犯;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完全、精確地預知:一個姑娘參加舞會前決定挑哪件衣服;楚霸王在哪一刻決定自殺;愛因斯坦在哪一瞬間爆發靈感;等等。

兩者之間的這個差別其實沒什麼複雜的原因,只取決於兩個因素:第一,組織的複雜化程度。人們已經知道,連最簡單的牛頓運動,如果是三體以上,也是難以預知的。而人腦是自然界最複雜的組織。第二,組織的精細化程度。人腦的精細足以顯示出量子效應??傊四X組織的複雜化和精細化就能產生自由意志。

舊式計算機在複雜化和精細化上沒達到臨界點,而量子計算機達到了。戈亮後來對我說,量子計算機的誕生完全抹平了人腦和電腦的差別——不,只是抹去了電腦不如人腦的差別。它們從此也具備了直覺、靈感、感情、慾望、創造力、我識、自主意識等這類人類從來據爲己有的東西。而人腦不如電腦的那些差別不但沒抹平,反而被爆炸性地放大,比如非自然智能的規模(可以無限拓展)、思維的速度(光速)、思維的可延續性(沒有生死接替)、接口的透明,等等。這些優點,自然智能根本無法企及。

量子計算機在初誕生時,只是被當做技術性的進步,並沒被看做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它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很快就顯現。電腦成了大媽媽,完全操控著文明(注意,不再是人類文明)的航向。人類仍被畢恭畢敬地供在廟堂上,只不過成了傀儡或白癡皇帝。戈亮激憤地說:說白了,人類現在只是大媽媽的寵物,就像靈靈是你的寵物一樣一我知道戈亮爲什麼討厭靈靈了!

所以,三個熱血青年決定,寧可毀掉這一切,讓歷史倒退300年,至少人類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我緊張地思索著,不敢完全相信大媽媽的話。像戈亮一樣,我在大媽媽面前也有自卑感,對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懼。她說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對我坦誠以待,對戈亮愛心深厚,毫無怨懟——但如果這都是假象?相信大媽媽的智力能輕易玩弄我於股掌之中。我儘量沉住氣仔細探問:

“你說戈亮其實不是來殺我,而是殺我的兒子?!?

“對,有多種方法。他可以殺掉將成爲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壞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殺掉你兒子。當然,最可靠的辦法是現在就殺掉你?!?

我儘量平淡地問:“爲什麼不早告訴我?戈亮已經來了一星期,也許你的警告送來時我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

“我想他不一定會真的付諸實施,至少在一個月內不會。我非常瞭解他:善良,無私,軟心腸。他們三人是一時的衝動,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峙率?00年前的美國科幻片看多了吧?!彼χf,有意沖淡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希望這最好是一場虛驚,他們到300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興興地回來。我不想讓他在那個時代受到敵意的對待。不過——爲對你負責,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一個疑點從我心裡浮上來:“戈亮他們乘時間機器來——他對時間機器一竅不通——機器是誰操縱的?他們瞞著你偷了時間機器?”

“當然不是。他們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們回去的?!?

“你?送三個殺手回到300年前,殺掉量子計算機的奠基人,從而殺死你自己?”

“我永遠是人類忠實的僕人,我會無條件地執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們明說是返回過去殺人,我還有理由拒絕,但他們說只是一趟遊玩?!彼届o地說,“當然,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被殺死。並不是我能精確地預知未來,不,我只知道已經存在的歷史,知道從你到我這300年的歷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幹涉歷史,那個‘過去’對我也成未來了,不可以預知。我只是相信一點:一兩個人改變不了歷史的大進程。個人有自由意志,而人類沒有?!?

停一停,她說:“據我所知,你在文章裡表達過類似的觀點,雖然你的看法還沒有完全條理化。陳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沒有被殺。你爸爸沒有被殺。也沒人偷走我的子宮,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麼欣慰。

一個醜陋的小傢伙,不睜眼,哭聲理直氣壯,嘹亮如歌。只要抱你到懷裡,你就急切地四處拱**,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貪婪的蠶寶寶。你的咂吸讓我腋窩中的血管發睏,有一種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經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崽崽,不是小囡囡。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本來生男生女有對等的概率,男女在科學研究中的才智也沒有高下之分。但我對這一點一直不安一戈亮和大媽媽都曾明確預言我將生兒子的。這麼說,歷史並沒有改變?

不,不會再有人殺你了,因爲我已經對殺手作出了承諾:讓你終生遠離科學研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能做到這點。

但我始終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懼意。我的直覺是對的,30年後,死神最終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個科學突破之前。

大媽媽通報的情況讓我心亂如麻。心亂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個寶貨怎麼辦。如果他是一個完全冷血的殺手倒好辦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飯里加上氰化鉀。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個想扮演人類英雄的沒有經驗的演員,第一次上舞臺,很有點手足失措,刻薄一點說是志大才疏。但他不失爲一個令人疼愛的大孩子,他的動機是純潔的。我拿他怎麼辦?

我和大媽媽道別,掛斷電話,站在電話機旁發愣。眼前就像立著戈亮的媽媽(真正的人類媽媽),50歲左右的婦女,很親切,很精幹,相當操勞,非常溺愛孩子,對孩子的乖張無可奈何。我從直覺上相信大媽媽說的一切,但內心深處仍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不能這麼輕信。畢竟,甘心送戈亮他們回到過去從而殺死自己,即使是當媽媽的,做到這個份上也太離奇。至於我自詡的直覺——少吹噓什麼直覺吧,那是對人類而言,對人類的思維速度而言,現在你面對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內篩選10G種選擇,在一納秒內做出正確的表情,在和你談話的同一瞬間並行處理10萬件其他事件。在她面前還奢談什麼直覺?

我忽然驚醒:戈亮快回來了,我至少得作一點準備吧。報警?我想還沒到那份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們恐怕也不相信什麼時空殺手的神話。準備武器?屋裡只有一把維吾爾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沙旅遊時買的,很漂亮,鋥亮的刀身,透明的有機玻璃刀把,刀把端部鑲著吉爾吉斯的金屬幣——只是一個玩具嘛,我從來都是把它當玩具,今天它要暫時改行,迴歸本職了。我把它從櫃中取出,壓在枕頭下,心中擺脫不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遊戲,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準備好了,現在該給殺手做飯去了。今天給他做什麼飯菜?——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門口有喇叭聲。這回司機像換了一個人,非常親熱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說以後用車儘管呼他??此百漆峁У臉幼?,就知道他這趟肯定沒少賺。戈亮手中多了一個皮包,進門後吩咐我調好熱水,他要馬上洗澡。他皺著眉頭說外邊太髒,21世紀怎麼這麼髒?這會兒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殺手,像聽話的女傭一樣,爲他調好溫水,備好換洗衣服。戈亮進去了,隔著浴室門聽見嘩嘩的水聲。皮包隨隨便便留在客廳。我忽然想到,應該檢查一下皮包,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衛。

