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尾聲(一)
時間是08月15日的凌晨一點五十分,夜已經(jīng)深了,大阪書店內(nèi)燈火通明。
西澤爾低著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雪白的發(fā)縷遮住了他的眼睛。
“黑蛹先生……真的死了麼?”沉默了許久,他輕聲問。
可書店裡仍然是一片死寂,沒有人迴應(yīng)他的問題。
此時有三個人影正背靠著泛黃的牆面,癱坐在地上。
顧卓案低垂著頭,把僅剩的左手放在曲起的膝蓋上,面部籠罩在一層陰鬱的陰影裡;
林一瀧閉目歇息,臉上沒什麼表情,顧綺野的後腦勺倚在牆上,他放空眼神,靜靜地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三人身上的戰(zhàn)服大多殘破不堪,露出一條條青黑的、血紅的細長傷口,更有碎片刺入了肌膚內(nèi)部,撕裂了模糊的血肉。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他們身上淌出,染紅了牆面和地板。
好在這一會兒,不死鳥正懸浮於他們的頭頂,緩慢地振動雙翼,一片片裹挾著治癒之火的鳥羽落下。
赭紅色火羽像是雪花一樣冰涼,無聲地灑落在每一個人的傷口上。
先是顧卓案肩膀上那一個空蕩蕩的斷口,在不死鳥之火的助力下,他殘缺的右臂緩緩地長了出來,接著是顧綺野幾乎見骨的雙腿、手部,溫暖的血肉覆蓋在了森白的骨頭上。
最後才輪到了林一瀧的肩胛骨。
因爲(wèi)他傷得最輕,只有收入體內(nèi)的那對翅膀和背上的骨頭受到了重創(chuàng),而對比之下,旁邊兩人的模樣就有夠誇張的了,就好像剛從硫磺泉裡爬出來的惡鬼。
好在此時三人傷勢都在肉眼可見地癒合著。不過一會兒,他們的傷口便完全復(fù)原如初了。
全新的肌膚生長了出來,覆蓋在了缺口上方。
每一個人都仿若新生,看起來就好像沒受傷過似的,與剛纔幾個血人並肩坐著的可怕畫面截然不同。
要是之前不小心進來了一個路人,可能會以爲(wèi)他們正在拍攝恐怖片,而自己則是誤入了恐怖片片場。
西澤爾默默地伸出手去,完工的不死鳥收斂翅膀,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擡起另一隻手,用手指輕輕挑逗著鳥兒的下巴。
一頭巴掌大小的鯊魚從西澤爾的上衣口袋裡冒出頭來,好奇地觀察著幾人的神情,最後看向了蘇蔚。
蘇蔚默然。
他坐在書店的櫃檯後邊,低著頭,用眼鏡布靜靜地擦拭著鏡片,垂眼時他的眼窩深邃,眼角泛起了皺紋,難得顯露出了些許的老氣。
分明顧家?guī)兹艘呀?jīng)爲(wèi)蘇穎報了仇,林一瀧斬獲了一名救世會大將的首級,西澤爾也如願以償?shù)厝珳缌耸晒夥湟蛔澹纱蠹业男那樗坪鮼K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明朗。
於是,亞古巴魯只好大發(fā)善心,從口袋中探出腦袋,親自調(diào)整氣氛。
“我說,你們搞得這麼苦大仇深是要幹嘛?”它一邊揮舞著魚鰭對衆(zhòng)人指指點點,一邊不屑地說,“撲棱蛾子那種壞東西,死了就死了嘛,到底有什麼好可惜的?!”
“住口,不然從我的書店裡滾出去。”蘇蔚沉聲說。
“閉上嘴……別讓我再聽見你說話,明白了麼?”顧卓案嘶啞地說。
“安靜一點,亞古巴魯。”西澤爾也說。
“行吧行吧,你們這羣壞人都欺負鯊鯊,那鯊鯊閉嘴。”小鯊魚委屈巴巴,把腦袋縮回了西澤爾的上衣口袋裡。
它不說話了,隨即又是一陣沉默籠罩在了幾人的中間。
“岳父……”
片刻之後,顧卓案忽然開了口。
“怎麼了?”
蘇蔚一邊擦拭著早就乾淨(jìng)了的鏡片,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迴應(yīng)道。
顧卓案凝視著地板,聲音有些嘶啞地問,“黑蛹那傢伙到底是誰,從之前的反應(yīng)來看,你應(yīng)該知道他的身份,對麼?”