我一邊爲自己作著寬解,一邊側耳聽著浴室的動靜,悄悄打開皮包。裡面的東西讓我大吃一驚: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槍!他真的搞到了兇器,這個殺手真要進入角色啦!我不清楚兇器是從什麼地方買的,聽說有賣槍的黑市,一定是那個貪財的司機領他去的。

我數數包裡的錢,只剩下200多元。走時塞給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把手槍的黑市價是多少,估計司機沒少揩油。這是一定的,那麼個財迷,碰見這樣的呆鵝還不趁機猛宰。

瞪著兩把兇器,我不得不開始認真對待大媽媽的警告。想想這事也夠“他媽媽的”的了。這個兇手太有福氣,一個被害人(大媽媽)親自送他回來,遠隔300年還在關心他的起居。另一個被害人(我)與他非親非故,卻要管他吃管他住,還掏錢幫他買兇器。而兇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單全收。一句話,我們有些賤氣,而他未免厚顏。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麼想,我沒有想到報警,更沒打算冷不防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魘住了。過後我對此找到了解釋:我內心認爲這個大男孩當殺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會付諸實施的。這兩把刀槍不是武器,只是道具。連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現出過人的天才。反應敏銳,思維清晰,對事物的深層聯繫有天然的直覺和全局觀。五歲那年,你從我的舊書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華容道。很簡單的玩具,一個方框內擠著曹操(個頭最大,是2×2的方塊),四員大將(張飛、趙雲,馬超,黃忠,都是2×1的豎條)和關羽(是1×2的橫條)。六個人把華容道基本擠滿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藉著這點空格把棋子挪來倒去,從華容道里救曹操出來。這個玩具看起來簡單玩起來難,非常難,當年曾經難煞我了,主要是關羽難對付,橫刀而立,怎麼挪他都擋著曹操的馬蹄。半個月後我最終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來問我該怎麼玩,我想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把走法忘得乾乾淨淨。我只是告訴你規矩,說你自己試著來吧。我知道,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這個玩具的難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華容道窩在牆角,開始認真擺弄。那時我還在暗笑,心想這個玩具能讓你安靜幾天吧。但20分鐘後你來了,說:“媽媽,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過沒把懷疑露出來,說:“真的嗎?給媽媽再走一遍,媽媽還不會呢。”你走起來,各步走法記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飛,大塊頭的曹操很快從下方的缺口中漏出來。

你那會兒當然欣喜,但並不是我當年的狂喜??磥?,這件玩具對你而言並不太難,你也沒把它看成多大的勝利。

我看著你稚氣的笑容,心中涌出深沉的懼意。我當然高興兒子是天才,但“天才”難免和“科學研究”有天然的扯連??晌覍⑹职l過重誓的:決不讓你研究科學,尤其是量子計算機。我會信守諾言,儘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引導你。但——也許我拗不過你?我的自由意志改變不了你的自由意志?

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你對智力玩具入了迷,催著我、求著我爲你買來很多,魔方、七連環、九連環、八寶疙瘩、魔球、魔得樂,等等,沒有哪一種能難倒你。我一向對智力玩具的發明者感到由衷欽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系統科學,如解析幾何、光學、有機化學,它們是系統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積,後來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實。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只要非常努力,也能達到足夠的深度。而發明智力玩具純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沒有這份才氣,再努力也白搭?;蛘呤?分,或者是100分,沒有中流成績。玩智力玩具也多少類似,我甚至建議拿它做標準來考察一個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準確的。所以,你的每一次成功都使我的懼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萬件智力玩具壘成的,搖搖欲墜。但你全然不顧,一階一階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階,就會回頭對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喚你、勸你、求你下來,但我喊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高處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縮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經超出了底面的範圍,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後我突然驚醒,嘴裡發苦,額上冷汗涔涔。我摸黑來到隔壁房間,你在小牀裡睡得正香。

親眼看到戈亮備好的兇器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飯,爲他收拾牀鋪,同他閒聊。我問他,300年後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如果對時空旅行者沒有什麼職業道德的要求,請他對我講一講,我很好奇呢。他沒說什麼“職業道德”,卻也不講,只是懶懶地應了一句:沒什麼好講的。

我問:“你媽媽呢?不是指大媽媽,是說你真正的媽媽。她知道你這趟旅行嗎?”

我悄悄觀察他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沒有反應。他極簡單地答:我沒媽媽。

不知道他是孤兒,還是那時已經是機械化生殖了。我沒敢問下去,怕再戳著他的痛處。

後來兩人道過晚安,回去睡覺。睡在牀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烤谷煌瑲⑹盅孕﹃剃?,和平共處。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並沒有緊張得失眠。

不過夜裡我醒了。屋裡有輕微的鼻息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沒錯。我鎮靜地微睜開眼,透過睫毛的疏影,看見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如一張黑色的剪影。他要動手了!一隻手慢慢伸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停住,近得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我想,該不該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聲捅過去?我沒有,因爲屋子的氛圍中感覺不到絲毫殺氣,反倒是一片溫馨。很久之後,他的手指慢慢縮回去,輕步後退,輕輕地出門,關門,走了,留下我一人發呆。

他來幹什麼?下手前的踩盤子?似乎用不著吧??梢钥隙ǖ氖牵@次沒有帶兇器。我十分驚詫於自己的鎮定,臨大事有靜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份膽氣,便是去做職業殺手也綽綽有餘了,怎麼也比戈亮強。

我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感到那個手指所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一個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別是你兩三歲時,常常鬧病,高燒,打吊針。你又白又胖,額頭的血管不好找,總是扎幾次才能紮上。護士見你來住院就緊張,越緊張越扎不準。扎針時你哭得像頭兇猛的小豹子,手腳猛烈地彈動。別的媽媽逢到這種場合就躲到遠處,讓爸爸或爺爺(男人們心硬一些)來摁住孩子的手腳。我不能躲,我只有含淚摁著你,長長的針頭就像紮在我心裡。

一場肺炎終於過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癒的你特別亢奮,不睡覺,也不讓我睡,纏著我給你講故事。我實在太困了,說話都不連貫,講著講著你就會喊起來:媽媽你講錯啦!你講錯啦!你咋亂講嘛!我實在支撐不住,因極度睏乏而暴躁易怒,兇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許再攪混媽媽。你扁著嘴巴要哭,我惡狠狠地吼:不許哭!哭一聲我捶死你!

你被嚇住了,縮起小身體不敢動。我於心不忍,但瞌睡戰勝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似睡非睡中有東西在摩挲我的臉。我勉強睜開眼,是你的小手指——那麼嬌嫩柔軟的手指,膽怯地摸我的臉,摸我的**。摸一下,縮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間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看來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著而媽媽呼呼大睡,想把我攪醒又有點兒膽怯。我又好氣又好笑,決定不睬你,轉身自顧睡覺。不過,你的膽子慢慢大起來,摸了一會兒見我沒動靜,竟然大聲唱起來!用催眠曲的曲調唱著:小明媽媽睡著嘍!太陽曬著屁股嘍!

我終於憋不住了,突然翻過身,抱著你猛親一通:“小壞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攪我瞌睡!”你開始時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發怒,於是摟著我脖子,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

真是天使般的笑聲啊。我的心醉了,困頓也被趕跑了。我摟住你,絮絮地講著故事,直到你熟睡。

第二天早飯,戈亮向我要錢。我揶揄地想:進步了啊,出門知道要錢了。我問他到哪兒去,他說看兩個同伴,時空旅行的同伴。

兩個同謀,同案犯,我在心裡爲他校正,嘴裡卻在問:“在哪兒?我得估計需要多少費用?!彼f一個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一個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皺起眉頭:“那怎麼去得了?出國得申請護照,很麻煩的,關鍵是你沒有身份證?!?

“我有的,身份識別卡,在這兒?!彼钢壹珙^。

我在那兒摸到一粒穀子大小的硬物,搖搖頭:“不行的,那是300年後的識別卡,在這個時代沒有相應的底檔。而且,現在使用紙質身份證?!?

我與他面面相覷。我小心地問(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難道你一點不知道300年前的情況?你們來前沒作一點準備?”舌頭下壓著一句話——“就憑這點道行,還想完成你們的崇高使命?總不能指靠被殺對象事事爲你想辦法?!?

戈亮臉紅了:“我們走得太倉促,是臨時決定,隨即找大媽媽,催著她立即啓動了時間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說出什麼話來刺傷他。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

“真的沒辦法?”

“去以色列真的沒辦法,除非公開你的身份,再申請特別護照。那是不現實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兒邊界不嚴,旅遊團隊很多。我給你借一張身份證,大樣不差就能混過去。你可以隨團出去,再自由活動,只要在日程之內隨團回國,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悶悶地說:“謝謝?!迸ゎ^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爾:這孩子進步了,知道道謝了。自從他到我家,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當,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讓這個傢伙攪了幾天,乍一走,屋裡空落落的,我反倒不習慣了?,F在,我可以靜下心來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我一直在爲他辯解:他的決定是一時衝動,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很可能不會付諸實施。而且——也要考慮到動機是高尚的。說句自私的話吧,如果不是牽涉到我的兒子,說不定我會和他同仇敵愾,幫他完成使命的。畢竟我和他是同類,而大媽媽是異類。即使現在,我也相信可以用愛心感化他,把殺手變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則網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維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殺害。他今年13歲,已經是耶路撒冷大學的學生,主攻量子計算機的研究。兇手隨即飲彈自斃,身份不明,顯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進入國境的任何記錄。

網上還有兇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他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謀。極健美的身軀,落難王孫般的高貴和寡合,懶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媽媽是否警告過被殺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來,無所不能的大媽媽並不能掌控一切。

現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脅。

七天後戈亮返回,變得更加陰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發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爲、自己的犧牲樹立了榜樣,催促他趕快履行自己的責任。這會兒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干擾,準備對我下手了。我像個局外人而非兇殺的目標,冷靜地觀察著他。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時間。如果他決心融入“現在”,那就要早作打算。戈亮又發怒了:“你是要趕我走嗎?”

我冷冷地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話說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會傷害別人。你應該記住,別人和你一樣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書房。半小時後他來了,認真地向我道歉。我並沒有打算認真同他慪氣,也就把這一頁掀過去了。午飯時他直誇我做的飯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說:我叫你學禮貌,可不要學虛僞,我的飯真的比300年後的飯好吃?他說真的,一點不是虛僞,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飯。我笑道:那我就受寵若驚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對我敞開心扉,說了很多很多。他講述著,我靜靜地聽。他說300年後世界上到處是大媽媽的大能和大愛,彌天漫地,萬物浸泡其中。大媽媽掌控著一切,包括推進科學,因爲人類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媽媽以無限的愛心爲人類服務,從生到死,無微不至。人類是大媽媽心愛的寵物,比你寵靈靈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靈靈一腳。大媽媽絕對不會的,她對每個人都恭謹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襯托出入的卑瑣。生活在那個時代真幸福啊,什麼事都不用於,什麼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們三個人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返回300年前殺死幾個科學家,寧可歷史倒退300年?!彼回5卣f。

他只是沒明說,要殺的人包括我兒子。

我想再落實一下大媽媽說過的話。我問:“大媽媽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不?”

“我們沒說,但她肯定知道,瞞不過她的。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她?!?

“既然知道,她還爲你們安排時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絕對服從人類嘛?!?

那麼,大媽媽說的是實情。那麼,三個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從來謀害她。這種做法——總好像不大地道吧,雖然我似乎應該站在戈亮的立場上。

還有,不要忘了,他們殺死大媽媽,是通過殺我兒子來實現呢。

很奇怪,從這次談話之後,戈亮那個行動計劃的時鐘完全停擺了。他把兇器順手扔到牆角,從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靜氣地住下來,什麼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這樣,也就不再打問。春天,小草長肥了,柳絮在空中飄蕩,還有看不見的春天花粉。戈亮的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地發作了,一連串的噴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淚,眼結膜紅紅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癢得令他發瘋,最厲害時晚上還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體實際中看不中用。戈亮說,300年後85%以上的人都過敏,無疑是人們太受嬌慣了。當然,那時不用你擔心,大媽媽會爲你提供淨化過的空氣,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藥物。還是有媽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帶他去變態反應科看病,打了針,又用伯克寧噴鼻劑每天噴著,總算把病情控制住了。這天北京來電話,北大和清華的科幻節定在兩天後舉辦。我是特邀嘉賓之一,答應過要出席的,現在該出發了。靈靈我已安排好,讓鄰居代養著。現在的問題是戈亮怎麼辦。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自理能力,留在家裡怕是要餓死的,烙個大餅套在脖子裡也只知道啃前邊那塊,只好帶他一塊去了。當然我沒說餓死不餓死的話,只是說:“跟我去吧,你想,帶一個未來人蔘加科幻節多有意義啊。不過你放心,我會把這意義埋在心底,絕不會透露你未來人的身份?!卑⒘翢o可無不可的,說,行啊,跟你去。

兩??苹霉澋娜粘贪才诺煤芫o,本來可以合在一起開的,但(接待的肖蘇說)北大和清華都很牛,會場放在哪家,另一家就會覺得沒面子。這麼著只好設兩個會場。國內有名的科幻作家都來了,A老師,B老師,C老師,我都很熟的。共三個女作者,其他兩人家在北京,所以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帶套間的,於是我讓戈亮也住這兒了。我是想省幾個宿費,也方便就近照顧他。戈亮來我家後,已經讓我的花銷大大超支。我知道,這麼安排,肯定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我們,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爲戈亮調好水溫,他進去洗澡。學生們來了,有北大科幻協會會長劉度,清華科幻協會會長董明,負責此次會務的姑娘肖蘇。劉度進來就笑:“久仰久仰。沒想到陳老師這麼年輕漂亮。讀你的小說,我總以爲你是80歲的老人,男的,白鬚飄飄,目光蒼涼,麻衣草履,在蒲團上暝目打坐?!?