聽見了這句話,顧綺野回過神來,從天花板上移開目光,空蕩蕩的眼底起了一抹微光;
林一瀧也睜開了眼睛,擡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看著櫃檯後的老男人。
書店內(nèi)的三人都在等待著蘇蔚的答案,只有西澤爾根本不在乎。
在西澤爾眼裡,黑蛹先生就是黑蛹先生,無論他面具下是誰都無所謂。他只知道黑蛹先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沒有他,自己早就死在箱庭裡了。
蘇蔚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壓低了聲音,喃喃地說:
“我啊……累了,真的,有點累了。”
“岳父,他到底是……”顧卓案還沒問出口,便被蘇蔚打斷了。
“果然人還是該服老,不服老不行。”說完,蘇蔚慢慢地摘下了眼鏡,收回眼鏡盒裡,然後揹著雙手從椅子上起身,挪步向書店的二樓走去。
他走得顫顫巍巍,像一個折了腰的老人。
直到走進樓梯口的陰影過後,蘇蔚的腳步聲才停了下來。
沙啞的聲音從陰影裡傳來,他對兩人緩緩地叮囑道:“卓案,綺野,你們倆自己想辦法回中國,別在書店裡停留太久。”
“岳父,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顧卓案低聲說,“黑蛹到底是誰?”
蘇蔚仍然對此隻字不提。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驅(qū)魔人協(xié)會的人知道我在這座書店。等虹翼和協(xié)會對上情報鏈,那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出現(xiàn)在島上的驅(qū)魔人是我,然後來書店裡找我。”
蘇蔚頓了頓:“所以,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們趕快離開這裡吧。”
“你呢,外公?”沉默了良久,顧綺野終於開了口。
“等過幾天,我再回中國找你們,你們到時聯(lián)繫那個契約了火車惡魔的女孩就能找到我,她叫‘柯祁芮’。”
“我明白了。”
顧綺野點了點頭,他的手機裡有柯祁芮的聯(lián)繫方式。
當(dāng)時柯祁芮在無人島登場的時候情況特殊,雖說虹翼的人目擊到了她出現(xiàn)在無人島上,但歸根到底沒有實質(zhì)性證據(jù)。
況且柯祁芮那邊有湖獵罩著,虹翼的人如果想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找上門去,定然會被湖獵拒之門外。
所以在現(xiàn)在的情況下,他們只有去往湖獵那邊纔是安全的。
柯祁芮和湖獵的人交情很深,也知道幾人在與救世會對抗,大概率會收留他們,幫他們避開虹翼的調(diào)查。
“那你們好自爲(wèi)之,我走了。”蘇蔚低聲說。
“外公,你不和我們一起走?”顧綺野忽然問。
“不……我想先一個人靜靜,你們別來打擾我。”
說完,蘇蔚的話語聲在陰影裡遠去,消失在了樓梯口的盡頭。
蘇蔚走了。又是一陣熟悉的沉默籠罩在書店內(nèi)。
“藍弧先生,鬼鍾先生,幕瀧先生,我讓亞古巴魯載你們一程吧。”西澤爾低聲說,“我們現(xiàn)在就動身,馬上回中國。”
“我自己會回去,不需要你們管。”林一瀧面無表情地說。 “那你們呢?”西澤爾看向了顧卓案和顧綺野。
顧綺野低著頭沉默了片刻,扭頭對上了西澤爾的目光。
“你是叫西澤爾,對吧?”
“嗯。”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妹妹那邊的人說,她會帶我們回中國。”
“好,我知道了。”西澤爾說著,從地板上起身,“那我先走了,再見。”
說完,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然後向書店的出口走去,進入了安靜的大街上,依稀能聽見樹上傳來的微弱蟬鳴。
“老爹,別想了,我們也走吧。”
顧綺野輕聲說著,擡起手來,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拍了拍顧卓案的肩膀。
顧卓案無聲地點了點頭。
都已經(jīng)該離開書店了,他還是想不通爲(wèi)什麼蘇蔚不願意告訴他們黑蛹到底是誰。
“難道岳父打算就這麼讓黑蟲子死的不明不白麼?”他想。
顧綺野沉默著起身,看了一眼手機收到的短信。
【柯祁芮:結(jié)束了沒?來大阪的廢棄火車站,我?guī)銈兓貒!?
他不予答覆,只是切進了另一個短信界面。
【蘇子麥:老哥,大阪的火車站,地址發(fā)給你了,快帶他們兩個人過來!】
【顧綺野:嗯,我馬上來。】
看見了妹妹的短信,顧綺野的心情頓時輕鬆了不少。
顧綺野發(fā)完信息,便從手機上移目,扭頭看向了林一瀧,“你呢,幕瀧,要和我們一起走麼?”