我說:“你是罵我呢。我的小說一定非常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對吧?”

劉度笑:“不不,哪能呢!絕對說不上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倒是有一點。不過還是換個褒義詞吧,那叫滄桑感?!?

正說著,戈亮出來了,只穿著三角褲,一身漂亮的肌肉,對客人不理不睬的,徑直回他的套間裡去穿衣服。幾個學生看看他,互相交換著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裡的談話因此有片刻的遲滯。我忙說: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來看看北大、清華。這是所有年輕人心中的聖地。你們是天之驕子啊,13億人優中選優的精英。劉度,聽說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間還寫了部10萬字的科幻小說?董明,聽說你在高中就精通兩門外語?”他們笑著點頭,董明糾正是“粗通而已”。我繼續道:“非常佩服你們的精力和才氣。和你們比,我已經是老朽了。真的,到你們這裡辦講座,我很自卑的?!?

肖蘇笑了:“我們才自卑呢。我們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參加科幻協會。你知道,在大學裡,尤其是在北大清華,科幻被認爲是小毛頭們才幹的事。不過,我們舍不下從中學裡就種下的科幻情結?!?

我呻吟著:“天哪,北大清華學生說自卑,還讓我活嗎?我這就自殺,你們別攔。”

他們都笑了。不過,第二天在會場上,我對他們的自卑倒是有了驗證。那天是在北大的一個學術報告廳,參加的學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協會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場,在講臺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邊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過敏性鼻炎又犯了,滿大廳不時響起旁若無人的響亮的阿嚏聲。

我們沒料到,講座剛開始就有一個“反科幻”的學生攪場。他第一個發言,說:

“我今天是看到你們的海報,順便進來聽聽的。我從來不看科幻作品,我認爲科幻就是胡說八道?!?

滿場默然,沒有一個科幻迷起來反駁??苹米骷覀円膊缓帽響B,只有A老師回了兩句,但也過於溫和了。我不知道滿座的沉默是什麼原因:是紳士風度,還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過話筒:

“對這位同學的話,我想說幾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從來不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因爲金庸的武俠小說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勸王朔大師,還有這位同學:你們完全可以決定不看什麼作品,可以討厭它,拿這些書覆甕擦腚,那是你們的自由,沒人會干涉。但如果你們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庭廣衆中,公開指責這些作品,那就必須先看過再批駁,否則就是對讀者和聽衆的不尊重,也恰恰顯露了你們的淺薄?!?

會場中有輕微的笑聲,沒人鼓掌。我又在想那個問題:寬容還是自卑,也許兩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對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佈於衆)。不過那個攪場者還是有羞恥心的,幾分鐘後悄悄溜出了會場。

會場的氣氛慢慢活躍了,學生們提了很多問題,不外是問各人的創作經歷,軟硬科幻的分別,等等,臺上的作家輪流作答。有這幾位大腕作家擋陣,我相對清閒一些。後來一個女生——是負責會務的肖蘇一點了我的將:

“我有一個問題請陳影老師回答。楊振寧先生曾說過,科學發展的極致是宗教。請問你如何理解這句話?”

我有點慌亂,咽口唾沫:“這個問題太大,天地都包含在其中了,換個人回答行不?我想請A老師或B老師回答,比較合適?!?

那兩人促狹地說:“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適。忘了你的筆名是女媧?補天的女媧肯定能回答這個問題。大家歡迎她,給她一點掌聲!”

在掌聲中,我只好趕鴨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說:

“楊振寧先生的原話是:科學發展的終點是哲學,哲學發展的終點是宗教。不過肖蘇同學已經作了簡化,那我也把哲學拋一邊吧。我想,科學和宗教的內在聯繫,第一當然是對大自然的敬畏。科學已經解答了‘世界是什麼樣子’,但還沒有解決‘爲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們面對的宇宙有著非常嚴格、非常簡潔、非常優美的規律——爲什麼是這樣?爲什麼不是一個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世界?誰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誰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須遵循的規律?不知道。所以,科學越是昌明,我們對大自然越是敬畏,類同於信徒對上帝的敬畏。關於這一點有很多科學家詮釋過,我不想多說了?!?

我喝口水,繼續:“我想說的倒是另一點,人們不常說的,那就是:科學在另一種意義上覆活了宿命論。不對吧,科學就是最大限度地釋放人的能動性,怎麼能和宿命扯到一塊兒?別急,聽我慢慢道來。當科學的矛頭對外(變革客觀世界)時,沒有宿命的問題??茖W已經幫助人類無比強大,逐漸進入自由王國。當然也讓人們知道了一些終生的禁行線,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動機,粒子的測不準,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滅亡(這一點已經有點宿命論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來說,這些禁行線對人類心理沒有什麼傷害?!?

“如果把科學的矛頭對內,對著人類自己,麻煩就來了。自指就會產生悖論,客觀規律與能動性的悖論。我們常說,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終將完全認識人類文明的發展規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人類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劈開荊棘,推開浮沙,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文明之路。它平坦,堅實,用整塊花崗巖鋪成,上面鐫著上帝的聖諭:此路往達自由王國,令爾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這就是我們追求的自由?一個和宇宙一樣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攘攘,嘈雜聲中夾著響亮的阿嚏。我忽然想到,這次帶戈亮來帶對了,我正可把這個問題回答透徹,也許能解開他的心結。我笑著說:

“聽下邊的動靜是不服?我繼續說。以上是純邏輯性的玄談,下面說實證。實證太多,舉不勝舉,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現將極大地衝擊人類的道德倫理體系。國際社會一致反對克隆人,聯合國最近還通過了一個公約(雖然沒有約束力)。但克隆人能擋得住嗎?我敢打賭,絕對擋不住。人類意志之外的某種力量必將使我們走上‘上帝劃定之路’。其實有沒有克隆人還是個小疥癬,如果對醫學來個整體的反思,我們會發現一些根本性的悖逆?!蔽医榻B了網上那位菩提老祖很異端的觀點,“……這麼說,醫學實際上只對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有利,而對整個人類種族的繁衍無益,甚至有害。不過,即使我們承認這一點,文明之路也絕不會改變,我們‘命定’要走這條路一靠醫學而不是靠自然選擇來保障種羣的繁衍。”

“再說戰爭。戰爭是人類社會的怪胎,獸性隨著文明的進步而同步強化。在這點上我們比野獸可強多了。獸類也有同類相殘,偶爾有殺戮行爲,但哪裡比得上人類這樣專業,這樣波瀾壯闊!我是個和平主義者,我相信人類中的智者都憎惡戰爭。但是,人類意志之外的某種東西推著我們往這條路上走。作爲個人,你儘可以反戰、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議戰爭。但作爲整體,人類文明必然和戰爭密不可分?,F在,假定有了時間機器——順便宣佈一則消息,人類在2307年前將發明時間機器,這是確實消息,請在場的人做好記錄。說不定已經有人乘坐它來今天開會呢?!?

大家以爲我是幽默,鬨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的目光閃動。

“假如有了時間機器,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作爲強者回到過去,回到人類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對那些矇昧人嚴加管束,諄諄教導,把戰爭兩個字從他們頭腦中完全挖出去,然後,一萬年的人類歷史便是一萬年的和平史——可能嗎?我想在座的沒人會相信吧。”

“戰爭也許有一天終能消滅,但其他罪行,如強姦、謀殺、盜竊、暴力、自殺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們將相伴人類終生。爲什麼會這樣?如果人類沒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該多麼令人嚮往!不過,那隻能是完美主義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霸僬f人工智能的發展?!蔽矣幸獍堰@個話題放在最後。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這番話主要是對他說的:

“我歷來不認爲人類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貴。它們都是物質自組織的產物,當自組織的複雜化程度和精細化程度達到臨界點,就會產生智慧,沒有也不需要有一個外在的上帝爲它吹入靈魂。所以,總有一天,非自然智能會趕上和超過人類,我對這一點毫不驚奇。當然,大多數人接受不了這一點,不願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類成爲地球的主人。這種看法算不上頑固保守,這是我們的生存本能決定的。那我們趕緊行動起來,來個‘八月十五殺韃子’,全球大串聯,就定在今年中秋節砸碎全世界所有電腦,徹底根除後患,解放全人類——可能嗎?你們說可能嗎?誰都知道答案的。個人有自由意志,人類就整體而言並無自由意志。我們得沿著‘客觀規律’所決定的,或者說上帝所劃定的路前行。所謂‘人類的自由意志’只是一個完美的騙局?!?

學生們顯然不信服我的話,這從他們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過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應。如果這番話多少能紓解他的心結,我就滿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變的,不管阿亮他們三位作出怎樣的犧牲。但個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讓你遠離科學。

這樣做很難。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記得童年到少年時你就常常提一些怪問題,讓我難以回答。你問:媽媽,我眼裡看到的山啦,雲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樣?你問:光線從上百億光年遠的星星跑到這兒,會不會疲勞?你問:男女的性染色體是XX和XY,爲什麼不是XX和YY呢,因爲從常理推斷,那纔是最簡潔的設計。

初中你迷戀上了音樂,但即使如此,你也是從“物理角度”上迷戀。你問:爲什麼各民族的音樂都是八度和音?這裡有什麼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樂會不會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動物甚至植物都喜歡聽音樂,能產生快感,這裡有沒有什麼深層次上的聯繫?

不管怎麼說,我終於發現了音樂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勢利導,爲你請了出色的老師,把你領進音樂的殿堂。高考時你考上了中國音樂學院的作曲系。你在這兒如魚得水,大二時的作品就已經有全國性的影響。音樂評論界說你的《時間與終點》(這更像物理學論文的篇名,而不像是樂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齡的深沉和蒼涼”,說它像《命運交響樂》一樣,旋律中能聽到命運的敲門聲。

我總算吁了一口氣。

從北大到賓館路不遠,我們步行回去,劉度他們同我告別,讓肖蘇送我倆。一路上阿亮仍沒話,有點發呆,也許我在會場上說的話對他有所觸動。肖蘇一直好奇地觀察著他,悄悄對我說:你表弟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我說什麼氣質?她說不好說,很高貴那種,就像是英國皇族成員落到非洲土人堆裡那種感覺。又說:他比你小七八歲吧,這不算缺點。我有些發窘,說你瞎想什麼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蘇咯咯笑了你不必辯白,我不打聽個人隱私。

平心而論,我帶著這麼一個大男孩出門,又同居一室,難免令人生疑的。我認真說:“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戀。如果是,我會爽快承認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著自己的婚事或戀情,怕冷了異性歌迷的心?!蔽倚χf,“實話說吧,他是300年後來的未來人,乘時間機器來的。”

“那好呀,未來人先生,讓我們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問她:“今天會場上,陳姐答出了你的問題嗎?”

肖蘇笑道:“非常有說服力,我決定退出科幻協會,正考慮皈依哪種宗教呢?!彼D回頭向我,“陳老師?!?

我說,喊陳姐,我聽著“老師”彆扭。

“陳姐,你今天說的,個人有自由意志,人類整體沒有自由意志,讓我想起了量子效應的坍縮。微觀粒子的行爲不可預測,它們可以通過量子隧道到達任何地方,可以從真空中憑空出現虛粒子,等等。有時想想都害怕,原來我們眼前所有硬邦邦的實體,都是由四處逃逸的幽靈組成的!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後,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實實地遵照宏觀物體的行爲規則。一個彈子不會從真空中突然出現,我們的身體也不會穿過牆壁。你看,這和你說的人類行爲是不是很類似?我知道量子行爲和人類行爲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確實相像?!?

我說沒什麼難理解的,一點也不高深,都不過是一個概率問題。大量個體的集合,把概率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概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現出來。

“不過陳姐,我總覺得你的看法太消極。如果人類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們都可以無所作爲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這條路‘命定’了大多數人會積極進取,嘔心瀝血地尋找那條命定之路。看破紅塵而自殺的只會是少數,就算它們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個悖論。一個怪圈?!?

我們都笑。我說打住吧,不要浪費良辰美景了,這種討論最終會陷入玄談。阿亮停下來,仰面向天,一連串響亮的噴嚏噴薄而出。我擔心地說:“喲,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該讓你出來活動的??煊貌藢??!?

阿亮眼淚汪汪,說:“在賓館裡,忘帶了?!?

我暗自搖頭,他連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旎厝グ??!?