“別裝模作樣,你沒資格和我說話。”林一瀧沉聲說,“等把救世會的事情都結(jié)束了,我們的賬該算還是得算。”
說完,他伸出右手提起染血的騎士頭盔,戴在頭頂。
幕瀧從牆邊緩緩起身,拖著殘破的披風(fēng)慢慢地走出了書店,沒入大街的陰影裡,顧綺野站在牆邊,側(cè)著頭,默默地目送著他離去。
人去樓空。
到了最後,書店裡就只剩下兩個人。
片刻之後,顧綺野從昏暗的街道上收回目光,扭頭看向了頹坐在地的顧卓案。
“老爹,小麥還在車站等我們呢。”
“嗯,我們回家吧。”
半小時之後,日本大阪的一座廢棄火車站內(nèi)部,7號站臺。
老舊軌道上傳來的滴水聲一刻不停,泛黃的柱子上爬著大片大片的苔蘚。在月光下望去,就好像惡魔的爪子正向著天空蔓延而去。
顧卓案和顧綺野兩人提著行李箱,站在站臺上默默地等待柯祁芮的到來。
前者找了一根柱子站了下來,低著頭吸菸;後者坐到了老舊的公共長椅上,打開了手機的通訊目錄,從中找出“黑蛹”的聯(lián)繫方式。
遲疑了一會兒,顧綺野擡起手在屏幕上打字,點擊發(fā)送。
然後,他盯著屏幕發(fā)呆,就好像期盼著對方會像以往那樣,速度極快地回覆他的信息。
他心想,哪怕屏幕上忽然跳出來一條短信,說“這只是我的玩笑,其實我活得好好的呢藍弧先生”也好啊,可發(fā)了很久很久的呆,手機界面上仍然空蕩蕩的。
上邊只掛著自己發(fā)去的那條短信。
【顧綺野:你還好麼?】
就在這時,火車惡魔正轟隆隆地從隧道內(nèi)側(cè)飛馳而來,車燈割裂夜幕,照亮了斑駁的鐵軌,繼而停在了軌道上。
顧綺野從手機上擡眼,看向了燈火通明的列車。
車廂門從裡側(cè)打開,一片踏板向下蔓延,搭在了站臺上。
蘇子麥噠噠地踩著踏板,飛快地從車廂內(nèi)衝了出來,身形像是兔子一樣輕盈。
她的雙手扒在車門上,向外探出腦袋,先是擡眼看了看顧綺野,又扭過頭看了看顧卓案,最後鬆了一口氣。
一片死寂中,她慢慢地低下了頭,眼圈忽然紅了。
顧綺野衝她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笑。
“小麥,我們回……”顧綺野話還沒說完,蘇子麥卻猛地抱住了兩人,然後把他們的腦袋攬在了一起。
顧卓案和顧綺野都愣了愣。
過了一會兒,顧卓案才後知後覺地、笨拙地抱了抱自己的女兒。
顧綺野則是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蘇子麥的頭頂,貼在她的腦袋邊上,說完了剛纔沒說完的話:
“小麥,我們回來了。”
“老爹,老哥……你們沒事就好,我真的擔(dān)心死了。”她輕聲說,聲音有些沙啞。
蘇子麥吸了吸鼻子,繼續(xù)絮絮叨叨說著,帶著哭腔,“我就和我?guī)煾荡蛸€,你們一定能幹掉虹翼那羣壞蛋的,哦不……救世會,對了,老哥呢?爲(wèi)什麼沒見著他人?”
說完,她忽然鬆開了兩人,擡起頭來,扭頭四處張望,不知道在找誰。
顧卓案和顧綺野都又好笑又奇怪地看著她。
未等車站的兩人開口,蘇子麥便擡眼他們,一臉狐疑地問:
“我問你們呢,老哥呢?”
“什麼老哥?”顧綺野愣住了。
“哦我懂了,他一定藏起來了。”蘇子麥嘆口氣,擺出了一副名偵探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喜歡那樣,每次都突然露出來嚇人一跳,惡趣味大王。”
“說什麼呢,你老哥哪裡藏起來了?”
顧綺野擡起手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低下了頭,覺得有些好笑地直視她的眼睛,“好妹妹,我不就在你眼前麼?”
“拜託,我說的不是你,是另一個老哥。”蘇子麥擡起頭,瞪著他,“說吧,他是不是又打算嚇我玩?然後你們還在配合他?”
顧綺野怔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反應(yīng)過來蘇子麥在說什麼。
“文裕?”他喃喃著,緩緩擡頭看向蘇子麥,語氣古怪地問,“他……不是一直待在家裡麼?”
(本章完)