肖蘇奇怪地看著阿亮,小聲對我說:“陳姐,也許他真是300年後來的人呢。你聽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兒,特別的字正腔圓,比齊越、趙忠祥的播音腔還地道。我是在北京長大的,也從沒聽過這麼高貴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嗎?我明天推薦他到央視臺,把老趙和羅京的飯碗搶過來?!?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關閉了窗戶,手邊沒有噴霧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裡噴遍(降低空氣中的花粉含量),又催著他使用伯克寧噴鼻劑,去賓館醫務室爲他討來地塞米松。到23點,他的發作勢頭總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牀上,看著我跑前跑後爲他忙碌,真心地說:“陳姐,謝謝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氣嘛?!毙南胱约核愕蒙辖虒в蟹?,才半個多月,就把一個被慣壞的大男孩教會了禮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還有些喘,睡不著覺,我陪著他閒聊。他說:沒想到你對大媽媽篡位的前景看得這麼平淡。我說: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轉。再說,人類也不是天生貴胄,不是上帝的嫡長子,只是物質自組織的一種形式罷了。非自然智能和我們的唯一區別是,我們的智能從零起步,而大媽媽是從100起步(人類爲她準備了比較高的智力基礎)。也許還有一個區別:我們最終能達到1000的高度,而它能達到1萬億。阿亮沉重地說:

“那麼我回來錯了?我們只能無所作爲?”

“不,該幹嗎你還幹嗎。生物進化史上大多數物種都註定要滅絕,但這並不妨礙該種族最後的個體仍要掙扎求生,奏完最後一段悲壯的樂曲。”我握住他的手,決定把話說透,“不過不一定非要殺人。阿亮,我已經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後的目的。你有兩個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經動手了,殺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澀地搖頭:“我不會再幹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會幹了。其實我早就動搖了,你今晚那些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你說個人有自由意志,很對。我那時決定回來殺你的兒子是自由意志,現在改變決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殺人了,不殺你,不殺你丈夫。不過,我只是決定了不幹什麼,還不知道該幹什麼。”

“我丈夫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兒子還在外婆的大腿上轉筋呢。”我笑,“不過我向你承諾,如果我有了兒子或女兒,我會讓他(她)遠離科學研究。我這麼做並不是指認科學有罪,我只是爲了你,爲了你的苦心。還有,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做到——我的兒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盡力去做?!?

阿亮笑著說:“謝謝。這樣我算沒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變了歷史。我不再是廢物了,對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過玩笑後是濃釅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鄭重承諾:“你放心,我會盡力去做?!?

你在大三時突然來了那個電話,讓我異常震驚。震驚之餘心中泛起一種恍惚感,似乎這是註定要發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預知的。你說,經過兩個月的思索,你決定改行搞物理,要背棄阿波羅去皈依繆斯。我盡力勸你要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經有了相當的名氣,前途無量,這麼突兀地轉到一個全新的領域,很可能要失敗的,弄得兩頭全耽擱。

你說:“這些理由我全都考慮過了,但說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學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內部,越是這樣,越覺得科學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兩個月前我聽了科學院周院士的報告,對量子力學特別入迷。比如孿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觀察將導致量子效應的坍縮,比如在量子狀態中的因果逆動。我覺得它們已經越出了科學的疆界,達到哲學的領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楊振寧先生關於科學、哲學和宗教的那段話,覺得相隔20年的時空在這兒接合了。我搖搖頭,打斷你的話:“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計算機?”

“對呀,媽媽你怎麼知道?”

我苦笑:“你已經決定了嗎?不可更改?”

“是的,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自學物理專業的基礎課。我和周院士有過一次長談。他是一位不蹈舊規的長者,竟然答應收我這個門外漢做研究生。他說我有悟性,有時候悟性比學業基礎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計算機的退相干,你對這個課題了解嗎?”

我瞭解。我不瞭解細節,但瞭解它的意義,深知它將導致什麼,比你的導師還清楚??茖W家都是很睿智的,他們能看到50年後的世界,也許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經讓我看到300年後了。我仍堅持著不答應你,不是一定要改變結局,而是爲了對戈亮的承諾。我說:小明,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好嗎?這個故事我已經零零碎碎、旁敲側擊地對你說過,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講給你。

我講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聽著,偶爾對時空旅行或“大媽媽”提一些問題。也許是我多年來的潛移默化,你看來對這個故事很有心理準備。最後我說:“媽媽只有一個要求:你把這個決定的實施向後推遲一年,如果一年後你的熱情還沒有熄滅,我不再攔你。不要怪媽媽自私,我只是不想讓你爸爸的犧牲顯得毫無價值,行嗎?”

你在猶豫。你已經心急如焚,要向科學要塞發起強攻,一切犧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類最頑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們的食慾和性慾。即使某一天,某個發現篤定將導致人類的滅亡,仍會有數不清的科學家爭先恐後、奮不顧身地向它撲過去,其中就有你。

你總算答應了:“好吧,一年後我再和媽媽談這件事?!?

我很寬慰:“謝謝你,兒子。我很抱歉,讓你去還父母的債?!?

你平靜地說:“幹嗎對兒子客氣,是我應該做的,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從沒見過面的爸爸。媽媽再見?!?

我就是在那個晚上從戈亮那兒接受了生命的種子,俗話說這是撞門喜。那晚我們長談到兩點,然後分別洗浴。等我洗浴後,候在客廳的戈亮把我從後邊抱住,我溫和地推開他,說:“不要這樣,我們兩個不合適的,年齡相差太懸殊。”

戈亮笑:“相差309歲,對不?但我們的生理年齡只差9歲,我不會把這點差別看在眼裡?!?

我說:“不,不是生理年齡,而是心理年齡。咱們的交往從一開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長姐甚至是母親的角色。我無法完成從長輩到情人的角色轉換,單是想想都有犯罪感?!?

戈亮仍是笑:“沒關係的,你說過我們相差309歲呢,別說咱們沒有血緣,即使你是我的長輩,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沒想到他又拐回去在這兒等我,被他的詭辯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說反說都有理。”我發現,走出心理陰影的阿亮笑起來燦爛明亮,非常迷人。最終我屈服於他強勢的愛情,我的獨身主義在他的一招攻勢前就潰不成軍。然後是一夜歡愉,戈亮表現得又體貼又激情。事後我說:“糟糕,我可能會懷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們又沒采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說:“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兒子生下來唄?!?

我糾正他:“你幹嗎老說兒子,也可能是女兒的。”

戈亮沒有同我爭,但並不改變他的提法:“我決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後了,留在這兒,同你一塊兒操持家庭,像一對鳥夫妻,每天飛出窩爲黃口小兒找蟲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們的兒子(我不自覺地受了他的影響)一定很聰明的。你想,300年的時空距離,一定有充分的遠緣雜交優勢。你說對不對?”

戈亮苦笑:“讓他像你吧,可別像我這個廢物?!?

我惱火地說:“聽著,你如果想留下來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媽的這些自卑,活得像個男人。”

阿亮沒有說話,摟緊我,當做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體僵硬了,一個念頭電光般閃過腦際。阿亮感覺到我的異常,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然後用熱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纏綿後阿亮乏了,摟著我入睡。我不敢稍動,在暮色中大睜兩眼,心中思潮翻滾。也許——這一切恰恰是大媽媽的陰謀?她巧借幾個幼稚青年的跨時空殺人計劃,把戈亮送到我的身邊,讓我們相愛,把一顆優良的種子種到我的子宮裡,然後——由戈亮的兒子去完成那個使命,完成大媽媽所需要的科學突破。

讓戈亮父子成爲敵人,道義上的敵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這種想法太迂曲,太鑽牛角尖,也會陷入“何爲因何爲果”這樣邏輯上的悖論(大媽媽的陰謀成功前她是否存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不符合我的思維慣式,但我無法完全排除它。關鍵是我懼怕大媽媽的智力,她和我們的智慧不是一個數量級的。所以——也許她會變不可能爲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嬰兒一樣毫無心事。我憐憫地輕撫他的背部,決心不把我的疑問告訴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爲大媽媽陰謀的執行者,一定會在自責和自我懷疑中發瘋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這個秘密,自己把十字架扛起來。

第二天我倆返回南都市我的家——應該是我們的家了。第一件事當然是到鄰居家裡接回靈靈。靈靈立起身來圍著我們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們竟然忍心把它一丟五天,實在不可原諒。我們用撫摸和美食安撫住它。看得出戈亮對靈靈的態度起了大變化,不再討厭它了。

戈亮一連幾天在沉思,還是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中,一隻手捋著身邊靈靈的脊毛。我問他想什麼,他說:我在想怎樣融入“現在”,怎樣盡當爸的責任,可惜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生存技能。我笑著安慰:不著急的,不著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遲。

戈亮沒等蜜月過完就出門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沒有說破,也沒有攔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準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間長大了,成熟了,有了責任感。我沒陪他出去,留在家裡等大媽媽的電話,我估計該打來了,結果正如我所料。大媽媽問戈亮的情況,我說他的過敏性鼻炎犯了,很難受,不過這些天已經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沒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7年的抗過敏藥還有衣服帶回到2007年有技術上的困難。”

“不必擔心了,我已經用21世紀的藥物把病情控制住了。”

我本不想說出我對大媽媽的懷疑,但不知道爲什麼沒能管住舌頭。也許(我冷笑著想)我說不說都是一回事,以大媽媽的智力,一定已經發明瞭讀腦術,可以隔著300年的時空,清楚地讀出我的思維。我說:

“大媽媽,有一個消息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愛了,並且很可能我已經受孕??赡苁悄泻?,一個具有遠緣雜交優勢的天才,能夠完成你所說的科學突破。我說得對嗎,大媽媽?”

我隔著300年的時空仔細辨聽著她的心聲。大媽媽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維速度,不需要這個緩衝時間吧,我疑慮地想——嘆息道:“陳影,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怪想法。你在心底還是把我當成異類,是不是?你我之間的溝通和互信真的這麼難嗎?陳影,沒有你暗示的那些陰謀。你把我當成妖怪了,或是萬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萬能的上帝絕不存在,那也是一個自由意志和客觀存在之間的悖論。”她笑著說,顯然想用笑話調節我們之間的氛圍。

也許我錯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鬥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在她明朗的笑聲中,我的疑慮很快消融,我覺得難爲情。大媽媽接著說:

“我確實不知道你們已經相愛,更不知道你將生男還是生女。我說過,自從有人去幹涉歷史,自那之後的變化就非我能預知。我和你處在同樣的時間座標上。我只能肯定一點:不管戈亮他們去做了什麼,變化都將是很小的,屬於‘微擾動’,不會改變歷史的大趨勢?!彼珠_了一個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個鐵證。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對?!?

我和解地說:“大媽媽,我是開玩笑,別放在心裡?!?

我告訴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現在”。她說:“我也有這樣的估計。那就有勞你啦,勞你好好照顧他。我把一副擔子交給你了?!?

“錯!這話可是大大的錯誤?,F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漢大丈夫,我準備小鳥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讓他照顧哩?!?

我們都笑了,大媽媽有些尷尬地說:“在母親心裡,孩子永遠長不大——請原諒我以他的母親自居。我只是他的僕人,不過多年的老女僕已經熬成媽了。你說對嗎?”

我想她說得對。至少在我心裡,這個非自然智能已經有了性別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媽媽。

大媽媽說她以後還會常來電話的,我們親切地道別。

我爲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適的工作:科幻創作。雖然他說自己“不學無術”,遠離300年後那個時代的科學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因爲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來社會的很多細節。在我的科幻創作中,最頭疼的恰恰是細節的構建。所以,如果我們倆優勢互補,比翼雙飛,什麼銀河獎雨果獎星雲獎都不在話下。

對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靜地(內含苦澀地)說:“你說的不是創作,只是記錄。”

“那也行啊,不當科幻作家,去當史學家,寫《三百年未來史》,更是蓋了帽了,能寫‘未來史’的歷史學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在我的嬉笑中輕鬆了,說:好吧,聽你的。

那個蜜月中我們真是如膠似漆。關上院門,天地都歸我倆獨有。每隔一會兒,兩人的嘴巴就會自動湊到一起,像是電腦的自動程序——其實男女的親吻確實是程序控制的,是上帝設計的程序,通過荷爾蒙和神經通路來實現。我以前很有些老氣橫秋的,自認爲是千年老樹精了,已經參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沒想到,戈亮讓我變成了初涉愛河的小女孩。

我們都沒有料到訣別在即,我想大媽媽也沒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來一樣,阿亮又突然走了,而靈靈照例充當了唯一的目擊者。一次痛快淋漓的**後,我們去沖澡。阿亮先出浴室,圍著浴巾。我正在浴室內用毛巾擦拭,忽然聽到靈靈的驚吠,一如戈亮出現那天。側耳聽聽,外邊沒有戈亮的聲音。這些天,戈亮已經同靈靈非常親暱了,他不該對靈靈的驚吠這樣毫無反應……忽然,不祥的念頭如電光劃過黑夜,我急忙推開浴室門。一股氣浪撲面而來,帶著那個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剛纔裹的浴巾委頓在客廳的地板上,靈靈還在對著空中驚吠。我跑到客廳,跑到臥室,跑到院裡,到處沒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無聲地落在我的肩頭。

他就這樣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兒去?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一個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會赤身**跑到越南去吧。我已經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強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媽媽用時間機器把他強召回去了。雖然很可能那也意味著永別,意味著時空永隔,畢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實我知道這是在欺騙自己,阿亮怎麼可能這麼決絕地離開我,一句告別的話都不說?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我盼著大媽媽的電話。惱人的是,我與她的聯繫是單向的,我沒法主動打過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陰暗的念頭也悄悄浮上來。也許,大媽媽並不是把他召回去,而是乾脆把他“抹去”了。她有作案動機啊,她藉著三個熱血青年的衝動,把他們送到現在,也爲我送來了優秀的基因源?,F在,“**”已經完成,該把戈亮除去了,否則他一旦醒悟,也許會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兒子……

我肯定是瘋了。我知道這些完全是胡思亂想。但不管怎樣,阿亮徹底失蹤,如同滴在火爐上的一滴水。靈靈也覺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沒頭沒腦地四處尋找、吠叫,而後是垂頭喪氣。我坐臥不寧,飯吃不下,覺睡不好,抱著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媽媽的電話。60天過去了,我的懷孕反應已經很重,嗜酸,嘔吐,睏乏無力。那粒種子發芽了,長出根鬚莖葉了,而我的悲傷已經快熬幹。每一次電話鈴響我都會撲過去,連靈靈也會陪著我跑向電話,但都不是大媽媽打來的。有一次是肖蘇的電話,我涕淚滿面,第一句話就問:“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當然沒有。阿亮怎麼可能上她那兒去呢?她連聲安慰我,要在網絡上幫我查。我想起曾對她矢口否認同阿亮的關係,便哽咽著解釋:“他已經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蹤了。”

肖蘇只有盡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這些安慰非常蒼白無力。

大媽媽的電話終於來了,接電話時我竟然很冷靜,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媽媽一開口照例先問阿亮的情形,我冷靜地說:

“他失蹤了,在64天前突然失蹤了。你對他的失蹤一點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媽媽,我已經懷孕兩個月,阿亮非常疼愛他的兒子,絕不會拿兒子去交換什麼歷史使命……”

大媽媽當然聽懂了我的話中話,打斷我:“等一下,我立即在歷史中查詢,過一會兒再把電話打回來。不過,按說他不會回到300年後或其他時間,任何時間機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掛了電話,幾分鐘後又打過來:“陳影,如我所料,在新的歷史中沒有他的蹤影。請你相信,他的失蹤和我無關,我真的亳不知情。陳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請你相信我。難道你信不過一個媽媽?”

她的聲音非常真誠,不由我不信。我悲傷地說:“那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他絕不會丟下妻子和胎兒一去不返的。”

“陳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時間旅行中旅行者要經過時空蟲洞再行重組,個別情況下重組的個體會失穩,在瞬間解體並粒子化。歷史中有這樣的例子,但很少,我還沒來得及把這項技術完善。請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時周圍有什麼異常嗎?”

“我似乎覺察到一股氣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經遭遇不幸。絕不是謀害,只是技術上的失誤。我很痛心,很內疚。但那已經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備份再次重組,但這是違禁的。陳影,你願意這樣做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提申請爲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終拒絕了這種誘惑。我不想看到另一個阿亮,那是對原阿亮的褻瀆。當然,重組的阿亮會和原來的阿亮(時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樣,但我能接受他嗎?這個阿亮沒有來到我家之後的經歷,那麼,把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重來一遍?我懷著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戀?

不。和阿亮的愛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絕對完美的技術也不能讓它復演。他不是三個月後的他,而我也不是三個月前的我了。

大媽媽對戈亮之死的解釋合情合理。我想,用奧卡姆剃刀來評判,這應該是最簡約最合邏輯的解釋,而不是我那些陰暗的懷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話。因爲……還是那句話,同這樣的超智力說什麼奧卡姆剃刀,就如一頭毛驢同蘇東坡談禪打機鋒。但我又沒有任何根據來懷疑,最多是把懷疑深埋心底。我客氣地同她道別,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親的噩運。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儘早通知我——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沒有阿亮的消息,看來他確實已經悄然迴歸虛空,不帶走一片雲彩,不留下一絲漣漪。大媽媽倒是常打電話來,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聯繫,一直到你去世後才中斷。倒不是說你的死亡同大媽媽有什麼關聯,也不是我對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過從你去世之後,我再沒有興趣同她交談了。和她再談話,只能喚起痛苦的記憶,把傷口上的痂皮揭開。

舞臺上的兩個主角都過早下場,我扮演的角色也該結束了。

你很聽我的話,又在音樂學院待了一年。一年後你仍堅持轉行,我嘆息著,沒有再阻攔。10年後,也就是你30歲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學界的喜日,量子計算機技術的那四個重要突破相繼完成,成功者的名單中卻沒有你。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不由想起那個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話:戀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歷史的結局沒有變,變的是細節。但畢竟變了一點,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畢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兒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選了另一個天才去完成“註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羣會在適當的時候在蜂巢中搭上兩個王臺,用蜂王漿喂王臺中的幼蟲,誰先爬出王臺誰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則被咬死。蜂羣可以說是無意識的,但你放心,它們絕不會忘記搭築王臺,正像集體無意識的人羣,絕不會讓“應該出生”的科學家空缺??茖W發現也像蜂王之爭一樣殘忍,成者王侯敗者成灰。歷史只記得成功者,不記得失敗者,儘管失敗者也是智力超絕的天才,也曾爲科學嘔心瀝血,燃盡智慧。

我猶豫著沒打電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這是我心中終生的痛,因爲那樣也許能改變你的命運。不過也說不準,命運可能比一個電話的力量更強大吧。晚上,你的電話打來了,聲音聽不太清,裡面夾雜著呼呼的風聲,也許還夾帶著酒氣。你衝動地告訴媽媽:你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個月後就會發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樣的結論!

我說:“孩子你要想開一點。你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的?!?

你苦澀地說:“沒有機會了,至少是很難了!我起步太晚,感覺上已經窮盡心智。今後恐怕很難做出突破,至少是難以做出這樣重大的突破?!蹦峭砟愕谝淮螌ξ页ㄩ_心扉,說出了久藏心中的話。你激憤地說:“我恨爸爸,那個從未謀面的爸爸。他的什麼承諾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無語,實際上你該恨媽媽纔對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對他的承諾。而且,如果我沒有強勸你推遲一年轉行,你已經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親的完全失敗,他的努力和獻身將變得毫無意義。一個兩難選擇,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意識到你是在狂奔的車上打電話時已經太晚了,我焦急地說:“你是不是在開著車打電話?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邊冷靜半小時。停下來,咱孃兒倆再好好聊。聽見了嗎?”

你沒有停下,話筒中仍是呼呼的風聲和車輪高速行走的沙沙聲。然後是一聲驚呼,猛烈的撞擊聲。你的手機一定撞壞了,聽筒中一片沉寂。

我沒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親耳聽見了。2000公里外的死亡,就像是發生在異相時空中。在你流著血走向死亡時,當你的靈魂向虛空中飛散時,我只能徒勞地按電話鍵,打北京的110,催促他們儘快找到失事的汽車。我的心已經碎了,再也不能修復,因爲那一刻我已經看見了你一生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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